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鵬
(鄭州師范學院,河南鄭州 450044)
作為中國古代的傳播媒介之一,碑刻曾經在傳播活動中發揮著獨特的作用。在紙張沒有發明之前,碑刻由于其取材便利、表意特征厚重、能夠傳之久遠等獨特傳播特性,曾一度成為社會的重要媒介之一,是人們保存記憶,交流文化、傳播思想的重要載體。在唐代武則天時期,造紙技術已經比較發達,紙張同竹木簡、絹帛等媒介都被廣泛應用于社會生活,但武則天在嵩山封禪活動中仍然使用了大量碑刻,告天地以成功,彰顯其女王政權的豐功偉績。武則天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在嵩山舉行封禪大典的女皇帝,在嵩山留下了豐厚的封禪文化。隨著歷史的變遷,武則天嵩山封禪的威儀和隆重的禮儀都已煙云消散,我們今天要想了解武則天在嵩山舉行的封禪活動,就只有從典籍和碑刻方面去著手。然而,正史如兩唐書等對武則天嵩山封禪活動記載異常簡略,細節闕載,唯有碑刻歷經風雨剝蝕,記載著其當時封禪活動的盛況。
武則天跟隨其丈夫高宗皇帝東封泰山之后,曾多次建議高宗舉行中岳封禪祭祀大典。高宗去世后,武則天為了卻高宗嵩山封禪的心愿,也為了證明大周政權的天命神授,增強政權的穩固性,武則天決定封禪嵩山。為了讓歷史記住這一重大事件,武則天敕命樹立了《升中述志碑》《大周封祀壇碑》《大周降禪碑》《朝覲壇碑》《周封中岳碑》等巨制豐碑。這些封禪活動中遺留下來的碑刻大都形體高大,造型優美、書法精湛,從不同方面記述了嵩山封禪盛況。
清人景日昣在《說嵩》“古跡”部分說:“封祀壇在縣西嶺上,有薛曜書碑,額曰:‘大周封祀壇’……降禪壇在太室頂上。舊有李嶠碑,今亡……后人惡其不經,輒為廢壞之,誠無謂也。”[1]對此,清人葉封《嵩山志》也有記載:“封祀壇……有唐武后封禪壇碑,下截由于離地面近,已剝落不能見其字跡,上截尚歷歷可視。”[2]從上述清人景日昣和葉封所言看,清朝學者對武則天嵩山封禪所留碑刻已難以說清。景日昣所言李嶠撰寫的《大周降禪碑》在太室頂上,又引《綱目》和時人所言,山上還有崔融所作崔融紀碑,宋時猶在。葉封認為李嶠所作《大周降禪碑》是封祀少室建壇所立碑刻,至于少室壇建在何處?他也說不清。但二人都認定:登封壇前立有二碑:《大周升中述志碑》《大周降禪碑》。封祀壇前也立有二碑:《大周封祀壇碑》《大周封中岳碑》,這也確實從記載嵩山的史料中可求得證明。武則天嵩山封禪祭祀所留下的諸多碑刻雖多被毀,但《大周封祀壇碑》和登封壇、封祀壇遺跡尚存,高高祭臺,巍巍巨碑,至今仍在彰顯著武周王朝和女皇的威儀和盛榮,也無聲地言說著碑刻媒介對嵩山已消失的封禪文化的傳承。
在武則天的嵩山封禪活動中,武則天青睞碑刻媒介,是由碑刻媒介的傳播特性所決定的。武則天是一個極其重視宣傳的政治家,凡有利于自己的正面宣傳,必親自參與以擴大其影響。在嵩山封禪活動中,她不惜花費時間,耗費精力,在嵩山刻了那么多的石碑,其用意都是為穩固政權所做的政治宣傳,是經過深思熟慮后的政治行動,顯現了武則天在媒介選擇上的媒介特性與傳播目相契合。
第一,充分彰顯帝王的神圣和威勢。碑刻作為一種媒介,它的魅力遠遠超越一般媒介的特性,古碑多為青石,具有很強的觀瞻性,造像符號多以龍盤首、龜跌座,具有神圣性,更能顯示武則天帝王身份,表現出與權力相連接的神圣威勢。哪怕是時隔數千年之后,受眾只要站在這些高大的御制碑前,尚未閱讀其承載的文化信息,就會被皇權的權勢、威嚴和神圣所震懾,充分彰顯著帝王的神圣和權威。如 《大周封祀壇碑并序》,高4.45m、寬 1.50m、厚 0.625m,碑座長 2.27m,寬 1.37m、厚0.82m。豎立在太室頂峰登封壇前的《升中述志碑》,毀于宋代,北宋名士謝絳等人都曾見過此碑,稱贊其“尊美甚盛”。宋趙明誠在《金石錄》中稱“武后《升中述志碑》在嵩山。后自撰,睿宗書,極峻偉。政和間,河南守臣上言,請碎其碑,詔從之。”[3]清代景日昣在《說岳》中說:“今碎碑在府店西,或曰即《升中述志碑》……與嵩陽紀圣德碑相類,其高大亦相仿。”[4]由此不難推斷《升中述志碑》的豐碑巨制氣象。
