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崇毅
(南京大學 藝術學院,江蘇 南京210093)
清代文壇存在駢散文之爭,就駢體而言,常州、揚州、蘇州、杭州等地作家云起。吳錫麒棄散文不取,僅將其駢文先后編成《有正味齋駢體文集》24卷和《有正味齋駢體文續集》8 卷,似乎可由此辨明他在駢、散體之間的取舍。
但是,吳錫麒摯交沈赤然的一封信卻透露出不同的信息。這封信題為《答吳谷人論文書》,信中說:
比示論文一書,知足下稍厭駢體,憣然致力于秦漢、八家之文。窺見作者淵深旨趣,誠仆之所大望于足下者。至云欲得仆文以為之程,毋乃效顰笑于嫫母,師揆正于拙工?!m然,仆亦有所不為者三焉。一曰故為艱澀,以托于古奧。二曰摭拾浮艷,以破壞法度。三曰刻意規模,以失吾本真。故仆之為文,詞達即已矣。……駢體之病,在于華靡,要實自東京開之。茍能沿流溯源,由六季而魏,由魏而東西兩京,雕飾既刬,氣體自純,雖先秦可幾也,況下此者乎?今足下既舍彼而就此矣,則當盡去其故步,如乘車者不得更載舟楫,載舟楫者不得更乘車。先意而后法,先法而后言。純而不雜,斂而不馳,于卓然成家也亦易易矣。
這封信主要透露了沈赤然的三點思考:一、駢文崇尚文辭華美,“刻意規模”;古文則強調“本真”,“詞達即已”。二、駢文、古文不可兼修,乘車則不得載舟楫。三、對于吳錫麒“稍厭駢體”一事,沈希望他“憣然致力于秦漢、八家之文”。
吳錫麒的《論文書》今不得見,但從沈的復信可知,吳錫麒曾就駢散文之爭做過深入思考甚至反復,最終他在駢散文之間做出了取舍。但這種取舍是從此涇渭分明,還是有所揚棄后的融會貫通,則值得進一步探索。
嘉慶元年,吳錫麒晉上書房,在仕途上有所起色。同年,吳鼒從吳錫麒游,遍覽吳氏駢文手稿,為兩年后編纂《八家四六文鈔》奠定了基礎。《八家四六文鈔》收吳錫麒駢文54 篇,占全書篇幅近三成,是吳錫麒駢文得以廣泛傳播的重要載體。
嘉慶九年至十年間,吳錫麒因兩淮鹽運使曾燠的推薦,在揚州任安定書院山長。同一時期,曾燠聘彭兆蓀入幕協助其編訂《國朝駢體正宗》一書。曾燠與吳錫麒交誼深厚,又擅長駢文,對于吳錫麒駢文的優點長處自是了然于胸。至嘉慶十一年,《國朝駢體正宗》12 卷刻成,其中共收清代42 家駢文作品,卷六專收吳錫麒之作12 篇?!栋思宜牧拟n》與《國朝駢體正宗》是當時最流行的清代駢文選本?!栋思宜牧拟n》更使吳錫麒獲得了“清代駢文八大家”的稱號。吳錫麒駢文的傳播與經典化與這兩部選本有緊密聯系。
嘉慶十三年,《有正味齋駢體文集》24 卷在曾燠的資助下刻成。曾燠為該集作序稱:
竊惟論駢體者,李唐以前無聞,宋始有王铚《四六話》、謝伋《四六談塵》。铚矜切合之巧,伋主剪裁之工。要是兩宋規模,未窺六朝閫奧?!M知秦漢傳薪,實在晉宋;韓柳樹幟,不薄庾徐。大抵駢體之興,古文尚存;古文浸失,駢體亦亡已。……先生學富涵海,章成織云。薈四部七略之精,兼六詩三筆之妙。而曠觀近代,遍攬藝林。慨然儷耦之文道幾乎熄,故為茲體,多至千篇。獨扶大雅之輪,用砥中流之柱。
按照曾的論述,吳錫麒“慨然儷耦之文道幾乎熄”,于是傾力駢體,重振大雅。值得注意的是,曾燠指出六朝駢文繼承了秦漢古文的精神,就連韓愈、柳宗元等古文運動的領軍人物也不輕視庾信、徐陵駢體。駢文與古文雖然形式不同,但精神相通。
