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來歲的時候,關于告別,鐘立風寫下這樣一段話:“每一次的告別預示著某些寶貴的東西在不可避免地失去,而另一些奇異的東西又在內心悄然滋長。可事后又恍然悟及,那些寶貴的東西、隨著對方悄然而去的東西其實并未遠離,而是被你毫無知覺地藏在了更加深處的地方,默默、悲傷而又不失溫暖的存在著。它還以它自身獨特隱秘的內涵,豐富著你的那些悄然滋長起來新的奇異的東西,使之更加生趣完美、孤獨綿長。”
或許正是那種“獨特隱秘的內涵”,賦予了他之后那些音樂中的游離感。作為獨立音樂人,鐘立風又被稱為“最具文藝氣質的民謠歌手”。稱謂對他來說并沒有多重要,生活里的鐘立風是一個低調的創作者,他勤奮,甚至有點高產。他對事物有敏銳的感受力,并樂于用這份敏感和細膩去捕捉現實之美。一如他喜歡的作家卡夫卡說,“誰要是保持發現美的能力,誰就不會變老。”對于感受力的培養,鐘立風覺得天生和后天訓練一樣重要。周云蓬曾說鐘立風像一棵植物,所以顯得比他們都要年輕,有一天,當快要老去時,一夜東風,他又年輕起來。“可是有一天感受力逐漸消失,我想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人很時候都是無奈的。”

突如其來想去晃蕩,跳上一輛不知開到哪里的公交車。
談“告別”這個話題,他說自己腦海里最先浮現一幕幕畫面,現實里的、電影里的、文學藝術中的……這些東西也一直為他的音樂、書寫提供綿綿不絕的養分。2006年的第一張專輯《在路旁》的創作也是因為“告別”,《再見了,最愛的人》《今天是你的生日,媽媽》……“后來的一些專輯中也有告別的氣息,生活即告別。”鐘立風說。他覺得,“告別”一詞本身富有某種流動(變動不居)的韻律,仿佛所有的故事、奇遇、夢境皆以此開始。同時又意味著另一次更加美妙的重逢。“我很害怕‘告別’,所以平常不去想這些事情。”
在《彈撥者手記》里,鐘立風對近年來的生活做了一次總結,里面的內容、筆調都是他自己的思考和審美。因為特別喜歡法國電影和文學,他還特地請《世界文學》雜志的法文專家取了一個法語書名:Les cahiers d'un lyrique,意思是:“一個彈撥里拉琴(中世紀游吟詩人必備樂器)者的心情筆記”。正好暗合了他作為一名書寫者、民謠者、漫游者的步履和調性。“另一方面,我覺得每個人都是彈撥者,彈撥自己的生活、情愛、夢境和心弦。”鐘立風說道。

一場演出,攝影師拍下了流下的汗珠,像幾個音符。
CHIC:到了年末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很多人會感到焦慮,你沒有這些困擾吧。
鐘立風:怎么可能沒有困擾?沮喪、困惑、焦慮、絕望、不安……統統都有!而且這些狀態并不只在年末“上身”,任何時刻都會到來。看你以什么心情、方式去對待、化解它們,面對和化解之后,這些“副作用”很有可能會成為一曲音樂或一篇文章。這個時候,你就會發現,哦,原來這些“不堪”也是生活的饋贈啊。
CHIC:堅持看文學作品和做音樂之間存在的聯系是什么樣的?
鐘立風:我想,沒有“堅持”這一說吧,因為我實際上是一個不太喜歡“堅持”的人,凡事若要苦苦堅持,就沒有什么意義了。我說過,“我的目的就是漫無目的。”讀書、觀影,就像是我的閑蕩、漫游一樣,也是某種呼吸的狀態,當然這一切會“潤物細無聲”般進入內心,變成很多養分。我覺得很多事情之所以能做成,正是一種沒有刻意的“無心”狀態。
當然我一旦進入文學、創作里,我是非常嚴肅對待的,會忽略掉我是一個獨立音樂人,就是說,我并沒有“在音樂之外從事一下文學”這種做法和想法。不過,一個音樂人會有屬于他自己的某條奇妙的通道進入文學、藝術里面。
CHIC:音樂風格上有什么變化?
鐘立風:變化最大的地方,可能是在最早的作品里都有一個“我”,因為每一個創作者,最初的階段一定都是比較擅長、樂于表達自我的,覺得有那么多情感、經歷、想法需要通過創作抒發出來。很快,這個“我”就若有若無,直至消失不見了。

