進城創業中經營效益最大化的社會建構

陳 文 超

(華中科技大學 社會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一、問題的提出

根據日常經濟實踐的觀察，費孝通先生曾細致地向我們展示了街集交易場所中的個體行動邏輯：

在我們鄉土社會中，有專門作貿易活動的街集。各街集時常不在村子里，而在一片空場上，各地的人到這特定的地方，各以“無情”的身份出現。隔壁鄰舍大家老遠的走上十多里在街集上交換清楚之后，又老遠地背回來。之所以如此，關鍵在于在門前是鄰舍，到了街集上才是“陌生”人。當場算清是陌生人間的行為，不能牽涉其他社會關系的。①

為什么不辭辛勞甚至增加交易費用而將商品背到集市進行銷售，而不是直接在自己家門口將商品脫手給同一消費對象？在費孝通看來，費力的經濟行動意欲遮蔽已有的熟人關系，促成交易的完成。從經營者的立場來說，鄉土社會中的熟人關系混淆著交易中的經濟關系，羈絆著交易過程中的討價還價，而固定的街集交易場所則提供了陌生人世界的平臺。在“生意就是生意”的經濟場域中，友誼與愛情這種令人心醉神迷的關系在原則上是被摒棄在外的②。在交易過程中，既然假設雙方沒有多少沾親帶故的關系，按照商品買賣的流程展開，商品經營者的經濟行動能夠指向最大化經營效益。

對于經濟場域中的行動者為何要追求最大化經營效益，以及追求什么樣的最大化經濟效益，不同的理論表達有著不同的觀點。在經濟分析中，基于經濟人的假設，將利益最大化行為作為一基本假定和分析核心③，認定經濟行動者的邏輯在于追求經濟利益的最大化。與經濟分析路徑不同，其他學科并不認定經濟利益最大化的假定，而將經濟利益最大化的養成視為“干中學”的過程，如在有關“理性農民”大討論中，秦暉認為，農民進入市場之后，他們的理性得到提升，心理漸趨成熟，盲目性逐漸弱化，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是其行動目標所在④。秉持效用論的學者將經濟利益最大化的建構與經濟行動的社會指向相聯系，如強調為了家庭發展而在個體經濟之中追求經濟利益⑤。高崇將創業和生存聯系，通過對廣州海珠區的一個成衣社區的調查發現，進城創業者將創業作為生存策略，他們的主要目標是在外面賺多一些的錢以滿足當前和將來家庭生活的需要。因此，生存原則是他們在生意中的主要競爭邏輯。為了實現多賺錢的目標，他們實踐著特定的計算模式和經營方式，包括采用無條件壓縮生活開支、使用無償家庭勞動力、自我剝削和割喉式競爭等辦法⑥。在批判與解構過程中，有學者認為，經營效益與經濟利益并不等同，有時即使做到了經濟利益最大化，但是經營效益卻并非最大化，如“轉型交易”模式實踐中⑦，一些經營者運用欺詐等手段獲得最大化經濟利益，最后整個經濟行業陷入蕭條困境。

深入剖析經濟行動過程，經濟實踐中的經營者也的確在以各種策略追求最大化經濟利益。與既有解釋相結合，看似能夠從形式層面賦予經營行動邏輯的合理性和正當性。但是，從經濟實踐出發，現實中的經營者并非具有先賦的經濟利益最大化偏好。以進城創業者為分析對象，他們原有的行動邏輯在于滿足家庭生計需求⑧，從鄉村社會走入城鎮經濟場域之中，他們也在通過不同的形式和手段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如若說是一種習得的理性邏輯，他們又未能按照經濟利益最大化假設追求單位范圍內的經濟效率，實踐之中呈現出非理性的形式邏輯。

為了能夠深化對進城創業者經營邏輯的認識，本研究從社會結構視角出發，旨在探究經營效益最大化認知的形塑過程⑨。在具體分析過程中，我們將摒棄先驗的理解與描述，與經濟實踐相聯系，結合學理性思考，解讀已有進城創業經驗材料⑩，基于經濟場域-經濟行動之間關系的理解，將進城創業者的經營行動置放于所屬場域之中來理解，重點探究他們追求經營效益最大化的影響因素以及追求什么樣的經營效益最大化。通過對這些問題的解答，一方面明確經營效益最大化的社會建構過程，理解農民和市場間的關系，另一方面，展現市場經濟中進城創業者的動機和態度，揭示他們的經濟行動邏輯和行動策略。