《有正味齋駢體文集》刻行后引起了學者重視,多個注本隨之出現。其中最早的是汪燮注本。汪燮是杭州人,無功名,晚年飄泊浙西,以開館課徒為生,自稱“性喜駢儷,于《有正味齋集》尤嗜同膾炙”,但頗有“不得其解”之處。道光二年,他開始為吳氏駢文作注,數年改易,終于在道光十一年定稿,命名為《有正味齋駢體文初注》。汪燮以一己之力,嚴格按照《有正味齋駢體文集》24 卷的編目順序對全部作品做了詳細注釋。遺憾的是,汪燮及其后人皆無力將《初注》付梓,以致湮沒無聞。值得欣慰的是,汪燮至少完成了這一艱巨的注釋工作。據李富孫《張君子鶴傳》和張廷濟《感逝詩》記載,嘉興人張邦樞注釋《有正味齋駢體文集》已完成十之七八,偏偏于道光十九年病故,未能卒業,頗為可惜。
雖然汪燮和張邦樞的注本或湮沒無聞,或未能完成,但王廣業和葉連芬各自所作的注本彌補了空白。咸豐九年,王廣業的《有正味齋駢體文箋》刻成,據該書《凡例》介紹,該書早在道光十三年便已脫稿,其后20 多年的時間里王廣業陸續補箋了200 余條,終于得以付梓。第一次付梓是由浙江書商承擔,質量不佳,王廣業很快予以校正,重新刻印出版。葉連芬注釋吳氏駢文,原是出于家塾教育的目的,故采取隨讀隨注的方式,實則是《有正味齋駢體文集》的選注本。該本脫稿于道光十九年,后于同治七年付梓。這兩個注本較汪燮注本的優勢在于完整性——王、葉兩家注意到了刻于嘉慶二十年的《有正味齋駢體文續集》8 卷,對其中作品予以了注釋。
光緒十年,許貞幹對《八家四六文鈔》進行注釋,編成《八家四六文注》。其中注釋吳錫麒的54篇作品參考了《有正味齋駢體文箋》,并做了補注。光緒十八年,陳衍又在《八家四六文注》的基礎上進一步補注,編成《八家四六文補注》。
到了民國年間,出版業隨技術進步而發展起來,有多家出版商將王廣業、葉連芬兩家注本予以合編發行。如上海會文堂將兩家注合編為《箋注提要有正味齋駢體文集》,該本于民國十四年發行,在王、葉兩家注的基礎上還對吳文作了簡單的提要。又如上海文瑞樓不僅發行了王廣業箋,葉連芬注的《有正味齋駢體文箋注》,還發行了合許貞幹注、陳衍補注于一集的《八家四六文注·補注增訂??备健?。民國三十五年,徐志達又對王、葉兩家注作了校正,付與大達圖書供應社出版《有正味齋駢體文箋注》。
除此以外,曾燠的《國朝駢體正宗》后又經姚燮和張壽榮兩家評點,成《國朝駢體正宗評本》,于清光緒十一年付梓。其中對于吳錫麒作品的品評亦值得重視。
總體來說,吳錫麒的駢文創作,經吳鼒《八家四六文鈔》和曾燠《國朝駢體正宗》的揄揚,初步確立了駢體正宗的地位。其后隨著《有正味齋駢體文集》和《駢體文續集》的傳播,出現了汪燮、張邦樞、王廣業、葉連芬四家作注的盛況,只可惜汪注無聞,張注未成。但王注和葉注流播較廣,沾溉后人不少。此外,許貞幹、陳衍就《八家四六文鈔》中54 篇吳文所作補注,姚燮、張壽榮就《國朝駢體正宗》中12 篇吳文所作品評,都值得重視。
吳鼒在《有正味齋續集題辭》中說:“先生不矜奇,不恃博。詞必擇于經史,體必準乎古初?!眳清a麒駢文以其“準乎古初”“傳薪秦漢”而成為曾燠眼中的駢體“中流之柱”。借用沈赤然“先意而后法”的觀點,則吳錫麒駢文之“意”,是融通秦漢古文與六朝駢文的“意”,具有“事”“情”“理”三個維度的求真精神。
