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神仙廟會

胡夢飛

蘇州四時八節的民俗活動中，以農歷四月十四日的“軋神仙”最具吳地特色，為其他地方所未有。據說農歷四月十四日是呂純陽的生日，每年的這一天，蘇州神仙廟中都會舉行祭祀活動。傳說呂純陽也會來到神仙廟，混跡于乞丐、小販中，“與民同樂”，上廟進香的只要有緣看到他，就會給自己帶來好運，呂純陽也樂于在這天“濟世度人”。后來故事越傳越神，于是每年的農歷四月十四日，市民及附近城市的信士都會爭著去神仙廟進香。因人群熙攘，擠來擠去，人人都祈求遇到呂仙，故稱“軋神仙”。

蘇州神仙廟會的歷史沿革

蘇州神仙廟，又名“福濟觀”，位于蘇州市姑蘇區南浩街666號，乃供奉八仙之一呂純陽之廟宇。正德《姑蘇志》記載福濟觀在城西北隅，“宋淳熙間，道士陸道堅建，名巖天道院。道堅嘗與省干王大猷設云水齋于此，感會呂倦翁授以神方，大猷子孫至今傳以濟人。元至大間，道士葉竹居奏賜今額。元季兵毀，正統中，道士郭宗衡重建”。康熙《吳縣志》記載福濟觀在紅橋西北，“嘉靖間，純陽祠毀。萬歷三十四年，太倉士人金德隆與道士周以昂重建。本朝康熙六年，穹窿山法師施道淵募建”。同治《蘇州府志》記載福濟觀在皋橋東，“俗稱神仙廟，宋淳熙間建。初為巖天道院，元至大間重建，賜今額。至正末毀，明成化間重建。……嘉靖間毀，萬歷十三年重建。國朝康熙六年，觀主姚宏勝延穹窿山鐵竹施真人重建。（康熙）二十三年，重構山門。乾隆八年修，嘉慶中毀于火。（嘉慶）二十四年，巡撫陳桂生重修。咸豐十年，遭‘粵匪之亂，山門毀。同治十年重建”。根據廟中所立碑刻記載，明正統、嘉靖年間，清同治、光緒、宣統以及民國初年都曾對廟宇加以重修，其歷史可謂悠久。

“軋神仙”始于何年何月，現已無從考證。明人祝允明在其《祝子志怪》卷四中記載：“陸謹，字言苻，大興人，逸士也。成化初，游吾蘇館于福濟觀。觀者，純陽降地也，四月十四日為真人誕辰，道流作大會，謁者云集。”明代著名藏書家、小說家宋懋澄在其《九鑰集·瞻途紀聞》中記載：“四月十四，呂純陽誕辰，百伎填集福濟觀，而管弦為最攘攘，迄雞鳴，明晨市花竟日。”其《九鑰別集》卷三記載：“吳人于福濟觀后建呂仙祠，俗呼神仙廟。每年四月十三夜，簫管相延，如值月明，貴賤席地，至于達旦。明晨市百花者塞巷，復竟日而罷。”隆慶《長洲縣志》卷一《風俗》記載：“四月八日，名浴佛，治齋供;十四日，名神仙誕辰，設脯棗以祈仙。”崇禎《吳縣志》亦記載：“二月十九日，以觀音誕支硎山進香;四月十四日，福濟觀聚謁呂純陽。”可見早在明代嘉靖、萬歷年間，就已有關于廟會的記載。

