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晨雪
(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南新鄉 453007)
魯迅的故鄉位于浙江紹興。紹興有著“鑒湖”的別稱,杜甫的詩“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就是描繪這里的風土人情的。魯迅十三歲那年家道中落,家族聚議要分割財產,這讓幼小的魯迅看到了故鄉丑惡的一面。“走異路,逃異地”后的魯迅,再也找不回兒時故鄉的味道,以至于在后來的寫作中,魯迅總是以流浪者,失鄉者的角度來描寫自己的故鄉。一條青石板路,一溜粉墻黛瓦,一彎曲徑通往百草園,這里承擔了魯迅太多兒時的記憶,文中反復描寫的海邊沙地,是魯迅記憶中“最純正”的故鄉場景。文中對這片景色的描寫承載著魯迅對于記憶里那個故鄉的悼念。這時的故鄉已是“現代的風景”,《故鄉》開篇“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1],凄清的景色奠定了全文悲涼的感情基調,這已經不是物理意義上目光所接觸到的純粹的畫面,更是心理意義上作者內心的視野。
究其原因,這與魯迅自身經歷和當時所面臨的困境與他秉筆直書的性格有關。當時的魯迅處在“一間鐵屋子”里,周圍滿是麻木不仁的“看客”,歷史所賦予這位作家的任務就是要“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2]。面對苦難中的國家,面對故鄉的不同以往,啟蒙理性的思想使他不得不去正視故鄉的愚昧落后,現實主義的筆法和“寫實諷世” 的風格更是把故鄉的鄙陋展現得淋漓盡致。再者,魯迅隱隱流露出歸鄉而不得的感傷。同族人的逼迫,街坊鄰居的尖酸刻薄,都使魯迅無法再在故鄉立足,故鄉對他的排斥,也是他對故鄉失望的原因。而老屋的變賣,標志著故鄉已經成了一個空虛,沒有靈魂的概念。魯迅筆下的故鄉,充斥著現實的“愚昧”與曾經的“美好”的矛盾,“那些好的和不好的記憶共同織成了一張大網,一方面引誘他進入,另一方面又逼迫他逃離”[3]。在《故鄉》中我們看不到太多的溫情與美好,更多的是時過境遷的荒涼破敗。
不同于魯迅,沈從文筆下的故鄉是一個“非現代”的理想世界。他的故鄉位于湖南鳳凰縣,在這樣一個奇峰清秀、萬物有情的故鄉,沈從文從小便吸收著大自然的靈氣,對這片青山綠水有著深深的眷戀。《邊城》這部小說對湘西的描寫精妙美麗,像是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它有著與都市截然不同的風土人情,訴說著烏托邦式的世界。當然,真實的湘西世界并沒有沈從文筆下這么美好,也和魯迅的故鄉一樣有凄風冷雨,也會有血腥。但是,為什么作者會選擇過濾掉這些而只留下湘西美好恬靜的一面呢?這與他的個人經歷有關。十四歲的沈從文行軍入伍,這段經歷使他對生死之事看得更加透徹,更加珍重。
此時的社會雖然仍是動蕩不安,但相較于魯迅所處的那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已經是穩定了許多,“人性的本質” 成了許多作家探討的熱題。作為一名“鄉下人”,沈從文以淳樸的眼光描寫了家鄉美好的人性,創造自己的“希臘小廟”,選擇性的在自己的作品中過濾掉令人發怵的現實,不像《故鄉》中所流露的失望與絕望,在《邊城》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人性的險惡,即使是死亡也是描寫得那么唯美,即使是悲劇也給人留以希望,讓讀者們感受到的只有淳樸的民風和湘西的靜謐。在《邊城》小說結尾:“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4]這一給人聊以慰藉的結尾有留白的妙處,也給了讀者希望,讓悲劇哀而不傷,升華了藝術效果。其實在《故鄉》中,魯迅也有意無意地給讀者留以了希望。宏兒與水生的關系,正是“迅哥兒”與少年閏土關系的輪回,宏兒與水生“松松爽爽”的一路出去,宏兒不忍水生的離去,盼望著何時與水生再見,都使魯迅重溫了他兒時與閏土玩耍時一幀一幀的場景,這不禁使讀者幻想長大后的宏兒與水生是否也會如長大的“迅哥兒”與閏土一樣生疏,隔著“一層可悲的厚障壁”。
在《故鄉》和《邊城》中,作者塑造了許多鮮明的人物形象,他們筆下的人物形象雖然大相徑庭,但均有著悲劇性的結局。如果說《故鄉》的魅力在于抨擊時弊,斥責民族劣根性,那么《邊城》的魅力就在于能夠讓人們看到美好人性的存在,喚醒心底的善良與溫情。