二、經濟效益的客觀要求與經營效益最大化

(一)經濟場域的結構性要求

在高度分化的社會里，社會世界是由大量具有相對自主性的社會小世界構成的，這些自主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邏輯和必然性的客觀關系的空間②。對于進城創業者而言，處于經濟場域之中，經營行動受到市場經濟體制、交易情境以及社會結構的約束。經濟場域中的諸多約束則構成了經營者的行動規范，主要包括效益要求與角色規范兩個方面。在效益要求方面，與計劃經濟體制不同，市場經濟體制要求按照市場機制進行生產要素配置，強調經濟效益。特別是對于規模相對較小且缺少國家干預的進城創業者來說，他們的經營行動需要滿足市場條件，并且在運作過程中能夠產生相應的經濟效益，否則，入不敷出以及利益低下的經濟組織很難存在與發展。經營者必須對照市場經濟中供給-需求規律、支出-收益規律等調整自身的經濟行動策略。在操作過程中，注重經濟利益成為他們經濟行動的首要原則。如在對新誠制衣廠的訪談中，經營者強調經濟效益很重要，否則房租水電費支付會受到影響，外面的原料費交不起，再加上人工工資開不出，廠子就要垮掉。如果生產成本較高而收益相對較低，兩者之間出現不對等的狀況，即成本大于收益。這種入不敷出的局面明顯說明經營行動的失敗，經濟組織則面臨著轉型或轉手的困境。避免經濟組織困境的出現，在實踐中產生最大的經濟效益則是經營者追求的經濟行動目標。在對玉米花糖流動攤販的訪談中了解到，經營者為了能夠獲得更大的經濟效益，經常選擇人流量較大的地方。由此可知，經營主體行動受到經濟場域中結構性因素的影響，如市場經濟中的價格機制和競爭機制形塑了他們的經濟行動，使得他們在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法則下采取多種策略獲取最大化的經濟效益，并以此應對市場經濟中存在的不確定性和風險。

在角色規范方面，無論是將進城創業作為一種生活方式還是作為日常生活中的勞動手段，經營者處于經營場域中，他們的身份要求其必須努力遵循生意人的角色安排，因為生意人的角色扮演不好將導致諸多不良的后果，輕則致使利潤降低，重則將導致生意無法維持，處于虧損的狀態。如在討價還價的過程中，若未按照生意人的角色要求自己爭取有效的利潤，拱手相讓相應的利潤，則說明該經營者未能扮演好對應的角色。從利益相關者角度進行評價，對于交易而言，即使對方在博弈過程中獲益，但對于經營者的經濟行動并不認同，甚至判斷其為差勁的經營者，其創辦的經濟組織的持續性將受到懷疑。與之相似，在經營者群體之內，如若某個經營者未按照生意人的標準進行角色扮演，比如未按照市場價格進行議價，打破原有的經營行規，則該經營者容易遭到業內群體的反對，被孤立或打壓等。如在對一固定攤販的訪談中，他多次講述了一個同行因為低價競爭而遭到其他同行抵制的現象。在經濟場域之中，經營者必須按照“生意人”邏輯出發，將經濟行動的目標置放于追求經濟利益的層面。在包括群體外和群體內的社會認同層面，生意人角色扮演成功與否的關鍵在于經濟利益目標的實現程度。如果，經營者在生意人的角色扮演中能夠很好地獲取最大化經濟效益，則通常被貼上會做生意或能夠將生意做好做大的標簽。反之，如果不能很好地扮演生意人角色，不會賺錢，則多被認為不是做生意的料。因此，處于市場經濟場域中的經營者為了更好地扮演成功型“生意人”或“老板”的角色，多將追求經濟效益最大化作為經濟行動的原則。

運用布迪厄的場域概念來看，一個場域可以被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或一個構型。正是在這些位置的存在和它們強加于占據特定位置的行動者或機構之上的決定性因素之中，這些位置得到了客觀的界定②。對于處于市場經濟場域之中的經營者而言，市場經濟體制以及市場經營規范為他們的經濟行動提供了必要的行動原則和腳本，并且，在市場經濟體制強調的效益要求方面和社會角色規范方面的疊加作用下，對于經濟效益最大化的追求則是經營者的首要目標。