鐘立風
作家歌手。已出版《像艷遇一樣憂傷》《欲愛歌》《書旅人》《愛情萬歲》《沒有過去的男人》《被追捕的旅客》《彈撥者手記》等音樂專輯、文字作品。他說,是音樂和文學完成了他的呼吸 ——字吸,歌呼。其作品不僅博得普通樂迷、讀者喜歡,也深受詩人、作家、藝術家們的強烈推崇。榮膺2015年《南方人物周刊》中國青年領袖、2011年“南方閱讀盛典”最受關注作者。
這也正像是一些大作家、大藝術家所說的,作為一個創作者應該消隱在作品后面(一幅畫的陰影里),唯有這樣,才能引得人們進入其中,與之發生融合、產生故事,如此作品才生生不息。如果作品里“自我”太多,就阻擋住了人們進去的可能了。我后來的一些創作,閱讀者和聆聽者都覺得有一種誘人的感覺,很性感的一種狀態,正是里面留有一些神秘和想象,留有一些“虛空”,導致人們愿意沉醉其中,喚醒自身某一部分。
CHIC:怎么理解音樂、文學里的自由?你找到那種自由了嗎?
鐘立風:自由在格律里。你擁有了格律,就找到了自由。這么比喻吧,就像一個游戲,游戲是快樂的,但游戲最重要的是,你必須遵從它的規則(就是格律),沒有規則,游戲便不存在。可是到最后,你恍然大悟,游戲的快樂、歡愉正是來自其規則!所以,這么看來,我很多時候心里的放松,恰好是有一些東西限制住我,而在限制當中我又找到了一些隱秘的出口。比如,一個樂器上的技巧,很難,很復雜,但你在一次次地練習中,化解了它,得到自由,最后這些技巧也成為自由的一部分。這一切也是詩歌的魅力,短短幾行,潔凈精微卻又余味無限,正是因為詩人將格律、技巧幻化成了詩歌的一部分。
CHIC:你個人怎么看待生活中“告別”這件事?
鐘立風:各種各樣的告別,時時刻刻都在發生著,告別他者和自己,無可避免。但我們又想,如果所有一切都不會消逝,永遠留存,沒有告別,那世間種種豐富的、強烈的、獨特的、美好的情感體驗,還會存在嗎?還會有各種各樣的藝術誕生嗎?正是一切終將逝去,每一天、每個時刻都上演著告別,人們才體會到人世間有些東西的彌足珍貴,才會在內心生出各種各樣的愛與情感。
我個人很害怕“告別”,所以平常不去想這些事情,當告別不可避免地來臨,我期待另一次相逢——無論哪種方式的重逢。
CHIC:過去的2018年,有沒有哪些事物從生活中消失了?(告別范圍包括人、物,以及一切在乎的東西)
鐘立風:因為書越來越多,導致書的迷失……有一本書我再也沒有找到了,可是要命的是,我知道它在,但無論如何就是找不到。現在我很需要那本書,在里面做了很多批注和手記。
找不到這本書的難受和揪心,使我回憶起前些年一位朋友的莫名消失,與我不辭而別,不留任何音訊,她還帶走了我的“半首歌”,我再也回想不起來那半首旋律,但又是那么刻骨銘心。
CHIC:有人會覺得“告別”是一件傷感的事,你呢?
鐘立風:傷感難免的。但傷感和歡愉,正如白天和黑夜的循環反復,它們之間的轉變自然而微妙。不同的年齡段,也預示著將要告別不同的人事,心境自然不同。我的一位朋友每次出門,鎖上門之后,又要開門看一眼,我覺得,似乎是剛才走得太急,忘了跟房間里的另一個自我,說一聲“再會,等我回來!”
CHIC:一個人似乎從來不會真正做到和童年完全告別,杜拉斯也說過,“童年的特殊際遇,使得某種野性的習氣還留在我身上,讓我以動物般的依戀來對待生命”,你怎么看待童年經歷對自己的影響?
鐘立風:回想自己遠去的童年、少年,我曾寫過一個句子:“你有多少少年時的貞潔,就有多少成年后的欲念,而紛紛欲念里依舊閃耀著少年時貞潔的光芒。”
CHIC:你提到過童年在故鄉聽母親唱著戲曲,那是你熱愛音樂的源頭嗎?
鐘立風:肯定與之有關的,江南的那些戲曲:越劇、婺劇、高腔和昆曲,非常動聽也頗有神秘性,似乎也有“民謠”的氣息,每一段唱腔,就是一個民間敘事,包含了種種情感,小時候不太在意,不經意就進入到了內心,母親的唱腔里的情事暗涌,如今回想起來是自己表達歌曲時的某種傳承。
CHIC:2019年有什么期待和計劃?
鐘立風:我不太喜歡做計劃,還是按照自己的節奏步調過活吧。我這個人比較懶散,但也絕不懶惰,希望會有新的音樂和文學作品出版,但不會給自己壓力,自然而然吧。
CHIC:推薦一下2018年看過的最喜歡的一兩本書籍和電影吧,以及原因。
鐘立風:后來我基本上不給人推薦書、電影了,因為想明白了,自己喜歡的,別人不見得喜歡,每個人的眼界、審美、喜好均不同。我相信一切都有定數和緣分,與書的相遇就像和人一樣,在生命的每一個階段,屬于你的終究會遇到。

鐘立風說每次上場前不知道穿哪件衣服,就會穿上妻子的毛衣登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