“魯迅小說的基本特點,是多寫病態社會中不幸的人們”[5]。魯迅筆下所創造的人物大多是受封建禮教束縛的腐朽形象,這與他筆下的“荒村”相映襯。如《故鄉》中的典型形象:閏土。在魯迅的筆下,人物形象的描寫十分具體“紫色的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一個機智勇敢,讓魯迅崇拜的小英雄形象躍然紙上,但是兒時的閏土越是令魯迅留戀,歸鄉后的他就越是失望。“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由十分清楚到變得模糊,中年閏土“先前的紫色圓臉,已經變作灰黃”,人物一出場就給人一種壓抑、驚嘆的感覺,他的表情“仿佛石像一般”更是預示了閏土的經歷。時代交替,局勢動蕩,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更是在土地上蔓延,在這樣的背景下,閏土也沒有免俗,向“我”要走了“香爐與燭臺”,在叫了“我”一聲“老爺”后,“我”的靈魂都受到了震顫,由此可以看出閏土的轉變也是魯迅對故鄉失望的導火索。
與魯迅相反,沈從文筆下故鄉的人們形象淳樸善良,沒有一絲煙火氣,具有脫離現實的理想化特征,如《邊城》中作為全書之魂的翠翠。翠翠在湘西山水間櫛風沐雨,掬霧追云,在一個美麗、和平、和諧的環境中成長,因此,這也注定她溫柔、誠實、率真的個性。翠翠是沈從文心中理想的東方女性,是愛與美的化身,文中對翠翠有這樣的描寫“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6],相較于魯迅對人物細致入微的描寫,沈從文對人物的描寫并不具象,給讀者留了許多想象的空間,使人物的美麗更加縹緲朦朧。與魯迅寫實風格相比,沈從文筆下的人物就顯得過于虛幻; 與魯迅筆下封建愚昧的人物相比,沈從文筆下的翠翠淳樸善良,有著理想化的性格特征,給恬靜的湘西世界添加了一抹優美、令人向往的風土人情。
但是從這些溫情中,我們仍能感受都一絲隱隱的悲痛,祖父年輕時喪女、翠翠愛情的流逝,給小說增添了一抹悲劇色彩。這與閏土的麻木不同,但與閏土有著相似的悲慘命運,終是被現實磨平了棱角。他們的悲劇產生的原因追根到底都是因為不敢于反抗,受到封建倫理關的束縛,一味地任憑事情發展而造成的。倘若閏土也能夠像“迅哥兒”一樣敢于反抗當世的病態潮流,而不是作為一個“熟睡的人們”去被封建禮教裹挾,恐怕他也不會像個木偶一樣辛苦麻木的生活。邊城中的悲劇早已在翠翠的母親那里埋下,面對與茶峒軍人的愛情,沒有勇氣的反抗,迫于倫理壓力的束縛,釀成了她的人生悲劇,不僅給父親留下了痛苦,更是給尚在襁褓的翠翠留下了悲情的人生背景。這種缺乏母性關懷的性格缺失和情感缺失使翠翠在面對二佬的追求之時不知所措,不敢直接表達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如果翠翠能夠敢于回應,可能天保也不會命喪途中,祖父也不會憂思過度,郁郁而終;如若儺送不被社會倫理所禁錮而心懷顧忌,選擇逃避,翠翠的結局也不會是與一只黃狗默然相望,陷入無盡的等待。
《邊城》和《故鄉》都描寫了傳統封建宗法制度下的小人物,但是在文中,我們根本看不到沈從文對封建宗法制度的批判,他從未把翠翠母親及翠翠的悲劇歸咎于封建宗法制度,他只是強調了她們的性格悲劇和命運悲劇,制造多種機緣巧合使其與理想中的結果擦肩而過。而魯迅就截然不同,他嚴厲的批判封建宗法制度,全力抨擊傳統封建思想的劣根性與落后性,對于被封建宗法制度同化的閏土有著深深的同情,對于封建氣息彌漫的故鄉感到失望與迷茫。他們看似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但實則殊途同歸——揭示出傳統文化的劣根性。魯迅與沈從文處在不同的時代,他們的作品所呈現的面貌是不同的,但是兩位作者的本意都是想要喚醒美好的人性,改造國民劣根性,重塑民族精神。
二位大家在小說中對故鄉的描寫各有千秋,帶領讀者領略了風格迥異的故鄉,相比魯迅筆下故鄉的悲愴,沈從文筆下的故鄉理想、甜美,有著淳樸、令人艷羨的風土人情。魯迅的“故鄉”已經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是在現實社會生活的壓力下失去了精神生命力的 “故鄉”,而沈從文的湘西世界卻在作者有意無意理想化的保護中一直存在,但二者筆下的故鄉,都是作者心里最懷念,最向往的心安之處,承載著作者最真實的喜怒哀樂,影響著作者的一生。
故鄉是用來想象和升華的,所有美與丑惡都可以在故鄉中出現。對于故鄉,山在、水在、時光、舊識都在,魯迅與沈從文從來沒有遺棄它,至于魯迅筆下對故鄉的絕望,是對人,對物,對一段回憶的絕望,而不是一片土地。當生長的地方被注入了感情與靈魂,它就成了作為符號意義和精神意義上的故鄉。其實,我們在談論故鄉的時候,我們談論的不只是地理位置上的故鄉,更是故鄉意義上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