(二)經營者的自我訴求

在研究城鄉流動人口進城勞動這一現象時，許多研究者將其經濟行動的邏輯定位于生活壓力。鄧大才以年代為標準，將進城打工的邏輯劃分為三種類型，其中第一代是饑餓邏輯，即打工農民的行為及選擇受吃飯、生存目標所左右；第二代是貨幣邏輯，主要是為錢而打工；第三代是前途，即離農和擺脫農民身份，行為目標是追求終身利益最大化?；s有關城鄉流動人口行動的邏輯表達，大致可以歸納為生存與發展兩個方面。對于進城創業者而言，其作為流動人口的子群體，他們的行動目標也定位在生存與發展兩個方面。

在生存方面，作為生意人，經營者將實體經濟的存在與發展作為自身安身立命的載體，經營好壞自然也就關乎經營者及其所在家庭的安危，等等。特別是對于已經完全失去土地保障的進城創業者來說，他們的生活來源完全依賴于經營渠道。如果經營不善，經濟效益則較差，他們的生活來源將會受到直接的影響；相反，如果經營順利，經濟效益則較好，那么他們的生活質量將得到改善，不僅超越原有的農村生活質量，而且還將有助于實現市民化的生活方式，如在獲取較多經濟利益的狀態下可以實現在城市購房，等等。在日常經濟實踐中，我們觀察和訪談的許多個案，從流動攤販到私營企業主，為了能夠實現提高生活質量的目標，他們都將獲取經濟效益作為實現目標的首要條件，如雜糧煎餅攤的經營者通過獲取較好經濟效益養活一個大家庭等。對于通過創業的勞動形式來改造傳統生活的他們而言，也只能通過追求經營行動的經濟利益予以實現。在經濟組織的經營過程中，獲取的經濟利益越大，則目標實現的可能性越大，并且目標實現的時空速度越快。因此，追求經濟效益的最大化也就成為他們在日常經濟實踐中的經濟行動目標。

在發展方面，進城創業者一方面關注經濟組織的發展，另一方面重視創業者自身的發展。在經濟組織的發展方面，主要表現為經濟組織的穩定性增強、經濟組織的規模擴大，等等。在創業者自身發展方面，強調經營者實現社會的向上流動，從農民身份轉向市民身份，從一般商販轉向成功商人，從低一層次的社會地位流動到高一層次的社會地位，等等。統觀進城創業者關心的發展問題，多是生存問題的延伸。如若說生存問題是經營過程中基本需求的訴求問題，關乎于經營者在內的存在和立足問題，那么發展問題就是經營過程中高層次需求的訴求問題，是經濟效益上升到一定階段之后所出現的訴求。與之相似，發展問題訴求目標的實現仍然需要與組織的經濟利益相聯系。如在對新誠制衣廠的訪談中，經營者談到企業中開發部的重要性，但成立設計部需要一定的資金支持，當備足資金150萬元的時候，他才開始啟動設計部。當經濟效益較好時，經濟組織規模的擴展以及經營者向上的社會流動可以獲得必要的物質資料支撐，并且，物質資料越豐富則目標實現的可能性越大。為了實現人生進程中的目標，經營者必須獲取最大化的經濟利益，而且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成為了經營者的行動意義。

由此可見，不同的場域有著不同的結構性約束，致使處于不同場域中的經濟行動者有著不同的行動指向。在經濟場域之中，經營者的行動指向在于追求經濟利益的最大化，這是經濟場域的結構性要求。處于創業者的角色地位，經營者必須將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設置為經營的行動規范，不然就會出局。從自身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出發，日常經濟實踐中的經營者存在著諸多訴求，而這些訴求都與創業組織的經濟效益呈現著正相關關系。為了能夠更好、更快地實現諸多訴求，他們必須將創業組織的運轉作為獲取最大化經濟利益的手段。由此可見，經濟場域中的結構性要求和經營者的自我訴求構建了經濟行動者的經濟利益最大化動機。與經濟學中有關行動個體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假設不同，我們認為經營者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的行動目標來自于實踐過程，是經濟場域-經濟行動之間的互構結果。從經濟行動的實踐指向而言，經濟利益最大化構成了經營效益最大化的核心內容。

