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根 良
(中國人民大學 經濟學院,北京 100872)
參考文獻
早在2018年4月11日,筆者就已指出,美國戰略家很清楚對來自中國的產品加征進口關稅解決不了美國的貿易逆差問題,關稅問題只不過是特朗普施放的煙霧彈而已,他的真正目的在于:一是給中國政府施壓,利用其直接投資在中國國內壓制中國價值鏈高端的發展;二是聲東擊西,迫使我國徹底開放金融市場[1]。其后,筆者又指出,特朗普對中國發動的貿易戰并非局限于關稅戰,而是包括技術戰、知識產權戰、投資戰和貨幣金融戰等在內的全面經濟戰爭,因此,應對中美經濟戰只和美國打關稅戰無濟于事,必須針對“美元霸權”和美國的投資保護主義采取對等反制措施。我國比美國更需要保護自己的民族產業,保護價值鏈高端,保護國內市場[2]。問題的關鍵是:我國如何才能達到這一目標呢?2018年12月初,中美經濟戰形勢陡然緊張,促使筆者提出了曾自稱為“奪取戰略性根本勝利的奇策異謀”——“出口稅戰略”[3],本文的目的即是對這一戰略進行較為詳細的初步討論。
為了能更好地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們有必要簡述美國對中國發動經濟戰的過程和主要事件。迄今為止,我們可以將其大致劃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從2018年3月23日開始,到“中興事件”暫告結束為止。2018年3月23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備忘錄,基于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公布的對華“301調查”報告,指令有關部門對華大規模加征關稅,并限制中國企業對美投資并購,中美經濟戰正式開打。4月16日,美國商務部發布公告稱,美國政府在未來7年內禁止中興通訊向美國企業購買敏感產品①。5月15日,《華爾街日報》援引來自美國政府官員的內幕消息報道,美國放行中興通訊的交換條件是中國放行高通收購恩智浦(NXP)的交易案以及取消數十億美元的美國農產品進口關稅。據分析,一旦高通收購恩智浦成功,就會引發整個供應鏈的“恐慌”,對于中國國內正在快速發展的半導體行業是個沉重的打擊。過去10年,中國在半導體行業至少投入了1500億美元,希望獲得在全球半導體行業中的領先地位,但目前這種行業政策導向已經開始影響美國在該行業的市場份額,所以說,這次重啟審核可能會被審核通過,這對于本就脆弱的國內半導體行業來說將會被進一步壓制發展空間[4]。2018年6月7日,中興通訊在美國商務部的和解協議上簽字,中興通訊支付巨額罰款并接受美國向其派駐合規監督官,“中興事件”暫告結束。
第二個階段是從美國政府對來自中國的出口產品加征進口關稅開始,到2018年12月1日中美兩國元首達成重要共識為止。2018年7月6日,美國政府開始對涉及中國出口到美國340億美元的多種產品加征25%的進口關稅。8月23日,美國又對160億美元中國出口美國產品加征25%關稅。中方反擊措施是截至8月23日對等對美國的500億美元出口產品加征25%關稅。9月24日,美國又增加對中國出口到美國的2000億美元產品加征關稅10%,并聲稱在2019年1月1日起將其增加至25%,如果中國實行反制,則再對2670億美元中國產品加征關稅①。但在2018年9月24日,中國已無法再采取對等關稅措施了,因為按照中國海關統計,2017年中國進口美國商品總額為1539億美元,而按照美方統計,僅有1304億美元②,所以實際可實施的措施是增加對美國出口到中國600億美元商品征收5%~25%的關稅。但令人費解的是:我國為什么不對美國的服務貿易征稅?2016年,美國對中國服務貿易順差為557億美元②。