吳錫麒《有正味齋駢體文集》共收記文4 卷,其中游記占篇幅較大。3 篇游記《游泰山記》《游焦山記》和《游西山記》都能體現出吳錫麒融考據入駢文的風格,以《游西山記》最為成功。
吳錫麒對歷史地理有考據意識,除了上述3 篇游記以外,在其《還京日記》《南歸記》中,可見他以日記體對山川河谷、人文古跡進行考據。他還曾奉命前往熱河,并作《熱河小記》以考據、記載熱河的風土人情。將文獻記載與實地考察進行比對求真的思路,是當時學術風氣在吳錫麒個人創作中的體現。當大多數人用散文來寫考據文章時,吳錫麒嘗試用駢體來寫,也是一種開拓創新。較早創作的《游泰山記》和《游焦山記》,其中考據與駢體的融合還顯得生硬、拼接。至嘉慶五年吳氏寫作《游西山記》時,真正做到了將考據融入駢文。
先來看《游西山記》的開篇部分:
西山為神京之右臂,分太行之一支。虎臥龍蹲,煙開霧合。水泉流衍,物產滋豐。有助竹柏之懷,時流梵唄之響。何仲黙詩:“先朝四百寺,秋日遍題名?!编嵗^之詩:“西山五百寺,多傍北邙岑?!贝蠖己髮m祝釐,內侍祈福。瑞應之征是托,貫盈之懺難言。金錢不貲,土木斯濫。然而借藤蒲以結靜,拈槌拂而諮禪。每當千花欲飛,一磬相召。不啻行逢影窟,身入化城。
這段文字以駢句為主導,融散入駢。一開篇吳錫麒就對西山展開了描寫,不僅用“為神京之右臂,分太行之一支”點出其地理位置,還用“虎臥”以下三組駢句概述了西山風物。在引錄前人詩作后,吳錫麒用“大都”“然而”“每當”“不啻”等詞語勾連駢句,確保文氣連貫?!半m洛陽之記伽藍,西溪之志梵隱,勿之過也”更是通過添加“雖”字與“勿之過也”一句,豐富了駢文的表達效果。與《游泰山記》《游焦山記》以日記式的散句開篇,全文駢散夾雜不同,《游西山記》開篇便確立了全文以駢為主、以散輔助的文字風格。
接下來吳錫麒記敘一路走到潭柘的經歷。在這一段敘述事情的發展進程時,因駢句對仗形式的束縛,需要輔助以散句的要素。如段首“朝旭未升,宿露猶泫”是對句,但在前面冠以“是日也”強化了對于時間的記錄。“余先過薌泉寓,偕行出阜成門”雖不嚴格,但也可謂用駢對的形式交代了行程,用“阜成門”對“薌泉寓”,顯然是有意為之。“開香積之廚,設伊蒲之饌”通過增加主語“主僧”,也獲得了更完整的敘事功能。綜合來看,融散入駢的文風使得這篇駢文在敘事上不再依賴散句。

同樣,在考據結束,行文即將回歸駢句之前,吳錫麒也用散句過渡。他先說“踰河五里,至栗園莊,憇于奉福寺”。雖然這三句是散句,但其中又包含了駢句的要素,如果把“于”字去掉,“踰河五里,至栗園莊,憇奉福寺”,就成了三個四字句,比較整齊,且“至栗園莊,憇奉福寺”還能形成對仗。但吳錫麒故意添一“于”字,用這三句話充當駢散間的過渡。接下來他寫“易籃輿而行,石棱怒生,如踏寒浪;蘿帶微裊,若凌天風”,在一組隔句對前加上“易籃輿而行”一句,就逐步完成了由散句向駢句的過渡。于是接下來三組駢句對沿途景色的描寫就顯得自然而然了。但三組駢句之后,又是散句“麥苗新碧,多白羊眠藉其間,殊足點綴村落之趣”,這是為了引錄農書《種樹書》而準備的過渡。同樣,在這一段引錄佛教辭書《翻譯名義》前后,也都有相應的散句過渡。