三、實踐操作中的經營效益最大化

在經濟學理論中，經濟利益的最大化可以通過縮減經營支出及增加收益的方式予以實現，可與日常經濟實踐相聯系，理論抽象中的經濟利益最大化很難予以實現。處于城鎮市場經濟中的經營者受到社會環境的約束，并且在與社會結構的互動下，他們在經濟行動之中已經形成了基于經濟利益最大化操作化的經營效益目標。

其一，市場經濟中的制度規范強制性要求經營者必須遵守市場規定。對于經營者來說，他們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的目標必須首先滿足市場規定。當經濟利益最大化目標與市場規定相沖突時，則只能修改經濟利益最大化目標，否則將會受到嚴格的懲罰。在經濟實踐中，對于“騙人來錢”的懲罰有正式制度的懲罰，也有非正式制度的懲罰，正式制度的懲罰是市場管理部門開出的罰單等，非正式制度的懲罰有時是身體的規訓。如賣玉米花糖的流動攤販認為小生意想賺多也不容易，但通過騙則可以多賺一些。可是他又強調騙人會經常挨打，尤其騙到不好惹的人了，人家就會揍他。有一次，本來是十五塊錢一斤的玉米花糖，他跟別人說是一斤一塊五，稱好后又說一兩一塊五，別人不要，他非要別人要，爭執起來人家一打電話，來幾個人就把他打了。事實上，無論對于坐商還是行商來說，通過欺詐的形式獲得最大經濟利益好比“殺雞取卵”，可能在短時間內偶然獲得較大經濟利益，喪失的卻是長期的經濟利益和社會利益，如口碑等。因此，鑒于經濟利益的比較，經營者一般會采取合法的經營形式，雖然單位時間內的經濟利益有限，但能夠保證經濟利益的合法性，有利于規避不必要的風險。

其二，進城農民自身的小農文化影響著經濟利益最大化的實現。進城創業群體中的攤販、個體工商戶和企業主代表著經營過程的三個階段。從低階的攤販向高階的企業主轉變，不僅意味著投資規模的增加，更代表經濟利益的擴大化。在市場經濟中，投資規模的增加意味著市場風險的增加，稍有不慎，不僅沒有錢可賺，而且連投資的本錢都收不回。面對不確定性的存在，許多進城創業者在經營的過程中寧可抱守著現有的經濟收益大小而不愿意向更高階序邁進。在新誠制衣廠的經驗中，經營者曾多次向我們講述了2006年投資的一個印花廠例子。經營者把整個家當投入到印花廠中，差不多投入了資金80多萬。可是由于經營不善又疏于管理，印花廠沒多久便垮了，不僅80多萬投資沒有辦法收回，而且后面還拿幾十萬去填補員工工資空缺，還有輔料費、材料費等，以至于最后向社會高息借款，長期處于困難狀況，一直到2011年才有所好轉，此次失敗的經歷使其后來投資謹慎又謹慎。對于規模更小的經營者，如攤販、個體工商戶等，抱守著現有經濟利益，雖然不能將生產要素的效益發揮到極致的狀態，做到經濟利益最大化，但是能夠保證生存利益不受干擾，滿足生存基本需求等。

其三，受市場經濟中的價格和競爭因素影響，為了追求穩定的經濟利益，進城經營者放棄了理論中的經濟利益最大化目標，采取的是在長時間單位內追求經營效益的策略。在新誠制衣廠的經營個案中，經營者為了尋求穩定的合作關系，經常會作出一定的經濟利益讓渡，如一次談生意的時候，他說先不要定金，先給對方做一個款，如果這個款做得好，希望繼續發單，如果做得不好，對方可以全部不要這個款。在這樣的情形下，對方給了他三個款，每個款一千件，但是拿到樣板進行核算后發現，基本上沒錢賺，當然也不至于虧本，從那以后他們的合作一直持續到我們調查時，從經濟效益層面來講，雖然賺的不多，但是一直都有盈利。相對于短時期經濟利益最大化方式來說，長時期經濟利益最大化有利于交易雙方的互動。對于進城創業的經營者而言，如若進行長期觀察，累計利益相對較為可觀，并且能夠帶來其他層面的收益，如口碑等，由此反過來進一步強化了經濟收益，實現了交易的穩定性和長期性。事實上，不僅進城企業主采取的是長線累加的經營策略，前文所述的一些進城經營者采取自我割喉的經營策略，其實質也是采取的長線累加的方式，以此保障經營有收益。