第三個階段是從2018年12月1日開始到目前仍未結束的現階段。據報道,2018年12月1日,中美兩國元首達成重要共識:第一,中美停止互征新的關稅;第二,在90天之內(也就是2019年3月2日前)中美兩國就中國強制技術轉讓、知識產權保護、非關稅壁壘、網絡入侵、網絡盜竊、服務和農業以及結構性改革等問題展開談判,如未達成協議,美國將已征收10%的2000億美元來自中國對美國出口產品的關稅率提高到25%;第三,中國同意立即擴大對美國農產品、石油等進口,管控芬太尼,批準高通-恩智浦交易。在此之前,美國提出了一個要求中國答復的142個項目的清單,針對中國的答復,特朗普曾表示,仍有關鍵性的4~5項沒有滿足美國的要求[5]。據推測,這包括取消“中國制造2025”、國企問題以及不能挑戰美國在半導體等領域的主導地位等,美國提出的所謂結構性改革問題主要是指這些方面。
從以上報道可以看出,特朗普揮舞關稅大棒,一直在步步緊逼,企圖迫使中國對其提出的致命通牒“妥協投降”。中國談判代表團似乎對其關稅恫嚇無計可施,只能與其艱難周旋。實際上,美國的這種高關稅恫嚇只不過是一只“紙老虎”而已。美國2018年7月開始對中國征收高關稅,但8~11月美國對華貿易逆差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11月中國對美國貿易順差激增至創紀錄的356億美元[6]。雖然到2019年上半年中國對美國貿易順差將有可能出現較大幅度減少,但事實已經證明,特朗普的上述通牒只不過是赤裸裸的恫嚇而已,中國對美國貿易順差不減反增這一事實說明我國不應該答應特朗普的任何條件。即使美國在2019年3月2日將2000億美元的中國對美國出口產品的關稅率提高到25%,對中國出口也不會造成多大影響,筆者估計不會達到10年前國際金融危機對中國出口一半的影響:2009年我國對外貿易進出口總值比2008年下降13.9%,其中出口下降16%[7]。在筆者看來,美國提出的所謂中國強制性技術轉讓、非關稅壁壘和結構性改革等問題都是無端的指責和無理要求。
筆者一直主張,應對中美經濟戰,我國奉行的戰略應該是毛澤東同志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戰略思想。中國談判代表團決不能被特朗普牽著鼻子走,更沒有必要在美國所謂142項通牒清單上與其討價還價。在這里,筆者做一假設:如果特朗普提出美國不再將2000億美元產品的10%關稅提高到25%,并承諾收回其142項通牒清單。那么,我國是否答應他呢?不答應。筆者建議,我國不僅應該取消現在已經實施的進口美國農產品和汽車的措施,拒絕批準高通-恩智浦交易,而且還應該對我國出口美國的產品征收高達美國進口關稅率3倍左右的出口關稅。對于筆者的這一建議,絕大多數人可能感到不可思議,因此,這就有必要對這一戰略的可行性進行一番研究。
據美國商務部的統計數據,2016年美國在商品貿易中對中國的貿易逆差為3470億美元,占美國商品貿易總逆差的47%[8]。這里首先要提出的問題是:美國這種巨額的對華貿易逆差是否形成了對中國進口商品的嚴重依賴?如果中國對出口到美國的產品征收高額出口關稅,會不會導致美國國內工業消費品物價大幅度上漲?繼續對美國農產品征收高關稅會不會導致其大量滯銷,引發美國農民的抗議?兩者的共同作用會不會導致美國股票和債券暴跌?從而引發美國社會特別是支持特朗普上臺的美國中下層民眾對其強烈不滿,最終迫使特朗普下臺?即使筆者的這些假設都能成立,肯定仍會有很多人提出質疑:你這個餿主意定將“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它肯定會導致我國產品的大量滯銷、中小企業的倒閉潮和勞動力的失業浪潮。而對于那些覺得筆者的建議似乎有道理的人可能會問:你這個計謀難道只是為了逼退特朗普嗎?是否還有更深層次的考慮?是的,在筆者看來,這是中國經濟轉型的一個絕佳歷史機遇!而要回答這些問題,關鍵在于征收高額出口稅戰略是否成立?這一問題可留待后續回答。在這里,筆者首先討論征稅對象和稅率的設定、征稅的基礎以及相配套的總體外貿戰略等問題。