在《游西山記》中,吳錫麒以融散入駢為主要手法,通過散句過渡的方式使得枯燥的考據在駢文中顯得不再突兀,而逐漸取得了融鹽入水的效果,也真正開創了將考據包含于駢體記文中的風格??梢哉f,《游西山記》的成功,使得駢文能夠與散文在考據功能上予以抗衡,實現了“考據、詞章相結合”。
吳錫麒的書信保留下來的不少,被人整理為《有正味齋尺牘》傳世。其中大部分書信是親友間往來的短札,以散句寫就,顯得比較隨意。其中寫給恩師王杰的書信則以駢體寫就,文采華麗,如“延款蒲輪,眷留鳩杖”,“瞻北闕之觚稜,丹心依戀;緩東都之祖帳,赤舄雍容”等句子都兼顧了用典與駢對的技巧。對比可見,駢體書信在吳錫麒是比較正式的創作行為,而非日常書寫。
《有正味齋駢體文集》和《駢體文續集》中共收吳錫麒駢體書信數十封,在這一批書信華美的詞藻下,是吳錫麒情感的流露。如他的《寄王冶山同年書》陳述自己家貧無以自給,《與沈梅村書》中對好友的關切與勸慰,其感情皆充盈于行間,可謂“情文委婉,動人怊悵”。這里以他的《與黃相圃書》為例予以分析。
黃模、吳錫麒、姚思勤、黃基早年結成“琴臺夏課”,談詩論藝,感情深厚。乾隆三十八年,黃基去世,三人為之扼腕。兩年后吳錫麒中進士,黃、姚各奔前程,三人從此聚少離多。乾隆五十五年前后,姚思勤進京,與吳錫麒再度團聚。對于飄泊京城、淡泊自守的吳錫麒來說,故人的到來自然令人喜悅。兩人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然而,受該年考差落卷的打擊,吳錫麒頗感失意而乞假南歸,兩人便再度離別。離別后,彼此仍書信往來不斷。
孰料,次年夏傳來噩耗——姚思勤于京中病逝。當年都中一別竟成永別?;氐骄熀?,吳錫麒趕到姚思勤曾經的住所,滿目蕭條。姚思勤一生筆耕不輟,文集卻沒有來得及刊刻。當時的吳錫麒也飽受貧寒之苦,知道詩文集散佚意味著故友人生價值的消逝,他感到有責任幫亡友整理文集。于是,他以駢體向黃模致信,乞求幫助,信件開頭說:
夫鳴廉修營,各極操張之妙;菱杼紾抱,競呈剞劂之能。乃鐘子歿而音沉,猱人亡而斤輟者何哉?傷冥契之既墮,亮目巧之難希也?!傍Q廉”“修營”皆是《淮南子》中記載的古琴名,“菱杼”是《淮南子》中記載的水草名,這里被誤用作良木名。開頭這一組隔句對意思是說事物各有其擅長與用處。然而,古琴、良木也需要知音,鐘子期去世后,伯牙不再鼓琴;猱人去世后,匠石不再揮斤。《世說新語》記載,法虔去世后,支道林哀傷地說:“昔匠石廢斤于郢人,牙生輟弦于鐘子,推己外求,良不虛也。冥契既逝,發言莫賞,中心蘊結,余其亡矣?!眳清a麒借用這一話頭來比擬姚思勤去世造成他心中的悲傷和凄涼。接下來他回顧當年共舉琴臺夏課的歲月:


迨仆游長安,道阻且長,迥隔言笑;維桑與梓,翻若天涯。三秋之思,曾何足喻其軫結哉!會春漪以計偕北來,續歡條以暢襟,結芳蘭而崇佩。攜手一豁,謂可無乖。而秋風之思,警余于寤寐;終古之別,兆端于河梁。歸羽偶羈,潛舟遽悼。