簡而言之，在經營者的判斷之中，抽象的經濟利益最大化目標是一種理想型目標，只能不斷趨近，而近乎不可能實現。在解構“收益最大化”的表達時，基于經濟場域-經濟行動關系的思考，經營者將其操作為在時間和空間層面易于實現的具體目標，即追求具有合法性、穩定性和盈利性的經營目標，形象地概括進城創業者追求經濟利益的形式，可謂是“小步快跑”。與經濟利益最大化假設下的經濟效益相比較，經營者在單位時間內的經營行動并不一定有效益，但是，從整體層面來說，經營行動的效益不僅符合進城創業者自身的條件，并且能夠滿足他們的需求。從進城創業者的立場出發，經營者在微觀世界中的經營效益最大化邏輯產生了別樣化的經營效率形式。

四、經營效益最大化的習性塑造

在經濟場域之中，進城創業者以“小步快跑”的形式追求經營效益的最大化。在經濟行動邏輯方面，處于城鎮市場經濟中的他們不僅已經擺脫傳統農民的家計邏輯，而且不斷轉向市場取向的經濟行動邏輯，并形成經營效益最大化的習性。

(一)從小農邏輯轉向生意人邏輯

在以往研究中，一些研究者認為，傳統社會中的家戶生產模式在于滿足生計需要，而非對物資的追求。對此，恰亞諾夫將農民的經濟行動邏輯界定為維持勞動和消費的均衡。通過對農民家庭經濟活動進行分析，恰亞諾夫發現，家庭消費需求影響著生產能力的開發，當勞動辛苦度與需求滿足度相均衡時便確定了其勞動量。在恰亞諾夫的判斷中，農民家庭的經營邏輯在于滿足家庭成員的消費需求，而并非獲取更高的經營利益⑧。進入市場之后，市場規則重新塑造了農民的經濟行動邏輯。筆者通過對某一村莊經驗資料的分析，強調種地農民在市場化價值觀的作用下形成了一種抓錢的行動邏輯，通過各種策略獲取最大化經營效益，但這仍然難以脫離勞動-生活均衡的邏輯。相對而言，在市場經濟中，農民及農民工的經濟行動受傳統因素的影響，更多地遵循著歷史決定邏輯，而不是經濟決定邏輯。

與之不同，從前文分析可知，即使追求的是一種合法的、穩定的、有盈利的經營效益，進城創業者的邏輯已經發生轉變，轉向追求超出家計需求的經濟利益。在經濟實踐中，以收益性利益計算為經濟行動導向，不斷強調經營效益。如若強化進城創業邏輯與小農邏輯的差異，主要體現在經濟邏輯與生活邏輯的差異方面。在經濟邏輯中，滿足生計需求是進城創業者經營的基礎性目標，但這并不是他們經濟行動指向的全部。即使經營收入已經完全能夠支撐生計需求，但是他們仍然不會停止經濟組織的運轉，甚至堅持以“小步快跑”的形式獲取經濟利益。從已有經驗資料來看，無論對于小商小販還是企業主來說，他們的經營產出已經完全能夠滿足日常生活需求，可以實現“干一天休息兩天”，即使單位時間內有限的經營收入也能滿足基本的日常生活需求，而無需“快跑”。與表達相背離的實踐，充分說明了進城創業者已經擺脫了低度生產的狀態，走出勞動-消費均衡，以追求經營效益最大化的形式慢慢走向高度生產的狀態。進城創業者的具體行動邏輯方面，主要表現在經營者的經濟行動已經從考慮生存溫飽問題轉向經濟組織的投入和產出問題，即提升經濟行動的效率，怎樣在單位時間內產出更多的經濟效益。經濟實踐中，在有限技術的支撐下，低端的經濟組織多依靠經營者延長勞動時間來增加經濟收益。隨著經濟組織規模的擴張，進城創業者也在不斷走出傳統小農的局限，他們追求經營效益最大化的手段也不斷理性化，如從自我剝奪到生產要素的優化配置等。