根據2017年中國對美國出口統計,占比排名前三類產品:第一,在2017年中國對美國出口4297億美元的總金額中,機電、音像設備及其零件、附件(以下簡稱機電類)出口金額高達1985.39億美元,占比為46.20%,該類產品在2015年占美國全部機電產品進口總額的39%左右,對華進口依賴程度很高[9]。而且,這類產品有一定技術含量,在一年甚至一年半之內很難被其他國家和美國本土生產商所替代。第二,2017年,中國對美國出口的紡織品、鞋帽、家具和玩具等(以下簡稱紡織類)共計1094億美元,占中國對美國出口總額的23%,該類產品在2015年占美國全部該類產品進口總額的比例高達43%左右,對華依賴程度很高[9],短期內(至少6個月)難以從其他國家進口較大量的替代品。第三,雜項制品占中國對美國出口總額的11.88%。暫不考慮對雜項制品征收出口關稅,2017年我國機電類和紡織類兩大類產品就占對美出口的69.20%,征收出口稅的總額共計3079.89億美元。
針對我國上述兩大類對美出口產品,筆者根據美國尋求替代品的難度設定不同的關稅率,替代程度越高,征收的出口稅就越低。第一,在機電類產品中,美國免征進口稅的(如蘋果手機等),中國對其征收85%的出口稅;對于特朗普已征進口稅25%的產品,中國再征收60%的出口稅,因此,機電類產品總的關稅率設定為85%。第二,紡織類產品的總關稅率設定為55%,其基本構成如下:特朗普已征稅10%的,中國再征收出口稅45%;特朗普沒有征收進口稅的,我國征收出口稅55%,總體關稅率為55%。
對我國出口到美國的產品征收高出口稅,存在著客觀的基礎。第一,中國以犧牲環境和資源等為代價,一直在賤賣其產品。第二,外資企業特別是美國經銷商獲得了超額壟斷利潤,它們對中國的出口稅具有非常強的承受能力。第三,征稅的好處不能讓美國壟斷,而應基本上由中國獲得。以下兩個案例取自我國官方研究報告《關于中美經貿關系的研究報告》。
案例1:中國小家電產能占全球產能 80%以上,出口額約占全球的45%。2016年,中國小家電出口額為342億美元,但基本上以代工為主,出口價格一般為終端市場零售價的1/4左右,有的甚至更低[10]。據此計算,美國分包商和經銷商的經營管理、運輸、銷售和利潤占終端市場零售價的3/4。
案例2:在中國出口的紡織服裝、鞋帽等商品中,美國進口商和零售商獲益占到商品整體利潤的90%[10]。例如,中檔羽絨服出口均價約每件40美元,美國市場終端銷售價則在200美元左右,出口價是零售價的1/5。中國企業在加工環節的獲利約占產品終端售價的1%~2%,獲益非常有限,美國進口商是主要受益者[10]。
從以上兩個案例可以看出,對中國出口到美國的產品征收高額出口稅可以迫使美國經銷商給中國讓利,我國不再允許發達國家的跨國公司趾高氣揚地宣稱:“拿走利潤,給中國留下GDP!”2010年,筆者曾針對這種狀況,提出建立中國出口產品價格卡特爾的建議[11],但卡特爾的組織不易建設,實施成本也比較高,而提高出口關稅就可以很容易地解決這一問題。以案例2為例,原出口價格為40美元,如果我國對其征收55%的出口稅,出口價格將上升為62美元,假定美國市場終端銷售價仍為前述200美元,那么,美國運輸商和經銷商的成本和利潤總計為138美元,仍是我國生產商出口價格的2倍多。
上述征收出口稅的措施需要一整套外貿戰略與之相配套,這包括:①取消對美國出口的所有出口退稅;②人民幣匯率升值10%。自中美經濟戰以來,截至2018年12月中旬,人民幣匯率已貶值12%以上?;镜乃悸肥窃谌嗣駧艆R率升值10%后,維持匯率基本上保持不變。對于人民幣匯率的升值幅度問題,仍需進一步討論。在采取這兩種措施后,對美國出口機電類產品總關稅率為110%(征稅85%+假定取消的出口退稅率為15%+匯率升值10%);對美國出口日常消費品總的關稅率為80%(征稅55%+假定取消的出口退稅率為15%+匯率升值10%),兩大類出口產品簡單非加權平均關稅水平為95%。在半年至一年半之內,假定匯率穩定,再假定美國經銷商和發包企業等減少25%的利潤,從別國進口替代性商品抵消價格上漲25%,那么,美國國內同類商品物價上漲將是多少?45%!在這種情況下,美國的物價總水平和消費物價將上升多少呢?只要消費物價上升15%就能達到對特朗普的戰略打擊目的。