吳錫麒乾隆四十年中進士后,僅短暫地回鄉過數次,大部分時間都羈留京師,對杭州故人的懷念始終縈繞在心間。姚思勤北來,令吳錫麒大為歡喜,兩人攜手言歡,以為從此再也不用分離。經過這一層鋪墊,吳錫麒再次筆鋒一轉,用極簡潔的兩組駢對寫姚思勤的去世,又與前文在情感上形成強烈落差,文章意脈可謂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尤其是“歸羽偶羈,潛舟遽悼”兩句,寫自己只是短暫地離開京師,沒想到竟與姚思勤成了永別,言下也頗有自責之意。帶著這種情緒,吳錫麒接下來的一段話顯得格外悲涼沉痛,他說:
嗚呼痛哉!仆去冬還京,過所舊舍。寒陰慘淡,墨跡依稀。月苦風酸,懷哉曷已。冷螢干蠧,瞥爾安存。毎思知己之言,輒墜盈懷之淚。惻剝肝肺,憤結喉衿。想足下亦同此情也。
吳錫麒在回京后趕往姚思勤舊居,房間里陰寒凄慘,一絲人氣都沒有,然而案上姚思勤親筆寫下的詩文,墨跡還依稀可見。吳錫麒讀著姚思勤的遺著,想起過往兩人的交往,不禁潸然淚下。寫到這里,吳錫麒表示希望黃模能夠刊刻姚思勤的遺著,他說:
嗟嗟盈尺之璧,方經剖璞,而乃沉之于波;千金之珠,本希照乘,而乃鍛之以石。若春漪者,稟德不耀,懷寶終迷。西風敗其叢蘭,美人歌其芣苢。天何言,而無以彌短生之憾;地之厚,而不足埋長夜之憂。豈下白玉之棺,惟有王喬可召;執丹漆之器,竟隨尼父西行也耶。青春受謝,朱夏方長。愁以紹哀,俯落花而莫拾;月復繼日,感芳草之又生。念其著述之精,足耀湘紈之色。素旐南返,藎篋相隨。遂恐飄流,時增悚惕。此則荀郎后事,要托乎鐘君;元相遺文,待傳于白傅。非足下,其誰任之哉!
這一段用璧玉沉波、寶珠鍛石比擬姚思勤的逝世,“稟德不耀,懷寶終迷”兩句寫出吳錫麒對于姚思勤一生不遇的無奈。姚思勤已是“短生之憾”,若其詩文不能傳世,則是其“長夜之憂”。“青春受謝”和“愁以紹哀”兩組對句將沉痛的感情融入對自然的描寫中。春逝花落,芳草又生,斯人已逝,而春秋仍將繼續更迭。言下之意,人在世間要尋求不朽的方法。緊接著他寫到“念其著述之精,足耀湘紈之色”。姚思勤的遺著精美能比之湘紈,若能傳世,則其人將不朽。東漢時,荀攸與鐘繇交善,荀攸去世,后事全部交由鐘繇辦理。而元稹的遺著,則皆拜托給好友白居易整理。吳錫麒用這兩個典故,意指自己和黃模作為姚思勤的好友,應該當仁不讓地承擔起整理姚思勤遺著的責任。然而,吳錫麒不具備辦理此事的經濟條件,是以他對黃模說:“非足下,其誰任之哉!”寫到這里,吳錫麒已將一片期望之心道出。
總體來看這封書信,感情非常充沛,但吳錫麒沒有選擇直接將情感宣泄出來,而是采用迂回往復、層層遞進的手法,讓悲傷的情感在文中不斷起伏。通過幾次揚抑之后,待情感積累到一定程度,吳錫麒方鄭重地將囑托之意道出。這封書信詞藻華美,用典貼切,設色富瞻,對仗工整,輔以嚴謹的結構,使作者深刻的情感得到了充分的表達。抨擊駢文者,往往視駢文為矯情之作。但吳錫麒的這封《與黃相圃書》,顯然在抒情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使駢體與抒情實現了很好的結合。
吳錫麒集中有八篇駢體議論文,總體而言以驅遣史事、駢對精工為題中應有之義。就議論文的評價而言,劉勰《文心雕龍》稱:“圣哲彝訓曰經,述經敘理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圣意不墜?!庇纱?,評判議論文的核心標準在于不背儒家義理。但僅僅不違背儒家倫理,還不足以成為一篇議論文的長處。吳錫麒真正取得成功的議論文,在于就一些問題提出了個人的真實見解。