神仙廟在清代較為興盛，供奉的神也多。據清初徐崧、張大純所著《百城煙水》卷一記載，福濟觀“有玄帝殿、五祖七真堂、呂仙祠，內外像設畢具”。但到晚清和民國時，福濟觀在人們的心目中，主要是祭祀呂仙了。這一時期有關神仙廟會的記載也逐漸增多。清人姚燮《復莊詩問》卷十三記載：“吳俗四月十四日，燒香福濟觀，曰‘軋神仙;正月十二日，祭劉猛將軍，曰‘面猛將。”清人顧祿《清嘉錄》卷四記載：“仙誕日，官為致祭于福濟觀，觀中修崇醮會，香客駢集。相傳仙人化為襤褸乞丐混跡觀中，而居人之有奇疾者，至日燒香往往獲療，謂仙人憐其誠而救度也，謂之‘軋神仙。”光緒《蘇州府志》卷三《風俗》記載：“（四月）十四日為神仙誕，夜半至純陽廟，相傳有人遇仙云，棄千年運于路。食神仙糕，以彩線為方勝草笠，并諸樣花戴之，曰‘神仙花，翦五彩綾為笠，飾以錦繡孔雀羽，曰‘神仙帽，小兒戴之;醫家咸祠純陽祈福，有優戲者，擇日為品蘭會，數百里異種畢至。”

晚清民國時期的神仙廟會

蘇州民俗學者金煦的《軋神仙——蘇州民俗和民間信仰調查》，描述了1949年前的“軋神仙”廟會盛況：“蘇州有個風俗，每逢農歷四月十四，市民和四鄉農民都到老閶門內中市下塘街附近的神仙廟去‘軋神仙（軋即擠的意思）。傳說這一天是八仙之一呂純陽呂祖的誕辰日。神仙在這一天要化身為乞丐、小販，顯跡到人間點化世人：逢到這一天，人們到這‘軋神仙，可以借到‘仙氣，消災祛病、益壽延年。于是這里每年逢時形成了一個盛大的廟會：蘇、嘉、湖和滬寧沿線各地人都來蘇州‘軋神仙，真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過去的“軋神仙”，有段時間是在蘇州城中心的玄妙觀，上海的《申報》1878年5月16日有篇報道說：“昨日為純陽祖師誕辰，蘇城元妙觀是日有軋神仙名目，扶老攜幼，相習成風。”1883年5月21日該報又報道：“俗傳四月十四日為呂祖誕期……本埠蘇城向有軋神仙之名，扶老攜幼……絡繹偕來……”1885年6月6日的《申報》所載《蘇臺雜錄》一文，對當時蘇州的“軋神仙”廟會做了詳細記載：“蘇城福濟觀供奉呂祖師，歷著靈應，載在祀典，俗所稱神仙廟者也。四月十四日系純陽誕期，向來吳下各醫生，無不華服肩輿至觀拈香，降至于牛醫、毒科、搖虎撐、賣狗皮膏者，亦爭來賽愿，以祝利市。而閶門外丁家巷圓照弄各妓女，又附會回道人度白牡丹故事，亦皆艷妝冶服，結姊妹行入廟祈祝，以故紅男綠女，倍形擁擠。且神其說者謂，是日八洞諸仙爭來祝嘏，大抵幻化乞丐或作僧道裝束，患痼疾者得遇有緣，一經憫救，其患頓失。于是瘸腿瞽目者尤思一遇神仙，俾脫苦海，此‘軋神仙之說所由來也。兵燹后（指太平天國時蘇州戰亂），上下塘一片瓦礫，紅樓翠館久已絕跡，唯余二三醫士猶循故事，以一炷香為純陽稱慶，其余則神仙花草、神仙烏龜，猶有設攤以逐蠅頭之利，譚序初方伯習聞男女混雜，易釀事端，年例專委干員帶同差保至廟彈壓，故游人尤為安靜，談及三十年前景象，真覺有今昔之慨。”

神仙廟坐北朝南，山門前有照壁，門前有古井，經山門，過甬道，即是正殿，正殿前為露臺，上有3米高的丹爐。道兩邊，古樹蔥蘢，正殿內，正中即是呂祖神像。廟里原有仙方店，實際上是一個中草藥鋪，舊時窮人有病，轉而來求神方，只需花七個銅鈿買副香燭，祭祀叩拜，求簽問病，求仙方，病好后再來還愿。每逢四月十四日，一些游醫也會攜帶大量藥草，在這里廉價施醫施藥。還有武師獻藝，雜技玩耍，賣梨膏糖的，連乞丐也趁機來乞討。求仙問病的，多乘船來，四鄉擁來的船只，常常將市中河道堵得水泄不通。