此外,我國還應采取以下配套措施。第一,對稀土等大量有色金屬征收高出口稅,保護生態環境[12]。第二,繼續對美國農產品征收高進口稅,恢復進口農產品的國內生產,大力振興農業,這是對糧食危機防患于未然的根本措施,其他理由還可參見筆者的相關研究[13]。第三,取消所有外資企業(包括合資企業)對美國以外國家的出口退稅,對出口到美國以外國家的中國企業仍保留新的出口退稅政策,但宣布3~5年的調整期,5年后將全部取消。對內外資企業區別對待的原因是中國企業是發展中國家企業,不應給予外資企業在本國市場的國民待遇,特別是在中美經濟摩擦加劇的非常時期更應該如此。第四,爭取用5年左右時間實現我國進出口的基本平衡,也就是用5年左右時間將貿易順差降低為0,對“一帶一路”國家實施進口資源(逆差)、出口制成品(順差)和略有逆差的貿易平衡戰略。
筆者曾經指出,美國巨額的對華貿易逆差形成了對進口中國商品的高度依賴,如果中國對其征收高額出口稅,美國短期內(比如半年)很難從其他國家獲取較大量進口,而美國國內恢復生產需要較長時間(比如1年)和更高成本(至少提高1倍)。問題是筆者的這種假定是否成立?這是實施高額出口稅戰略成功的關鍵問題。筆者在這里要問的是:什么叫高度依賴?即使不考慮產品質量,加工組裝價值鏈從中國遷出并在別國重建、美國發放產品質量國際認證資格證書等各種進口手續難道不需要半年(紡織類產品)和1年(機電類產品)嗎?由于篇幅所限,筆者在這里只引證一些相關看法。
對于機電類產品,曾有專家告訴筆者,出口美國需要很多門檻,例如,一個簡單的LED燈,涉及三、四十個零部件,每個都必須要有條碼和相關質量標準,美國如果要尋找這些產品的替代品,僅僅在對產品各個部件走流程化的審定上就得需要1年的時間,更何況目前全球很難找到從性價比上與中國制造相提并論的產品。對于紡織類產品,肖立晟、袁野使用“進口滲透率”的概念計算了美國目前免征進口稅的產品對中國出口產品的依賴程度,所謂進口滲透率是指進口產品銷售額占國內市場總銷售額的比重,在其計算中,進口滲透率超過50%的有:家具、玩具、運動用品、羽絨及其制品、帽類及其零件、鞋靴和其他紡織制成品等[14]。
針對美國經銷商尋求替代中國進口品的難度問題,黃樹東曾有如下論述:那些不可替代的產品美國則依然必須從中國進口,不影響中國對美國的出口。那些低端的可替代產品,有人認為可以完全被其他發展程度更低的國家或經濟體替代,其實,這是不可能的。低端產品的生產不可能由發達國家替代,且由于數量巨大,也不能被其他發展中國家替代。我們以印度和越南為例。印度的GDP約為2.2萬億~2.3萬億美元,5500億美元相當于其GDP的1/4左右,如果讓印度1/4左右的經濟轉變成對美國市場的出口,這即使不是不可能,至少無法在幾年內完成。越南的GDP不到3000億美元,不可能出現大規模的替代。要把5500億美元產品從中國轉移到其他低水平的國家去,是一個巨大的資源和產業鏈在全球重新配置的過程。就算不是不可能,至少在短期內不現實。短期內,這種替代非常小,對中國出口的影響非常小??傊词褂捎谫Q易戰導致一些中國產品被替代,中國也有非常長的窗口期,來成功管理它和進行轉型[15]。
如果我國在中美經濟戰中征收高額出口稅對特朗普政府實施定向戰略打擊能夠成立的話,那么,現在還必須回答的問題是:這一戰略將會對我國國內經濟產生什么影響?它是否會像許多人所擔心的那樣導致我國產品的大量滯銷、中小企業倒閉潮和勞動力的大量失業浪潮?相對于出口稅戰略對美國實施定向戰略打擊而言,這是一個讓我國許多人更關心的問題。英國古典經濟學的先驅者威廉·配第,曾被馬克思譽為“政治經濟學之父”,《政治算術》是其代表作,筆者在這里借用其術語,對筆者的高額出口稅戰略將對我國國家經濟利益產生何種影響進行一番計算。
首先,筆者要問的一個問題是:如果對我國輸美70%的產品征收95%的關稅,美國從中國進口的產品的數量在1年之內將下降多少?筆者估計將下降30%左右。但在這里,筆者仍假定中國在2019年對美國出口產品數量下降50%。2017年,中國對美國輸出的機電類和紡織類兩大類產品總金額為3079.89億美元,為了計算方便,假定征收100%的出口關稅,因此,雖然出口產品數量減少了一半,但總的出口價值仍沒有減少,中美雙方機電類和紡織類兩大類產品關稅總收入為1540億美元,但中國的出口關稅收入將是多少呢?