(二)經營效益最大化的習性策略

處于經濟場域中，結構化的要求和行動者的訴求共同構建了進城創業者的經濟行動邏輯。在日常經濟實踐中，進城創業者以經濟利益作驅動，以利益計算為經濟行動首要原則，以追求經營效益最大化為準繩，形成一種潛在行為傾向系統，具體表現在減少經濟利益損失和增加經濟利益總量等。

在減少經濟利益損失方面，進城創業者依賴于經濟利益計算的習慣，始終強調日常生活中的其他事宜讓位于經濟組織的經營，保持經濟組織的運轉。舉例來說，作為進城創業者，他們與鄉村社會仍然保持著一定的聯系，關系的存在與保持需要經常走動，如禮尚往來?？蓪τ谶M城創業者而言，正常的禮尚往來經常會影響經濟組織的運轉，影響到經濟收益。對此，除非特別重要的宴會或儀式，許多經營者多采取本人不親自參加，而禮金悉數送到代禮的形式。非理性的代禮形式弱化了社會交往，但在經營者看來則維系了既有的經濟利益，否則停業一天將不僅不能有經濟收益，而且還要貼補房租、門面等費用。在X鎮的經驗中，許多經營者表示，即使只有一個人也要營業，個人傷風感冒也要打開店門做生意。在經濟實踐中，維持創業組織的運轉是經營者的本職工作，當其他事宜和本職工作相沖突時，經營者會盡量保證本職工作，壓縮其他事宜，當本職工作量得到保障時，才能保證有一定的經營收益。

在增加利益總量方面，經營者盡自己所能，利用多樣化的形式條件增加經濟收益。根據經驗資料來看，只要能夠有助于獲得一定的經濟利益，都能成為經營者的策略，如有的經營者在產品方面做文章、有的經營者延長勞動時間、有的經營者在經營形式方面進行改變。例如，在討價還價的過程中，面對消費者壓低價格的情境，經營者會采取各種措施予以應對，最終只要在利潤(有經濟收益)范圍之內，經營者往往都能夠接受。在他們看來，有時候雖然利益很小，但可以實現“薄利多銷”，實現經濟總量的增加。

基于客觀事實進行判斷，經濟利益為基礎的經營效益支配著經濟行動的形式和內容，顯著構成進城創業者的經營邏輯及生意人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經營者追求經營效益的策略給予我們的印象是“精明”的表現，以至于“在我們的傳統觀念里，商人是敲竹杠的，是寡情無義之徒。他們斤斤計較，重錢不重情。不要說大家閨秀，連鄉村姑娘也不愿嫁給做生意的人”。在現代市場經濟中，當我們面對理性的“生意人”時總是時刻保持警惕，在商品的質量方面“挑三揀四”，在商品的價格方面“討價還價”，等等。

簡而言之，在經濟場域和經營者雙向度的共同作用下，并最終在強化認知和行動實踐的狀態下形塑了進城創業者的經營習性。與傳統文化中的小農經營邏輯相比較，進城創業者的經營邏輯已經擺脫低度生產邏輯，轉向高度生產邏輯，即在約束性條件下盡自己最大所能將各類生產要素配置到最優狀態，實現經濟總量增長。經濟實踐中的經營觀念和策略也構成了進城創業者的經營之道和生意人文化。