迎合民俗的各種商業活動也越來越盛，神仙廟附近做生意的這一天都會把商品冠以“神仙”兩字，賣糕團的把出售的五色粉糕稱為“神仙糕”，帽子叫“神仙帽”，茶水稱“神仙茶”，金魚稱“神仙魚”，金錢龜稱“神仙烏龜”，甚至剃頭也叫剃“神仙頭”。《清嘉錄》卷四記載：“十四日為呂仙誕，俗稱神仙生日，食米粉五色糕名神仙糕;帽鋪制垂須鈸帽以售，名神仙帽;醫士或招樂部伶人集廳事擊牲以酬，或酌水獻花以慶仙誕。”虎丘一帶的花農，更會挑著小盆花卉，置于觀中廊廡售賣，謂之“神仙花”。人們還剪下一種名叫“千年藍”的舊葉，擲路上，稱“惡運去，好運來”，或買回去栽種，稱“交好運”。“仙誕前夕，居人芟剪千年舊葉，棄擲門首。祝曰：‘惡運去，好運來。或又于廟中別買新葉植之，謂之‘交好運。”案《園圃新書》：“四月十四日，俗傳神仙生日。芟剪千年舊葉，擲之通衢，令人踐踏，則新葉易生。吳人植之，以興萎占盛衰。造房者，連根葉置梁上，以為吉讖。結姻聘幣者，鉸繒絹肖其形，與吉祥草及蔥、松四色，并列盆中。”《昆新合志》亦云：“神仙生日，家戶剪藍葉，散布街坊，蓋俗運與同音也。”除花草外，各種民間玩具也頗為引人注目。泥玩具多為八仙、財神、老壽星、王母娘娘等神像，還有人們熟悉的戲曲人物（如三國劉、關、張）和不倒翁，無錫惠山泥人有笑容可掬的大阿福、形象可愛的皮老虎（用手擠便會呱呱作聲），惹人發笑的有歪嘴和尚念經、老頭老太、小狗小貓、積錢罐，還有萬花筒和面人。

神仙廟進香的高潮，是在農歷四月十三日夜，因為許多香客要在十四日一早趕燒頭香，以表心意，所以十二三日就進城，四鄉來的船只常常把河道都阻塞了：這時神仙廟內外熙熙攘攘像是個盛大的節日，圍繞著廟的周圍，擠滿了供應香火祭品和各種小吃的攤頭。十三日夜廟里燈火通明，香客們擠坐在廟內外，備好香燭，守夜到天明，趕燒頭香。但是真正燒到頭香的還是會把頭香讓給當地著名的中醫，因為呂祖是蘇州中醫的祖師，他們抬著一對大蠟燭，拿著錢糧元寶等祭物，一進廟門便作揖、叩頭。有錢人家則在自己家里掛起呂祖的畫軸，擺上糕團、蔬菜、水果、壽面供神仙，請堂名班子到家來演奏道教音樂。逢到此時，廟里的道士忙碌不堪，四處去挑燈擔、坐堂名，堂名班子一般只三四個人，樂器倒有七八樣，一人可操作兩三樣，有嗩吶、笛子、大鑼、小鑼、起鈸、板鼓等，能演奏全套“十番鑼鼓”“將軍令”。簡單的也有唱宣卷形式，如唱“散鮮花調”，以示神仙賜福消災，唱詞為：“神仙會，散鮮花，畢誠方見散鮮花，散花散過呂純陽，走過門前張一張，張張宣卷阿停當，停當相幫放爆仗……”治好病的人家為了還愿，據說要連請三年堂名，不能“斷堂名”。道士樂班整日趕唱，一天可得三塊大洋。一般人家請堂名有的只是擺擺樣子，表示虔誠。農歷四月十四日香客多，十五日道士才在神仙廟大殿上正式打神醮。殿堂里香煙裊裊，鼓樂齊鳴，香客送壽面給道士、親眷甚至不相識的人，可結仙緣。呂祖不吃素，但也不吃豬頭三牲，上供的食品除水果外，還有酒水、整鴨、整雞和魚類。還愿的人寫“靈”字，手持“寄名袋”朝神仙磕三個響頭。“寄名袋”用紅色綢子包姓名、生辰八字和吉祥草、千年、米和茶葉等，求神仙收為“寄子”，忌用緞子包，因諧為“斷子”。有送“妙手回春”等匾額的，吹吹打打，招搖過市，打醮從上午一直到下午四五時，道士們把用香燭扎成的仙鶴，用黃紙書寫的“丹”字，送到殿外丹爐燃燒，算是送神仙升天，就此結束了一年一度的圣誕儀式。