據陳驍等人研究,美國進口第一大類“機電、音像設備及其零附件”征稅占比為47.6%;征稅占比低于10%的有:紡織原料及紡織制品、已加工的羽毛及其制品以及鞋帽傘等[16]。按照這種研究,2017年,中國對美國出口機電類產品共1986億美元,美國征稅產品的占比為47.6%,共945億美元被征稅,因為美國征收25%進口關稅的產品總計才500億美元,筆者在這里高估被征稅25%的機電類產品為400億美元,據此,這部分產品美國征收進口稅100億美元,其余征收10%的產品是545億美元,美國征收進口稅54.5億美元。2017年,我國紡織類產品對美國出口1094億美元,美國征收10%關稅率的占比為10%,美國征收紡織類產品關稅金額為10.94億美元。因此,美國對我國輸出到美國的機電類和紡織類兩大類產品征收的關稅總收入共計約165億美元。
前面已提到中美雙方涉及機電類和紡織類關稅總收入為1540億美元,排除掉這兩大類產品美國進口關稅收入165億美元后,中國總關稅收入為1385億美元。由于取消對美出口退稅,出口退稅將減少多少呢?假定出口退稅率為15%,中國對美出口退稅支出將減少462億美元(3079.89億美元×15%),這是中國變相的財政收入。因此,中國增加的總財政收入為1847億美元(1385億美元+462億美元),如人民幣兌美元匯率中間價為6.3,那么,僅就機電類和紡織類產品,中國增加的總財政收入為11 636.1億元人民幣。
在2017年中國對美國出口產品中,外資企業占54.2%[17],我國財政部使用新增出口關稅收入購買下全部中國企業(基本上是民營企業)出口減少的705.32億美元產品,共花費4443.52億元人民幣。給出口美國的中國企業假定減稅7%,支出622億元人民幣(3079.89億美元×45.8%×6.3×7%)。
財政部購買下民營企業出口不出去的產品以及給中國企業減稅7%之后,財政盈余為6570.58億元人民幣(11 636.1億人民幣-4443.52億人民幣-622億人民幣)。假如全部直接支付給農民工,購買下來的產品也假定全部免費送給農民工,農民工總收入為11 014.1億元人民幣(11 636.1億元人民幣—622億元人民幣)。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2017年農民工總量為28 652萬人,農民工平均月收入為3485元人民幣[18]。出口關稅總收入在支付減稅后,全部剩余11 014.1億元支付給農民工,每位農民工將增加年收入3844元人民幣,年收入增加9.19%。由于農民工及其農村家庭消費傾向是最高的,因此,這一措施可以有力地擴大內需。
當然,購買下來的產品假定全部免費送給農民工只是一個形象的比喻。筆者估計,應對中美經濟戰大致需要5年左右的調整期,在這個非常時期,我國可以對民營企業出口不出去的產品實行統購統銷(歷史上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在戰時也曾采取過同類措施),并根據不同地區的經濟發展程度,制定不同政策,比如最貧困地區,根據農民需要,可以免費贈送紡織品、鞋帽和小件家具、玩具和建筑材料等,再根據經濟發展程度不同,按原商品價格的10%~60%出售給農村居民和城市居民。具體辦法是:基層政府給貧困戶和低收入者發放購物券,持有者到指定統銷商店按折價比例進行購買。這些措施說明,只有社會主義國家才能將這些好處全部給予低收入者群體,并具備強有力的組織能力實施這種戰略。
至于外資企業出口減少的部分,只能讓其自行解決,如果在國內市場上賣不出去,他們就只能降價銷售了。為什么?因為一模一樣的衣服在中國的商場通常要賣1000元人民幣,比在美國售價的2倍還高[19]。在中國生產和銷售的產品,在中國國內市場理應比在美國市場更便宜,所以,外資企業沒有理由在我國國內市場獲取壟斷暴利。但如果中國政府也買下其產品,怎能促其降價呢?
通過上述討論,我們可以看到,在我國征收高出口關稅后,中國企業基本上沒有受到影響(政府買下全部產品),外資企業會倒閉一些,失業的工人也不會多,政府使用出口關稅收入支付其失業救濟金或采取“最終雇主”雇傭計劃雇傭其就業即可,無須增加新的財政負擔。筆者估計,支付金額不會多于對美國出口的中國企業減稅7%支出的622億元人民幣。如果按2017年全年農民工平均年收入36 270元人民幣計算,政府使用622億元人民幣的出口稅收入可使約171萬名農民工再就業。如果減去這部分支出,中國增加的財政總收入余額為10 392.1億元人民幣,每位農民工增加年收入就不再是3844元,而是3627元,每位農民工年均收入增加8.67%,而不再是9.19%。筆者這一番政治算術的計算說明,所謂我國將出現產品大量滯銷、中小企業大量倒閉和勞動力大量失業的擔心是毫無根據的。不僅如此,在征收高出口關稅后,政府財政支出沒有增加,產品過剩沒有增加,工人局部的失業得到了妥善的解決,每位農民工年收入反而增加8.67%,國外同類產品在國內市場將降價。由此看來,出口稅戰略難道不是一種令人驚異的“免費午餐”嗎?
