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富海
判斷人類社會的發展是否已經進入文明階段,首先要明確文明的定義。有關文明的定義不下幾十種,但比較起來,迄今仍以恩格斯提出的“國家是文明的概括”的概念最接近文明的本質,也為學術界多數學者所認可。那么,什么是“國家”呢?“國家”是政治學、法學上的術語,國家是暴力機關又是管理機關。作為暴力機關,具有保衛自己的人民和領土不被外敵侵犯和對外開疆拓土的責任,同時,有保護上層統治階級利益、鎮壓下層人民反對統治階級的作用;作為管理機關,具有組織管理生產、稅收、水利、交通等經濟、行政等職能,保證國家機器正常運行。“國家是文明的概括”,意思是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會產生國家,國家是社會進入文明的象征。考古學上找不到作為政治學、法學概念的國家,但是從調查、發掘出的遺跡、遺物乃至遺跡現象來看,是可能觀察到并分析出國家是否已經產生和存在的征象的。
文明形成的“四要素”或曰四個標志,即一般所說的城市、文字、銅器和大型宗教禮儀性建筑。這種提法雖然注意到了社會演進過程中產生的與文明有密切關系的新事物、新現象,但并沒有抓住文明和作為文明概括的國家的本質,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復雜性。放眼古代世界,實際上有的地區,青銅冶鑄技術發明很早,但并未進入文明社會;有的地區較早進入了文明社會,但尚未發明文字。從中國古代來看,情況可能更為復雜。有學者認為,良渚文化有規模巨大的城址和大型祭壇等宗教禮儀性建筑,已經進入了文明社會,但良渚并未發現青銅器;即使有了文字,數量也有限,看不出在社會上有多么廣泛的流通。有學者認為,包括河南龍山文化晚期在內的夏代早期尚未建立國家,但登封王城崗、新密新砦城址的發現,淮陽平糧臺城址門衛房、大型殿址和陶排水管道等設施的出土,如果不是國家產生的象征,又該作何解釋?
從判斷文明形成的“四要素說”發展到判斷文明形成的“聚落分級說”,無疑是認識上、理論上的重大進展。因為聚落的分級是十分復雜的,有外部原因,如環境和自然條件的改變;也有內部的原因,如人口的增加和功能的調整等。關鍵是分析聚落的內部結構。
依據聚落形態演變來探討文明形成,已成為學術界的共識。緊緊抓住“國家是文明的概括”這個核心,從多方面考察,綜合分析,就有可能對文明發展狀況做出正確估計,判斷文明是否已經形成。
關于文明的形成,李伯謙提出了10個標準。
1.聚落規模是否出現了分化,表現在星羅棋布的小型、中型聚落群的中心是否出現了大型、特大型聚落。
2.大型、特大型聚落是否出現了圍溝、城墻等防御性設施。
3.大型、特大型聚落是否出現了大型宗教禮儀活動中心和建筑,類似陜西臨潼姜寨仰韶文化遺址的中心廣場和大房子的功能,此時是否發生了變化。
4.作為大型、特大型聚落有機組成部分的墓葬,在規模上是否出現了分化,是否出現了特設的墓地。
5.大型、特大型聚落是否出現了專業手工業作坊和作坊區,是否出現了集中一處的大型倉儲設施。
6.大型、特大型聚落是否發現有專門的武器和象征最高權力的權杖、儀仗等器物。
7.大型、特大型聚落是否發現了文字和少數上層人物壟斷使用文字的跡象。
8.大型、特大型聚落是否發現有異部族(異文化)居民日常生活遺留下來的遺跡和遺物。
9.各級聚落之間是否存在有上下統轄關系的跡象。
10.大型、特大型聚落對外輻射(交往)的半徑有多大,輻射的渠道和手段是什么。
對上述諸方面進行考察之后,要通過分析做出綜合判斷,這些情況和新的變化是否反映當時社會已經產生階級分化和斗爭,是否已經產生管理和統治機構,以及集軍權、神權、王權于一身而突出王權的最高首長。如果這些都存在,那么便可認為,當時的社會已是階級社會,已經有了國家機器,已經進入了文明階段。
李伯謙舉了5個文明實例進行分析。
1.江蘇省張家港市東山村崧澤文化早期、中期大墓和小型墓分區而葬,在一座大型墓中隨葬5件石鉞、19件玉器和大量陶器。這表明,5800年前,長江下游早于其他地區已率先出現社會分級,而且軍權、王權相結合的初級王權已露端倪。但其他方面尚看不出更多的文明跡象,當時似尚未進入王國文明社會。
2.分布于遼西、內蒙古東南部和河北北部的紅山文化壇、廟、冢及玉豬龍、勾云形器等具有濃厚宗教色彩的遺跡、遺物的發現,一方面表明社會已存在分化,另一方面表明當時社會充斥著宗教狂熱,神權高于一切,軍權和王權不占主要地位,社會亦尚未進入王國文明階段。