五、結論與討論

在社會科學中，有關經濟行動邏輯的探討已經成為諸多學科中的經典命題。基于不同的預設，不同的學科對于個體的經濟行動給出了不同的解釋。如在經濟學的視野中，從亞當·斯密開始，基于“經濟人”的假設，追求利益最大化便被視為個體經濟行動的動機和目標。與經濟學的視野不同，在經濟行動意義的指引下，社會學者認為，具有“傳統主義”的行動個體“并不追求得到的最多，只追求為得到夠用的而付出的最少”④。將理論爭議置放于日常經濟生活中時，有關農民經濟行動邏輯的研究則形成了不同的陣營，如信奉利益最大化的舒爾茨、波普金等，主張勞動-消費均衡的恰亞諾夫、黃宗智，等等。沒有達成共識的爭議在本土社會中仍然得以延續，并且目前仍然未有定論，甚至愈演愈烈，形成了諸如商品化小農、社會化小農等表達形式。如何理解當前農民的經濟行動邏輯，特別是進城創業者的經營邏輯，我們有必要借用“社會學想象力”的思維形式，對日益分化的農民群體進行分類討論，并且需要將不同形式的經濟行動與其所處的情境相聯系。將進城創業經營者的經濟行動置放于市場經濟場域之中，從“生意人”的視角進行理解。我們不同意社會學純粹的非經濟分析，但也不同意經濟學中有關經濟行動個體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假設，而認為經營者追求經營效益最大化的行動目標來自于實踐過程，是經濟場域-經濟行動之間相互作用的結果。如若從經濟行動主體立場而言，他們的經濟行動表現也是經濟場域結構的客觀體現。在經濟場域之中，經濟行動者受制于市場模式和“生意人”身份等，塑造了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的經濟理性目標。對于長期處于經濟場域結構之中的經營者而言，他們的經濟行動不僅呈現出經濟計算的程式化，而且逐漸形成具有生意人特性的文化與習性。

對于進城創業者而言，從農耕經濟場域進入商品經濟場域，他們的經濟行動也隨之發生改變，逐漸調整為適合市場經濟場景的經濟行動，即以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為目標⑧。從經濟實踐來看，進城創業者在經營過程中以各種策略實踐著經濟利益最大化的經濟行動原則，并且給他們帶來了較為可觀的經濟收益。尤其在和同類群體中的其他子群體進行比較時，我們發現，進城創業者有著較高的經濟資本存量。但是，通過上述分析我們也可知道，他們所擁有的較高經濟總量并非按照純粹經濟理性的經營行動邏輯進行演繹。在經營過程中，受限于主客觀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他們并非能夠在一次交易中獲取最大化經營效益，因此，多數經營者放棄“一口吃個胖子”的經濟行動形式，而是采取“化整為零”“小步快跑”的利益累加形式。反觀經濟實踐中個體經濟現象，進城創業者的經濟行動單位內雖效率不高，但是通過各種策略增加經濟收益，使得經濟總量總是保持在增加的狀態，最終做到了經營效益最大化。事實上，也正是在經濟總量持續增加的狀態下，做實了本土社會中繁盛的個體經濟現象。

簡而言之，與外在群體對進城創業以及個體經濟的想象不同，我們的研究發現，進城創業者以經濟收益最大化為目標，以經濟計算理性為經濟行動原則，通過“小步快跑”的形式增加整體經濟收益量。

注釋：

①參見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4頁)。

②參見皮埃爾·布迪厄、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第134頁)。

③在貝克爾看來，最大化行為、市場均衡和偏好穩定的綜合假定及其不折不扣的運用構成了經濟分析的核心。具體可參見加里·S·貝克爾：《人類行為的經濟分析》(王業宇、陳琪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8頁)。

④參見秦暉：《傳統與當代農民對市場信號的心理反應——也談所謂“農民理性”問題》(《戰略與管理》，1996年第2期)。

⑤參見劉英、盛學文、秦士友：《個體經營對家庭的影響——對十九個個體戶家庭的調查》(《社會學通訊》，1984年第5期)。

⑥參見高崇：《生存理性主導下的創業實踐——以廣州城鄉結合部的成衣社區為例》(《思想戰線》，2005年第6期)。

⑦參見王水雄：《有效的信譽機制為何建立不起來？》(劉世定主編：《經濟社會學研究》第2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

⑧參見馬歇爾·薩林斯：《石器時代經濟學》(張經緯、鄭少雄、張帆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95頁)。

⑨根據已有研究的有益啟示，經營效益不僅包括經濟利益，還包括社會利益等。對于經營效益中社會利益問題的探究，已有學者從社會結構視角開展了多項研究。在本研究中，筆者側重于探究經營效益的經濟利益方面的問題。在此筆者有一個觀點：經濟利益最大化的行動邏輯受到社會結構性因素的影響，是經濟與社會互動的結果。

⑩本研究所運用的經驗材料來源于有關進城創業組織的經營狀況調查，調查地域散布于全國各地，涉及到各類城市與鄉鎮，訪談對象主要涉及進城攤販、個體工商戶和私營企業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