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續坤 (沈陽建筑大學,遼寧 沈陽 110168)
盛京都城清初開始營建,后歷經幾朝擴建修繕,是我國絕無僅有的寶貴物質文化遺產。盛京城無論是建制、規模,還是城市的空間格局,都具有突出的典型性和代表性,充分反映出滿民族的文化與城建理念[1]。清天聰朝時,盛京的堂子祭天已初具規模,同時清寧宮的拜神祭祖也趨于規范化,皇太極通過堂子祭神祀天等儀式美化本階級統治,為封建專制披上神圣外衣。滿族文化意識影響并決定了盛京建筑設計的方向,形制化地域建筑體現著統一的民族意識和民族凝聚力,從而實現了滿洲民族的形成和后金的強盛,為清朝的建立、發展及中原的統一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薩滿文化歷史久遠,成為我國北方原始文明的核心。蒙古族、滿族曾先后入主中原,使得薩滿文化深刻影響著這些區域的人文、歷史、風俗、心理等諸多方面。在漫長的北方人類社會發展中,人們信仰中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等內涵形成了獨特的精神體系,社會化、全民化的意識形態根植于人們的日常活動里。基于與地域文化高度協同的觀念,建筑文化具有神秘浪漫的藝術精神以及多樣性的表現形式,在其漫長的發展歷程中,盛京古建筑始終完整地保留了體系的基本空間因素。清王朝的經濟繁榮以及國力穩步強大是其建筑藝術得以發展的內在契機。
清初皇族的家祭禮儀制定于盛京,并規范于盛京。盛京城承載著薩滿文化的豐富內涵,也融合了漢、藏、蒙多元文化因子。盛京內外城的一個顯著的特點是外圓內方,其“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功能布局與王者居中的典型王城模式相吻合。建筑是空間化的社會生活,空間和功能布局關系到建筑文化內涵的表達及其價值的實現。坐北朝南、方形的饗殿與坐南朝北、圓形的亭式殿構成了堂子祭祀的重要場所,這種建筑格局也同樣昭示著中國傳統的天圓地方說。薩滿文化的核心包含了以自然為本的生態意識,表現為對維系民族生存的客觀物質對象的敬仰與崇拜,祭祀是民眾向神祇祈求福佑、驅邪避災的一種行為,同時也能加強家族、氏族、部落內部的團結,成為合族人的精神依托和維系族體的力量。滿族家祭是滿族各姓氏以血緣族姓為單位舉行的一種傳統祭祀活動[2],其內容獨特,風格迥異,是包含著諸多祭祀項目和儀式的綜合性民族祭典。
清朝官式建筑是在明代定型化基礎之上簡化單體設計并規范成文,受滿族文化與漢藏蒙多民族融合發展的影響,出現了豐富多彩的建筑形式。基于我國封建社會漫長的宗法社會狀況,建筑以宮殿和都城規劃獲得的成就最高,從而突出了皇權至上的封建思想和嚴密的等級觀念。堂子是滿族特有的建筑類型,堂子建筑中舉行的祭祀活動源于氏族社會的血緣族祭,其規模隆重,氣氛肅穆。隨著清王朝經濟社會的發展壯大,強調血緣宗親的堂子祭祀活動也逐漸為皇族宗室所掌控。盛京堂子見證了滿族共同體的形成與發展,為中央集權的加強提供了意識平臺。