但上述討論存在一個問題:如果我國對出口美國產品征收高出口稅后,美國經貿商通過轉口貿易,從別的國家進口產自中國的產品怎么辦?這個問題需要海關研究,比如對發貨目的地進行嚴查控制等。如果海關不能通過這些手段進行嚴格控制,就得考慮對出口別國的產品制定具體辦法,比如在對發貨目的地進行嚴查的同時,也征收比美國較低的出口稅。如果這些辦法效果都不理想,是否有可能對美國以外的國家采取與對美出口品一視同仁的辦法?這種辦法是否可行呢?筆者認為是可行的,理由如下。
2017年中國出口額為22 600億美元,進口額為18 400億美元,貿易順差總額為4200億美元,其中對美國貿易順差為2758億美元,對美國貿易順差約占中國對外貿易總順差的65.7%,而對其他國家貿易順差僅為1442億美元。假如計劃用5年使中國對美國貿易順差降為0,將會對中國產生何種影響?或者進一步假定,我國計劃用4~5年將出口退稅降為0,并對我國全部出口產品征收高出口稅,也就是在5年后,中國對所有國家的對外貿易都將實現進出口平衡,沒有貿易順差,這將會發生什么事情?以后者為例,我們先看兩個數據:根據海關總署的數據,我國2017年貿易順差為28 700億元人民幣[20];又據財政部公布的數據,2017年全國一般公共預算收入172 567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7.4%。稅收收入144 360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10.7%,其中,出口退稅金額13 870億元人民幣,占我國稅收收入比例已經達到9.6%[21]。
假定5年后,我國每年不再有28 700億元人民幣的貿易順差,其結果是,我國再也沒有必要以4556億美元外匯占款增發28 700億元人民幣了。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企業擴大再生產的資金將來自哪里?由于不可能再依靠美元增發貨幣,我國就可以完全實行以國債為基礎發行人民幣的機制。本來,我國每年來自貿易順差的外匯占款就是美國財政部發行美國國債印刷美元購買中國產品的產物,出口企業通過結匯制將貿易順差產生的美元交給中國人民銀行,從而堆積了大量“燙手”的美元儲備,在外資和我國出口企業通過結匯制獲取人民幣信貸、從而服務于美元經濟的同時,我國大量以內需經濟為市場的民營企業卻因為缺乏信貸資金而陷入絕境[22]。
正如筆者早就指出的,自布雷頓森林體系在1971年崩潰以來,美元霸權的誕生使國際貿易異化成為一種美國印刷不被任何實物支撐而只由美國軍事力量支持的美元紙片交換其他國家實物產品的貿易形態,使出口導向型經濟成為美國剝削和掠奪的對象,徹底顛倒了歷史上英國、日本和許多小型經濟體通過出口導向型經濟發展模式實現國家崛起的經濟學邏輯[23]。在這種情況下,我國在對外貿易中所積累的美元外匯儲備實際上是向美國繳納的賦稅。自2009年以來,筆者在多篇論文中曾談到,巨額外匯儲備是我國自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通貨膨脹加劇的根源,而國際金融危機后外匯儲備的劇增則是中國經濟金融化的開端,它不僅導致中國貨幣主權在相當程度上的喪失,而且導致面向內需的民營企業資金極度短缺、高利貸盛行以及基礎設施投資和公共福利開支嚴重缺乏資金,直到2014年之后,這種狀況才得到緩解。我國對外貿易的貿易順差戰略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征收出口稅是解決我國貿易順差常年高居不下的有效戰略。我國沒有必要采取貿易逆差戰略,但大量的美元順差在理論上必須降低到0,而在實際經濟中存在少量順差也是可行的。
如果我國每年不再有比如2017年的4556億美元的外匯占款,那么,我國的貨幣自主發行權和主權信貸就可以得到較完整的恢復,財政部就可以發行28 700億元人民幣國債,由此所獲得的資金就可以通過購買國內企業的產品和服務注入到經濟體系之中,服務于內需的企業將獲得源源不斷的資金供給,民營企業的信貸難問題將會得到很大的緩解。
按照2017年我國4556億美元貿易順差計算,在我國消滅這種貿易順差后,每年財政部將增加財源28 700億元人民幣,而在每年存在4556億美元貿易順差的情況下,財政部白白損失掉這28 700億元人民幣的鑄幣稅[24]。2017年中國出口退稅金額為13 870億元人民幣,如果取消所有出口退稅后,政府減少13 870億元人民幣支出,這反過來等于財政部增加13 870億元人民幣收入??偟慕Y果是,我國每年至少增加42 570億元人民幣的“財政收入”,這還是在沒有考慮假如我們不這樣做,這5年間順差和出口退稅繼續增長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經濟將會發生何種變化?