神仙廟會的延續

20世紀30年代，因為廟宇所在地巷深路窄，且周圍都是民居，地方政府考慮到防火需要曾試圖封鎖神仙廟，取締燒香活動，但民間信眾“軋神仙”的熱情不減，以致封鎖無果。日軍侵占蘇州時，福濟觀部分廟屋被拆毀，后大部分房屋毀壞。20世紀50年代初，福濟觀仍然有面南屋宇三間，上塘河邊有一堵照墻。山門正中有廟名匾額“敕建福濟觀”五個字。進山門是神道，直通大殿;神道兩側有天將殿，每排3間，東面第一間供奉朱天菩薩，另兩間供奉田、崔、孫、劉、趙、許六天將。西面兩間是靈芝堂藥店，為窮人施舍草藥。北面一間供奉扁鵲神醫、針灸醫官、送子高元帥、豆痧司、關云長、蛇王六尊;神道盡頭是大殿，殿前有平臺，臺高二尺許，中有石階。臺邊有白玉欄桿，臺中有一方形四足大香爐。主殿正中三米高的萬年寶臺上，是呂純陽的金身坐像，左右兩側是柳仙和白禪老祖二徒侍立在旁。大殿西側供奉著痧司老爺和痘司老爺。大殿南面東西廡各有六尊兩米高的天神天將，有的頂盔貫甲，有的大袍闊服，都是執掌人間疾病的天醫星官。舊時蘇州的中醫尊呂純陽為祖師爺，平時到福濟觀求簽的，以問病求藥為多。觀內還特設“仙方店”的中藥鋪，因此老蘇州人稱福濟觀為“天醫院”。

20世紀50年代，“仙方店”還在廟門西的西角門。1961年，香客尚有3000余人，游客1.5萬人。“文革”中，福濟觀被徹底破壞，神像全毀，殿宇被拆，碑刻被砸，道士被遣散，福濟觀只留存了山門殘跡。福濟觀內開設了橡膠輪胎廠，部分房屋做了工程隊的倉庫和辦公室。1968年，福濟觀內造起了兩幢居民住宅大樓。改革開放以后，隨著我國經濟社會的發展以及宗教信仰自由政策的落實，地方政府根據民眾“軋神仙”的需求，又考慮到民眾生命財產安全的需要，先將“軋神仙”移至吳趨坊，再移到中街路，但“軋神仙”擁擠的人群仍造成附近交通擁堵。1998年，經蘇州市政府批準，將神仙廟移建到石路南浩街666號，并考慮到蘇州民眾的稱呼習慣，啟用俗名“神仙廟”為廟宇匾額。1999年5月18日，新落成的神仙廟舉行了隆重的開光儀式。新廟占地500平方米，坐北朝南，共3進。頭進為山門，東側供奉慈航道人，西側供奉財神;過庭院為正殿，供奉呂純陽等神像;殿后兩層樓為輔房。自1999年起，每逢農歷四月十四日呂祖誕辰，“軋神仙”傳統廟會在南浩街舉行。2009年6月，蘇州“軋神仙”廟會被列入江蘇省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2014年12月，被列入第四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