第二,碑刻兼具時空特性,能夠傳之久遠。伊尼斯曾將媒介分為兩大類:有利于時間上延續的媒介和有利于空間上延伸的媒介,不同類型的媒介對于其所處的文化具有時間或空間上的偏向。依照伊尼斯的媒介偏向理論劃分,碑刻當屬于偏向時間的媒介,但從中國碑刻對文化傳播的具體情況看,它既有偏向時間媒介的特點,在拓印術發明之后,它又擁有偏向空間媒介的優長。如武則天撰文并書丹的《升仙太子碑》,雖豎立在緱山之巔,有固定之缺陷,但該碑拓片卻多次在國外展出,其傳播中華文化和書法藝術的功能甚至超過書籍。我們僅從嵩山現存的漢唐碑刻看,歷時一千多年,風雨剝蝕,至今尚完好如初,很多名碑都借助于拓片或印刷品傳播海內外,發揮著極大的傳播功能。這充分說明,碑刻作為文化傳播的媒介,兼具時空傳播優勢,既可以跨越時代,歷千年而不磨滅,又可以借助拓印沖破空間距離與書籍傳播比翼雙飛,具有同等傳播功效。這是碑刻媒介的獨特和神奇之處。
第三,碑刻豎于廣袤原野,能夠開放傳播。碑刻由于是石質,不怕風吹日曬,多豎立在廣袤荒野之處,露天存放,人跡所至,皆可觀瞻、閱讀、臨摹,具有開放傳播的特性。簡牘、絹帛、紙張與石頭相比,雖然輕便,方便書寫,但竹木簡牘、絹帛、紙張只能存放在室內,記載歷史和傳播信息也只是在少數貴族中使用,平民百姓很難接觸到。“漢朝圖籍所在,有石渠、石室、延閣、廣內,貯之于外府。又有御史中丞居殿中,掌蘭臺秘典,及麒麟、天祿二閣,藏之于內禁。”[5]任何一種傳播媒介,一旦被統治者所壟斷,不能走向民間,成為大眾所需,就必然妨礙自身的發展,最終走向衰落。嵩山出土的武則天除罪金簡,價值昂貴,精美無比,雖未藏諸蘭臺密室,但卻投諸山崖,埋沒深山,誰能見到。1982年被當地一農民偶爾發現,出山之后便又被放入河南省博物館珍藏,仍受時間、空間限制,也并不是可以隨意閱讀的。而武則天在嵩山或封禪、或參禪、或修道留下的諸多碑刻,則是露天而立,游人云集,千年不息地傳播著武周時代的文化信息。
在武則天封禪活動中,碑刻作為一種告天地、告民眾的媒介,以其堅固、耐久、開放等特性,在一千多年中,不間斷地傳遞著武周王朝的歷史信息。這些封禪活動中所刻碑刻,如武三思所撰的 《大周封祀壇碑》,崔融、李嶠等撰寫的《大周降禪碑》《朝覲壇碑》《周封中岳碑》等,是武則天展示其政權的合法性和神圣性的重要媒介。如武則天親自撰寫的《大周升中述志碑》,顧名思義,這是武則天自述志向和抱負的宣言。碑刻成后,豎立于嵩山之巔武周封禪壇前,這是武則天嘔心瀝血之作,但此碑在北宋政和年間(1111—1118年),河南郡守向宋徽宗建議,打碎《升中述志碑》,使后人無法窺其雄姿。為什么一定要毀掉這通尊美甚盛的巨碑呢?說明武則天所述之志擊中了以男性為中心的世俗理念。立碑的政治目的鮮明,傳播效果突出,為宋儒所不容,必毀之而后快。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其影響之大。雖然巨碑被毀,但它給后世留下的深思,卻久久不滅,說明武則天所述之志擊中了以男性為中心的假道學先生的要害。再如《大周封祀壇碑》,主要是頌揚武則天的功德及其執政時期的升平景象。此碑經一千多年的風雨刷蝕,早已伏倒在地。碑下截文字脫落嚴重已不能辨識,上截字亦多難以句讀,但贊頌武則天豐功偉績的傳播目的已經實現。在嵩山封禪壇前的《大周降神碑》,不僅盛贊了武則天的文治武功,歌頌武周盛世,而且從多處論述大周君權天授,女權統治的合理性,是對社會傳統觀念的引導。從武則天嵩山活動中所立碑刻看,距今已有1300多年,處于露天之所,風刮、日曬、雨淋,除一些人為破壞外,大部分碑版仍有留存,字跡尚清晰可辨。碑刻使訊息變成了堅固久長的存在物,雖經風雨剝蝕,日曝寒襲,也遠遠超越了時代變遷及人類個體生命的壽限。在這個過程中,實現了人的文化認同,積淀和豐富了武則天嵩山封禪活動的文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