韓信一生,頗受爭議。司馬遷說他“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司馬光則批評他“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士君子之心望于人”。皆認為他咎由自取。而吳錫麒不這么認為。他在《韓信論》中指出:韓信“智能料敵,兵出如神”,焉能不知“震主必危之說”?假若韓信“利果滑心,貴貪相背”,則可“據淮泗之要,擁甲兵之強”而自保。他非但不擁兵自重,反而抱著“感恩效死之心”以輔佐漢室,但結果卻是“信無負德,漢實寡恩”?!靶胖?,亦憾為女子所賣耳”,吳錫麒認為是呂氏集團趁劉邦東狩之機,羅織罪名,陷韓信于死境;史籍中羅列的韓信叛狀,不過是“史臣附會,每過深文”。文章最后,他提出:“吾黨平反,要持公論?;搓幹环?,實可以理信之;淮陰之不能不怨,又可以情度之?!睆膶n信的同情與體諒出發,吳錫麒與兩位司馬氏唱反調,作出韓信不曾反劉的推論,雖然不能說首創,但也自成一家之言。
吳錫麒持論不以新奇的觀點眩人耳目,但必定是自己切身的理解和看法,不隨大流作矮人觀場。這一優點最集中的體現則是其《友論》。
南朝時期,任昉去世,劉孝標見任昉遺子流離失所,無人撫恤,而平素與任昉往來者皆冷眼旁觀。劉孝標激憤之余寫下一篇《廣絕交論》,抨擊了“勢交”“賄交”“談交”“窮交”“量交”等五種“義同賈鬻”的“利交”。吳錫麒《友論》則是針對清乾嘉年間的社會現實,對《廣絕交論》的發展延續。
吳錫麒不拘尋常路數,首句“我知之矣”為這篇駢文起到開篇奪目的效果。第一部分講往古以來的三種交誼。第一段講“富交”,鋪排富戶生活之奢侈淫靡,言下自有諂媚之士活躍于這“暢飛暢舞之場”。第二段講“俠交”,寫少年英雄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但求義氣而不惜身死。第三段講“勢交”,寫權貴門下食客云集,皆期盼能借勢騰達,“附一毛可以翔千里”。吳錫麒驅遣典故,在分辨“富交”“俠交”“勢交”的同時,也論證了社會上確實有此現象。那么其弊端何在?吳錫麒說:依附富戶者,容易忽略掉自己的家庭;任俠者,不顧及自己的性命;委身權貴者,僅聽從主人的驅遣,而忽略掉主人之上還有更重要的國家需要效勞。吳文中的“勢交”與劉文一致。而吳文中的“富交”則接近于劉孝標所批判的“賄交”。在劉筆下,“窮巷之賓,繩樞之士。冀宵燭之末光,邀潤屋之微澤”,其姿態非??蓱z卑微,在這種不平等條件下的交誼,其真偽可想而知。
接下來,吳錫麒分析了乾嘉時期士人間“學問之交”相互詆娸的社會現象:
若夫總角從師,十年講學。檢冬書而拾蠧,披暑草而搜螢。硯席必與偕,出入必與共。似乎晨夕相思,不迷乎風雨;華實異用,均贄于韋弦。何以口舌偶愆,膠漆立泮。談性天者,詆娸乎高密;習訓詁者,訾議乎新安。門上之莠未除,室中之戈已起。憤言騰于酒座,詈吻肆于賓筵。學問之交,亦如是乎?