很明顯,出口稅戰略的推行最終將導致中國對外貿易順差大幅度減少。假定我國進出口貿易達到絕對平衡,也就是進出口金額相等,那么,按照2017年的數據計算,我國中央政府的財政收入將增加25%,但5年后這種“財政收入”沒有一分錢再是來自出口稅收入。5年后,假定貿易順差和出口退稅均為0,中國每年至少將增加42 570億元人民幣的“財政收入”,2017年國家財政收入為172 500億元人民幣,每年增加的財政收入相當于2017年財政收入的25%,這不僅將有力地支持目前對企業的減稅,將大量資金投入到新工業革命的核心技術研發上,而且,還可以在振興農業中對農田水利基礎設施建設和生態建設(包括國土整治)進行大規模投資,少量資金用于彌補社會保障基金(以下簡稱社保基金)和養老金虧空。
例如,我國社保基金和養老金余額嚴重不足。我國社?;?010年余額僅為8566億元人民幣,而2010年的出口退稅額就達到7300億元人民幣,我國可以把由此節余的中央財政資金充實社保基金、增加教育經費、投資農田水利基礎設施建設和修建免費高速公路等[22]。2017年末,我國社保基金資產總額為22 231.24億元人民幣,其中,基本養老保險基金資產總額為3155.19億元人民幣[25]。我國2017年的出口退稅金額就等于我國社?;鹳Y產總額的62.39%,是基本養老保險基金資產總額的4.4倍。
又如,清華大學微電所所長魏少軍指出,我國每年用于集成電路研發總投入約45億美元,即少于300億元人民幣,僅占全行業銷售額的6.7%,不到Intel公司年研發投入的一半[26]。集成電路的研發投資總額只占2017年我國外匯占款的1%,但不到該年出口退稅的2%。在這種情況下,我國將如何與發達國家在核心技術上展開競爭呢?只要進出口貿易達到平衡,國家財政使用相當于2017年外匯占款金額的十分之一就可以將集成電路的研發投資增加十倍。
自主掌控國內市場,為本土核心技術創新提供有保障的市場,這是歷史上所有成功崛起國家最基本的歷史經驗。本文之所以提出率先取消外資企業的出口退稅、對我國出口產品征收高出口稅并在一段時間內對民營企業出口過剩產品實行統購統銷,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擠走大量占據我國國內市場的外資企業,為民營企業的大發展和大規模進口替代提供戰略性國內市場空間,從而推動我國經濟發生深刻的結構性變革。
在過去的8年間,筆者一直在講,如果外資企業將其產業鏈特別是對我國經濟危害最大的加工貿易從我國遷走50%,中國民營企業的春天就到來了!因為只有這樣,我國才能給民營企業騰出更大的產業發展空間,使其大幅度地增加投資機會,特別是在外資占據我國價值鏈高端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同時,它也給中國民營企業騰出了巨大的國內市場空間,由于遷走的50%外資企業再也不能在國內直接銷售了,它如果想通過出口將產品銷售到中國,就必須繳納進口關稅,國內市場因此就可以得到保護。更重要的是,它就可以使關稅保護制度在進口替代工業化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了。那么,50%的外資企業遷離中國,將為我國民營企業的大發展提供多大的國內市場空間呢?
以美國在華企業為例。根據美國商務部經濟分析局數據,2015年美資企業在華銷售額高達4814億美元,遠高于中資企業在美國256億美元的銷售額,美國占有4558億美元的優勢[27]。又根據中國國家統計局數據,2015年中國對美國商品貿易順差為2610億美元,其中54.2%也就是1415億美元是由外資企業所完成,中國對美國服務貿易逆差為333億美元。如果按照從事貿易和投資的企業的國家性質進行計算,那么,2015年中國企業對美國貿易順差總額為862億美元(2610億美元-1415億美元-333億美元)。將“投資順差”和貿易順差進行加總,我們可以看到,2015年中國對美國“貿易和投資逆差”高達3686億美元(4558億美元-862億美元),中國企業為了獲得對美國862億美元的貿易順差,竟然損失了高達4558億美元的國內市場規模。這說明:如果將直接投資考慮在內,美國不僅對華沒有貿易和投資逆差,反而具有巨大的順差!美國在華企業在沒有通過國際貿易的情況下,其產品隱蔽地大量占據著我國國內市場!如果將日本、韓國和西方所有發達國家在華跨國公司都考慮在內,我國國內市場被其支配的狀況將是驚人的,其后果也是極其嚴重的,筆者在以往的論文中對此已有許多探討,但并沒有討論它對我國進口替代工業化的嚴重危害,本文僅以存儲芯片的進口替代問題為例說明這一問題。