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沖突與融合構成了中國古代北方邊境歷史的主題,與北方生態環境相適應,游牧民族每個氏族的聚集地經常遷徙。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從事游牧業的人群由部族、部落發展到民族、國家。經濟發展促使政治統治日趨穩固,崇信方式也進一步穩定,遂出現了專門的祭祀場所。堂子是滿族各部落奉祀本族守護神及先祖的圣潔之地,統治者盡其所能將堂子建設得雄偉氣魄,以突顯其皇家之尊貴,同時也從形式上強化了堂子祭祀的重要信仰地位。
女真時期的各氏族部落以本氏族血緣宗親為紐帶結成本部落堂子,供奉祖先與神靈。伴隨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部族的信仰也脫離了原始野祭的桎梏,以家系傳續興旺為寄托,逐步廟堂化、規范化。努爾哈赤遺甲起兵,統一女真各部,在赫圖阿拉建立后金并自稱“覆育列國英明汗”,同時在老城中建立堂子以為部族明確信仰。遷都東京城(遼陽)以及后來政權又遷都盛京(沈陽),均在城中建立了堂子,八角亭式殿結構。據說八方形象征十三層或九層天及八個方向,以視對日、月、星及光的崇拜[3]。
堂子建筑結構形式無論是在赫圖阿拉、東京遼陽還是盛京沈陽,以及入關后的北京,堂子的宮殿配設、布局等近乎相同。清代帝王苑囿逐步達到了極盛,堂子的建筑規模也不斷擴大,沿襲滿族文化源遠流長的建制,堂子建筑總體設計始終保持著八角亭-圓殿形式的特殊結構特點。清朝是少數民族對各族廣大人民的統治,清皇室通過雄偉莊嚴的血緣宗親集會場所堂子,將滿族人民凝聚在共同的祖先神靈信仰之中,更加嚴厲地強化其封建專制;也有利于強化滿族民眾之民族歸屬感,保持其民族特征不泯滅,弘揚其民族文化。乾隆年間頒布了滿文本《欽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使清廷堂子祭典成為一種規范化的國家禮制,具有國家祀典的性質。堂子祭祀的典禮化、等級化、制度化突出了政治和經濟上的封建控制與壓迫。
祭祀活動場所的建筑空間蘊含著相應的寓意和功能,堂子其形制不僅體現了北方民族的審美特點,也突出了其祭祀色彩的功能性。盛京堂子(圖1)在城東內治門外,是一種亭殿式結構建筑,由饗殿、亭式殿、尚錫神亭構成,院落廣闊,周圍用青磚壘砌圍墻。與其他祭祀場所顯著不同的特點是堂子街門朝北,而內門向西。

圖1 《欽定盛京通志》所載盛京堂子圖
盛京堂子有宮門三間,堂子門內正中的祭神殿,又叫饗殿,為坐北朝南的五間殿廊式建筑結構,前面設有丹陛。饗殿南面鋪設甬道,可直達拜天圓殿。拜天圓殿又叫亭式殿,其周圍環繞八根立柱,八面欞扉,坐南朝北。亭式建筑造型是游牧民族帷帳形式的一種固化,將其附加于建筑結構之上的意匠,形成了一種原始空間的粗獷和諧自然之美。饗殿的殿宇正中北墻上掛著鑲片金黃緞神幔,為安放神像之處。神幔前炕上并放兩張黃漆大桌,桌上北邊一字形供放銅香碟、供酒銀盞、供糕銀盤等器物。炕下一張獻酒楠木低桌上靠北擺放兩個盛酒大藍花瓷碗,兩側各供放一個盛酒紅花瓷缸,瓷缸上鑲嵌翔龍、火焰珠、海水江崖。在供位東西兩側分別設置四個黃紗矗燈,西北墻角落里立一個盛器皿黑漆豎柜,其南側分置兩個掛拍板紅漆木架,架上各掛花梨木拍板五對。亭式殿殿中間陳設著楠木供桌,案上擺放四足香爐、貢酒銀盞、裝供糕用銀盤、酒盞等供奉器具。在高案下面,正中東西橫木樁的上面固定著掛紙錢杉木柱,在楠木桌外兩側前后各立一黃紗矗燈。