吳錫麒先寫了讀書人寒窗十年的種種不易與惺惺相惜。朝夕論道,華實并用,正是讀書交友的理想境界。然而,一旦發生口舌,原本不可分割的膠漆也能判然兩立。
吳錫麒之論是有現實針對性的。乾嘉之際,“實學”昌盛,學林間形成綜合程朱理學與考據學的發展趨勢。但是,在交匯融合的同時,學者個人間的交往卻造成了許多不愉快?!罢勑蕴煺摺敝杆螌W家,“習訓詁者”指漢學家,漢宋之爭是當時學林最集中的矛盾。在京師文壇,執牛耳者是朱筠、翁方綱等人,他們在當時也不失時尚地強調考據,一時有漢學家之目。凌廷堪是他們的門生,其《燕樂考原》極見考據本領。姚鼐是宋學家,對漢學家有所不滿,他曾寫信給親戚說:
吾昨得《凌仲子集》,閱之,其所論多謬,漫無可取。而當局者以私交入之儒林,此寧足以信后世哉?……吾孤立于世,與今日所云漢學諸賢異趣。然近亦頗有知吾說之為是者矣。渾潦既盡,正流必顯,此事理之必然者耳。至于文章之事,諸君亦未了解。凌仲子至以《文選》為文家之正派,其可笑如此。
他看不起凌廷堪,說他是“當局者以私交入之儒林”,把凌廷堪等“漢學諸賢”的學問斥為“渾潦”,而自矜“正流”。這種全盤否定的態度說明姚鼐與他們勢不兩立。因為姚鼐的這種偏激態度,使得他很快就在京師文壇處于“孤立于世”的窘境,亦不能不說他自己負有很大責任。
吳錫麒所不滿的,就是諸如姚鼐這種謾罵他人為“渾潦”的態度。更有甚者,如戴震反對宋學,斥奉程朱者“其所謂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謂法??崂粢苑⑷?,后儒以理殺人”。錢載對他非常不滿,指責戴震破碎大道。錢載言辭激烈,一并將戴震秉持的考據學也否定了。孰知這又引起了翁方綱、盧文弨等人的強烈不滿。翁方綱與錢載本是“晨夕相思”25 年的老友,翁方綱恪守程朱理學,本不同意戴震言論,他抨擊戴震說:“反覆駁詰,牽繞諸語……特有意與朱子立異……戴震文理未通也。”但翁氏又頗以考據之學自豪,提倡“學者正宜細究考訂詁訓,然后能講義理”,于是又批評錢載等人說:“必若錢君及蔣心畬斥考訂之學之弊,則妒才忌能者之所為矣。故吾勸同志者深以考訂為務,而考訂必以義理為主。”“妒才忌能”的判斷,直接導致錢、翁反目。錢、戴之爭的結果,導致漢宋學之爭進一步白熱化,亦使學者交惡?!队颜摗穼τ凇皩W問之交”的反思,基于吳氏對當時學林生態的真實感受。“門上之莠未除,室中之戈已起”,他將這種為學問而反目比作同室操戈。而學人之間互相諷刺的話語,又如何不是“憤言”呢?由此可知,吳錫麒撰《友論》絕非簡單地效法前人,而是在繼承《廣絕交論》發真論精神的基礎上對當世社會現象的反思和批評。
吳錫麒的駢文,在形式上鋪陳排比,駢對精工,詞藻華麗,典故圓熟;同時能做到不虛飾矯情,不空疏無物;文章結構精緊,脈絡清晰;既能展現學識,又不失之獺祭;感情充沛,己見獨抒。曾燠在《國朝駢體正宗序》中說:
夫駢體者,齊梁人之學秦漢而變焉者也。后世與古文分而為二,固已誤矣。……豈知古文喪真,反遜駢體;駢體脫俗,即是古文。跡似兩歧,道當一貫。
在曾燠看來,駢文與古文一脈相承,都以“真”為追求。吳錫麒在駢文中述真事,抒真情,發真論的“以散馭駢”風格可謂與曾燠文論互為映照。吳錫麒的創作為清代駢體的復興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基于此,他享有一代駢文大家之名,文集得到廣泛流傳與關注,可謂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