近年來,我國長江存儲等企業開始攻關存儲芯片,意圖突破三星、SK海力士、東芝和鎂光等廠商對中國市場的支配。然而,為了狙擊中國存儲芯片,特別是為了狙擊長江存儲2019年的大規模生產,三星采取了三項重要措施:一是刻意控制產能,防止存儲芯片價格下滑。由于三星可以控制產量,直接導致美國一些半導體設備廠商的設備出貨量在短期內下滑了20%左右。三星之所以要這樣做,極有可能是想在國產存儲芯片上市前,再大賺一筆錢,存儲充足的彈藥,為將來和國產存儲芯片打價格戰做準備。二是三星在不久前宣布其第五代V-NAND正式量產。如果國產存儲芯片上市之時,三星開始增加產能,而且是最新的第五代V-NAND,國產存儲芯片將面臨技術和成本雙重競爭,將會處于非常不利的局面[28]。三是在中國開辦新工廠。2018年3月,三星(中國)半導體有限公司在西安舉行存儲芯片二期項目開工奠基儀式,總投資額為70億美元,這是繼2012年三星在西安投資100億美元建立電子存儲芯片項目后再次追加投資[29]。三星在中國開辦新工廠無疑是針對長江存儲等我國存儲芯片的幼稚工業而來的。
進口替代是指進口被國內工業所替代,長江存儲所從事的事業無疑是進口替代工業,但在與三星等國外廠商的競爭上,它所建立的幼稚工業在剛開始量產的時候無疑處于劣勢地位,因為技術人員、管理者和工人只有通過“邊干邊學”,才能學會以發達國家的標準高效利用技術,因此,他們需要時間積累生產、技術和管理等方面的經驗,特別是在大規模生產存儲芯片這種尖端技術上需要比一般工業更加復雜的經驗。在這種情況下,進口替代工業就需要關稅保護,以便使其安然渡過陡峭的學習曲線,這是美國第一任財政部長漢密爾頓早在1791年就已提出的“幼稚工業保護理論”。從英國到20世紀下半葉的韓國,歷史上所有成功崛起的國家都經歷過這種“幼稚工業保護”的進口替代工業化階段。
幼稚工業保護的實質是市場保護,因為幼稚工業渡過陡峭的學習曲線需要其成長的戰略性市場空間。就中國存儲芯片而言,如果不允許三星在華進行直接投資,中國就可以使用關稅保護手段應對三星以摧毀長江存儲等幼稚工業為目的的低價傾銷。正是為了防范中國出現競爭者,同時也是為了預防中國對幼稚工業采取關稅保護的手段,三星早在2012年就在西安建立存儲芯片生產工廠,提前進行了戰略布局,而2018年3月的追加投資更是直接瞄準了2016年才建廠的長江存儲。當三星在我國進行大量直接投資的情況下,關稅保護的手段已毫無作用可言,如果三星打價格戰,長江存儲將面臨陷入虧損和無力追加研發投資的嚴峻考驗。假如政府對其提供補貼,其效果也遠不如關稅保護。假如在政府大量補貼之下,長江存儲還不能戰勝三星的話,政府的這種干預行為就成為了新自由主義者攻擊產業政策的口實。因此,產業政策的成敗取決于其自身正確與否以及為其提供理論指導的經濟學類型[30]。
通過以上討論,讀者不難領悟高出口稅戰略對于我國自主掌控國內市場、推動民營經濟大發展和實施進口替代戰略的重大意義,不難理解它對于突破中等收入陷阱的關鍵性作用。故而,請允許筆者以發表于2012年論文中的兩段話作為本文的結束語[31]:
以貿易保護為基礎的進口替代是落后國家產業升級的基本途徑和自主創新的基礎,如果我國永遠實施自由貿易政策,那么,高端產業(或產業價值鏈高端環節)的進口替代就無法展開;而如果要實施進口替代戰略,那么就必須對高端產業的國內市場進行關稅保護,但按照目前外國直接投資在中國的發展趨勢,這種關稅將無法達到保護民族企業的目的,反而保護的是跨國公司的既得利益,這就是我國在將來如果對國內市場進行保護將不得不面對的世紀性難題,這個難題就是拉丁美洲國家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不能自拔的主要原因。
與19世紀下半葉美國保護主義的進口替代工業化時期嚴厲拒絕外國直接投資不同,拉丁美洲的進口替代卻指望外國直接投資給其帶來福音。其結果是,雖然拉丁美洲實施貿易保護主義的目的是讓民族企業獨享國內市場的工業化收益,但是,在外資企業控制了拉丁美洲國內經濟的情況下,這種貿易保護反而成了跨國公司在關稅保護之下利用壟斷地位在拉丁美洲國內市場攫取巨額利潤的工具。因此,拉丁美洲試圖通過貿易保護改變其不利國際分工地位的努力又完全被外國直接投資所瓦解,這是拉丁美洲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在其后期陷入困境的主要原因,也是拉丁美洲即使實行貿易保護也無法改變依附型經濟命運的基本原因,同時,它也是19世紀的美國之所以能夠超過英國成為世界頭號工業強國的秘訣:在實行貿易保護的同時必須排斥外國直接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