3.河南靈寶西坡發現隨葬有玉鉞和精致陶器的仰韶文化大墓,表明當時社會分級現象已存在,以軍權為支撐的王權已出現,但其他方面能說明已進入文明階段的證據尚不充分。雖然在甘肅秦安大地灣、陜西華縣泉護南臺地和河南靈寶鑄鼎原等地都發現有與其基本同時的大房子,但大房子的性質和功能不明,尚不能和后世帝王的宮室建筑相提并論,據此還不能說當時已是文明社會。
4.繼崧澤文化興起的良渚文化,既發現有大型城址、祭壇、貴族墳山,又發現有刻畫神徽圖案的琮、璧和鉞等大量玉石器,表明社會分化已相當嚴重,階級之間的斗爭已相當激烈,神權、軍權、王權相結合的最高權力已有比較充分的發展,作為“文明的概括”的國家應已產生,不過,考慮到神權更為突出的事實,良渚國家還應歸于神權國家的范疇。
5.仰韶文化之后的龍山時代,在河南龍山文化、山東龍山文化、石家河文化、寶墩文化以及分布于內蒙古等地的龍山期文化中,設防的城址像雨后春筍般涌現。山西襄汾陶寺大城面積達280萬平方米,在城內發現有宮殿基址、大型倉儲區,附設的小城內發現有隨葬多把玉鉞的貴族大墓,南城墻外緊靠城墻有觀象臺遺跡,且已發現有文字。河南淮陽平糧臺城址的范圍雖不是很大,但南墻正中城門兩側有門衛房,城中中北部有大型宮室基址,有用特制的陶水管套接鋪成的排水管道。登封王城崗新發現的大城面積達34.8萬平方米,內有大片夯土和用人奠基的現象。新密新砦城址范圍大于淮陽平糧臺,城內發現的一處半地穴房址長100多米。如果把上述崧澤文化、紅山文化的重要發現暫歸于蘇秉琦先生所說的古國階段,那么,以良渚文化、龍山時代文化這些城址為代表,顯然又前進了一步,很可能都已跨入王國文明階段了。
中國作為世界文明古國之一,有著悠久的歷史。今天的中國,是前天、昨天中國的發展;明天的中國,是今天中國的發展。為了今后更快、更好地前進,回顧中國古代文明演進的歷程,我們可以得到許多有益的啟示。
古國—方國(王國)—帝國,是蘇秉琦先生對中國古代文明發展階段的精辟概括。蘇先生所說的古國,是指“高于部落之上的、穩定的、獨立的政治實體”,這類政治實體顯然已具有某些科學意義上的國家的職能。有的學者將其與西方學術界主張的“酋邦”相對照,有的則主張稱之為“邦國”。李伯謙認為,無論是蘇先生所說的古國,還是西方學者喜用的酋邦或國內某些學者主張的邦國,其所指大體都是社會演進過程中處于同一發展階段上的社會政治形態,與其后龍山時代發展成的王國文明相比,有一定的原始性;但與比其早的部落或部落聯盟相比,則已有性質上的不同。
關于“古國”一詞,李伯謙認為其并不是一個內涵和概念十分明確的稱謂,“古國”的“古”和“王國”的“王”以及“帝國”的“帝”也不相稱,如果考慮到古國和王國、帝國發展程度上的區別,并都以其政治實體的最高首長來命名,援引中國典籍里的邦、國互稱,和對古代一些處于相似階段的少數部族首領稱為“酋長”“酋帥”的習慣,稱其為“酋邦”可能更接近當時的實際。
李伯謙的重大貢獻有三:一是對古國、方國、帝國的涵蓋范圍進行了科學的梳理;二是他以考古實證,極為透徹地分析了仰韶古國的軍權、王權發展模式;三是他對“帝國”的分析,為我們認識“大秦帝國”提供了一個認知的角度。
李伯謙論述,王國階段后期的春秋、戰國時代,由于內外矛盾的激化,社會處于大動蕩、大分化、大改組的混亂狀態。原來僻處西陲的秦國,經過十幾代國君的勵精圖治、開拓進取,至秦王嬴政時期,終于通過連綿不斷的兼并戰爭掃平六國,實現統一,將歷史推進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帝國時期。
從王國到帝國,各方面都發生了重大變化:
第一,國土范圍空前擴大,涵蓋并超出了原夏、商、周王朝所控制的最大疆域。
第二,民族文化融合達到新的高度,中華文化通過吸收周邊民族文化的先進因素,不斷壯大并更新著自己的面貌。
第三,郡縣制取代分封制。
第四,井田制逐步被一家一戶的自耕個體經濟所代替,與之相適應的是賦稅制度的實行。
第五,官吏舉薦和任免制取代世襲制,從中央到地方,形成了中央集權比較完備的官僚體系。
第六,與中央集權政治體制相適應的是法律法規的完善和文化專制主義的推行。
由秦始皇建立的帝國及其推行的相關制度,兩千多年以來為后來各代王朝所繼承,直到清王朝滅亡,其間雖因時勢變化有所損益,但基本體制并無大的變易。
中國古代文明源遠流長,綿延不絕,在其由古國到王國、由王國到帝國幾千年的發展過程中,有許多發明創造,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當然也有過這樣那樣的教訓。回顧這一歷程,發揚優秀傳統,總結經驗教訓,對于中華民族未來的科學發展,構建和諧社會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