亭式殿南面正中設有皇帝的神桿石座,其后兩翼為皇子、王公隨祭的神桿石座,是祭祀時豎立神桿的位置。每翼各六行,每行六座,皇子、親王、郡王、貝勒等依次排列,神桿石座設置七十三座,均朝向北方。神桿石座的南側,還布置了七個祭祀前暫停神桿的紅色神桿架,中間的木架為皇帝神桿初到未立時專用,左右木架為皇子以次的神桿使用。
堂子建筑的東南角由二層院墻獨自圍成了一個方形的小院,院中建筑為上神殿,也稱為叫尚錫神亭,規制和亭式殿相同,坐北朝南,其內院南向開門,外墻東北角向北開門,有甬道通向饗殿。尚錫神亭舉行的宗族活動包括堂子月祭,堂子月祭是為田苗而祀,祈求豐收,風調雨順,這里的供位向南。殿中的楠木高案上供具齊全,其陳設簡樸而莊重。饗殿和亭式殿之間的南北甬道中間,有兩個用來承繃索座的漆紅色木架,在亭式殿東南有一口井。堂子內門外西南方向有三間祭神房,門窗向北。內門外的南側有一間西向的圈房,獨自構成院落。進入堂子街門,西側方向有三間向北的房屋,這里是堂子看守人的居所,在看守人居所的東側有井一眼,為居住人生活所用。在滿族祭祀中有獻牲和獻供的禮節,其祭祀環節中還要分食神胙。神胙是將祭祀所挑選的豬在祭祀過程中殺死煮食。整個祭祀、獻牲、烹煮神牲以及分食胙肉的過程必須在一個適合的處所內進行,神廚根據其獨特的功能特點也就在堂子建筑群中應運而生。祭祀地點并非群體公共性場所,堂子結構突出了家祭庭院式、家族式的特點。
清代宮廷的堂子祭祀被清統治者改良為國家祭祀,清寧宮祭祀則成為清王朝皇室家族祭祀以及清宮祭典的發端。清寧宮的高臺院落彰顯著皇族貴胄的社會地位,典型的滿族民居布局充分適合人們的日常起居和祭祀活動的需要,外觀設計及裝飾頗具民族特色,構思巧妙,形態優美。
盛京清寧宮(圖2)是清太宗皇太極時期修建,1636年由中宮改名清寧宮,是帝后的寢宮,也是皇帝處理日常政務、召見王公大臣、朝賀以及進宴、賜宴的地方。盛京皇宮是吸收了漢蒙藏等民族建筑風格的滿族特色建筑,更多地體現了東北寒冷氣候的自然環境特征與多民族融合的社會環境特征,通過建筑空間、造型、裝飾等方式直觀表達民族風俗和文化信仰。擇高而居是滿族居住建筑的顯著特點,盛京臺上五宮坐落于近四米的高臺上,是宮殿中路的第四進院落,屬于后寢居住空間。臺上五宮所圍合成的四合院空間,尺度小,有向心性,內聚力較強,是一個以清寧宮為中心,氣氛親和的生活空間[4]。麟趾宮、關雎宮、永福宮、衍慶宮以及兩配宮以清寧宮為中心八字排開,以鳳凰樓為門,四周磚墻高筑,并環以更道,整座建筑莊嚴氣派。

圖2 清寧宮平面圖
清寧宮坐北朝南,為面闊五間、進深六架椽、十一檁硬山前后廊式建筑。分為西四間和東一間,正門開在東次間,源于滿族先民崇尚太陽升起的方向;門窗均向外開,木質窗格,外以紙糊,體現著滿族風情。東一間又稱東暖閣,是寢居之所,以間壁把寢宮分為南北兩室,寢室面積相對較小可有效防止熱量損失。沿襲具有保暖作用的穴居結構,整個房間僅開一門,門向東開,總體布局形似口袋,故又通俗命名為口袋房。房間分為用于祭祀、會客的外間和用于居住的里間,其格局保暖效果特別好,利于抵御北方寒冷氣候。門間北側炕灶的兩口大鐵鍋為祀神時煮祭肉所用,門口設俎案[5]。西四間(圖3)為通敞相連的大堂屋,進入正門,可以看見北西南三面均由火炕相連,形成一個形狀近似于佛教萬字的彎,所以又稱為“萬字炕”。火炕成為東北地區滿族人住宅取暖必備設施,鍋灶生火烹飪煮食的余熱,通過炕道傳遞到室內,是節約能源、熱能有效利用的科學手段。炕上滿鋪紅白炕氈,擺設炕桌以供祭祀后吃福肉用,還有火盆、坐墊等生活器具。萬字炕以西為貴,用來供奉祖先和神明。祭祀神堂西墻正中安設祭祀神位,神龕上有仰首架,上懸黃幔,幔上掛神像,下設神桌、五供、糠燈等祭祀用具。西炕做為擺置供品祭具之處,莊嚴神圣,既不許住人,也不得隨意坐臥踩踏和亂放雜物,以免冒犯神靈。清寧宮的煙囪位于宮后西北角,從地面壘起十層,略低于屋脊,因此從正面看不見煙囪[6]。跨海煙囪是滿族民居所獨有的排煙形式,通過地下水平煙道與炕相通,適于防火。皇太極認為建造過多的煙囪會有不祥的寓意,象征著國家四分五裂,所以只建造一座煙囪,有著一統天下的寓意[7]。

圖3 清寧宮西四間內景
現存的清寧宮經多次修繕,已非入關前的面貌。東間的南北落地罩為乾隆時期制作,西間西墻中央龍頭神幔架兩側的御匾書額,北為乾隆御筆“萬福之原”,南為嘉慶御筆“合撰延祺”。東暖閣門額上道光題詩《清寧宮敬紀》,此外館內還珍藏有薩滿帽、鼓、腰鈴、樺木鈴,以及祭祀時殺牲、煮祭用工具等文物。在西南北炕包圍的空曠地面上,便是舉行家祭時叩拜行禮的場所,同時也為祭祀的主導者提供了請神、跪拜、歌舞的寬闊場地。
清代滿洲的堂子、皇宮和民居都豎有神桿,這是滿洲敬神觀念物化的表征。祭桿供奉的是天神,也有祭祖之意,每年春秋兩次在堂子和宮中進行。清寧宮前院內的東南方立有神桿,滿語稱“索倫桿”,是清宮祭祀典禮在院中還愿活動的主要祭位(圖4)。活動中皇族人要向神桿行禮祈福,禱祝還愿,灑米獻牲。

圖4 清寧宮外景(神桿)
立桿大祭前一個月,由內務府官員赴延慶州山中選取松木,“樹梢留枝葉九節”以示九重天。索倫桿長九尺左右,桿首向東仰,碗口粗細,上圓下方,用甄選品質上好的松木制成,頂部削成銳尖,距頂端一尺左右套一個錫碗。按照習俗,每次祭天典禮時,都要換一根新的索倫桿,將豬肉、五谷雜糧等放入錫碗中以備飼喂烏鵲。滿洲先民崇敬烏鵲,奉之為圖騰,被滿洲人尊奉為保護神,祈求其神佑部民嘉祥而康壽。索倫桿在滿族人的生活環境中有著重要地位,滿族人民的文化信仰不限于宮廷內的堂子祭天,民間百姓也在自家庭院內建立神桿以做敬奉祈禱。索倫桿被認為是神圣之物,每家每戶都立起索倫桿,通過神桿傳達對上天的虔誠。神桿基部堆置幾塊石頭,是圣山的象征,宛如滿族先祖世代賴以生存的民族發祥地長白山。
建筑是文明的物質載體,盛京的堂子和清寧宮承載著滿族文化的延續和改良。統治者將宗族活動因素寓于建筑藝術中,使儀式復雜肅穆莊重,凸顯祭祀活動的典禮化,將宗族利益與國家一統的宗法觀念滲透到人們的思想意識中,將本民族的精神信仰沖破血緣宗親的限制,在封建社會中得到更廣泛的信眾,進一步起到應有的社會影響力,對社會秩序、社會關系、家族關系具有整合和組織功能,能維系一個民族的團結性和認同感。堂子和清寧宮的建筑結構設計和裝飾風格脫胎于滿族民居,體現著滿族文化風格,無不深深浸染著傳統文化精神。不同的建筑具有不同的文化內涵和象征意義,盛京古建筑適合滿族人傳統生活習慣,顯示出渾厚、莊重、古樸的風格,也是滿族封建化發展歷程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