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筱萱
(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廣東珠海 519085)
在以儒家文化為根基的中國古代社會中,受到儒家“君子不器”這一精神根源以及崇高的載道理想的影響,知識分子普遍形成了求道不求術的非職業化社會定位。知識分子們被期待成為胸懷天下且道德高尚的全才,而非精通于某一學科或專業特長的專才,他們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與政治參與欲望,以天下為己任,這與職業于某一專長的“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形成鮮明對比。而在中國古代社會的晚期——清朝,隨著經典研究的考據化,一種知識分子的職業化之風在社會上大為盛行,知識分子們的載道理想中所包含的對個人道德的追求以及對仕途的熱情,被嚴謹引證的治學之風所替代了。字面之學替代了字內之學,小學之道替代了大學之道。在此時,那些同前朝一樣學習經典的人,已不再能稱之為知識分子,而演變為學者。
這種職業化風氣的明顯轉變出現在清朝,然而,這種傾向的存在并不是一時間的陡然發生,而是在千余年的古代社會發展中已屢現端倪。
隨著春秋時代的禮崩樂壞,對圣王的期待失去了實現的可能性,君主失去其道德權威,不再掌握“道”。而此時,伴隨“學術下移”崛起的士階層開始將自己定義為高尚的“道”的持有者,拾回君王失去的道。知識分子載道者的核心身份在這一時期確立,載道這一使命意味著對社會倫理、道德修養等問題的廣泛關注,這就暗含著對知識分子并不能局限于專研某一專業知識或技術的要求。同時,儒家學說雖在當時并不為顯學,但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在《論語·為政》中的記載“子曰:‘君子不器’”,包含了輕視專業素養的業余精神,這為后世成為主流思想的儒學埋下了非職業化思想淵源。
因此,在先秦對于知識分子及其職責的定義中,所存在的無疑大多是促使知識分子遠離職業化的因素,中國知識分子的非職業化性質在先秦的軸心時代基本界定。在這一時期,知識分子職業化的傾向并無征兆,各種促成職業化的條件也尚未出現,此時的知識分子是中國歷史上最為純粹的一代知識分子,此一時期亦是中國知識分子距離職業化最遙遠的階段。
在漢代,漢武帝遵循董仲舒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使儒學從“諸子百家之學”轉變為“正統官學”。從漢武帝設置“五經博士”開始,先秦的儒家經典文獻的注疏研究受到重視,推動了該時期儒學向經學轉化的過程。“經學”即以儒家經典為傳誦與研究對象的學問,這就包含了對經義解釋及編訂勘校的需要,這種需要則意味著對章句之學的關注,也進而衍生出一種著重內容考據的治學之道,漢代的“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之爭,則是對漢學對經典的研究側重訓詁解說這類字面之學的真實寫照。
由于漢學對經典的研究具有官方意識形態下的非批判性思維,此時的經學研究并不具備近代以來人們所理解的學術意義,但是其對于經典的研習中章句之學的重視、考據化的治學方法,在客觀上為后世知識分子職業化的形成埋下了早期的學術基礎。
在唐代的科舉考試中,明經科對經典的記誦被設置為考查的重點,這往往使應考者對經典的學習局限于對文字表面的記誦上,而難以去理解經典的深入內涵以及經典內涵中所廣泛聯系的社會責任感與道德意識;而進士科則重視詩賦創作,久而久之,則呈現出唯求文辭華麗浮艷、注重格律技巧,而缺乏義理道德,脫離社會關注的創作文風。這些唐代開設的科舉科目的考察形式呈現出了重文輕德的特征,人們的學習因此偏向功利化,知識分子在學習過程中往往更加重視經典記誦及詩賦創作等具體能力,對于道德修養與社會責任感的關注則大大降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唐代的通過考試制度對學的反向引導,使知識分子淪為皇權的附庸,這無疑就極大地淡化了知識分子的載道理想,而增加了其對掌握某一專業技長的追求。
宋代政府不斷完善科舉制度以鼓勵士人參加科舉考試,而士人則不斷呼吁政府在州縣建立學校,以幫助學生準備考試,再加之印刷術的推廣使各種圖書經典廣泛流傳,教育的普及度在這一時期大幅度提高,受教育的門檻則被降低。受過良好教育的考生數目正在快速增加,但能夠成功獲得官職踏入仕途的機會卻并未增加。
在傳統模式中,知識分子通過入仕實現其載道理想,并以此認證其士階層的身份。而當大量因受到教育而自認為屬于士階層的人無法進入仕途施展政治抱負時,為了維持士階層的身份,他們試圖尋找一種新的社會實踐方案及對士的新界定方式。大量被排擠在過度飽和的國家官僚政治體系之外的宋代知識分子,將其活躍范圍從中央轉移到地方。大量地方上擁有一定財富的家族開始崛起,并投資教育,從而逐漸轉變為士族。如此,宋代士從政治精英轉變為地方士族,成為士的衡量標準僅在于是否接受教育,而認為士就應該入仕做官這一看法遭到越來越少人的認可。這意味著要成為一個所謂意義上的知識分子,需要具備的是“學”的知識素養,而淡化了對其政治理想及聯系社會的關注。
宋代書院的產生同樣與該時期職業化傾向因素的形成有一定客觀的聯系。書院的起源是由于宋代官學衰微,一些富有家庭創辦私人學校以供其子弟接受教育。其后,書院逐漸演化為理學家推廣學說的場所,書院則成為結合理學學術研究與課程教學的民間學術機構和教學機構。雖然理學的目標是為所有人尋找一種永恒的、具有普適性價值觀念與信仰,其學習研究著重于義理而輕視類似于漢學模式的字詞章句之學,從學習內容上講,這與職業化的中注重專業知識的特征大相違背,但從書院學習的學術研究性質來看,其中包含的辯證批判思維以及學術鉆研態度,在外在形式上恰恰與后世學術專業化、職業化傾向中包含的某些要素不謀而合。
明代知識分子的非職業化傾向似乎比此前的許多朝代都要明顯。這首先歸因于君權的不斷強化下官僚職能的變化,明代的官員并不需要掌握某種專業技能,而只需要成為協助統治的執行者。在準備科舉考試中所學習的文學修養及經典要義,不過是知識分子謀得職位的手段,而在獲得官位成為人生最高榮譽的前提下,與象征著仕途官位的文化與知識也擁有了榮耀人生的意義。
在明代君權的不斷強化下,知識分子的個體存在被弱化了,文化與知識成了一種附庸于仕途的手段,自然難以獨成一家,走向專業化與職業化。
明代知識分子對學問本身有著一種“非職業”的偏見,這種偏見也同樣來源于一種反商業反功利主義的“業余精神”,這似乎與先秦儒家的“君子不器”相呼應。正如在明代,畫界形成一種官僚本人即畫家的風尚,明代知識分子認為職業化使文化變得單調狹窄,他們的審美取向傾向于具有完整人格體驗的全面發展的“業余型”人才。
因此,在這一時期,知識分子對于職業化傾向有著明顯的背離,而相對于宋朝知識分子從學術內涵上與職業化的相悖,明代知識分子則更傾向于在外在形式上對職業化的輕視與反感。
明朝滅亡后,清政府作為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實行統治,這對當時的思想界產生了極大的震撼。知識分子們開始對明朝滅亡進行反思,其中自然不可避免對千百年來知識分子們所信仰與傳承的“道” 的質疑與重探。而道之所在,正是成于現代圣賢而存于經典,知識分子要想尋道傳道,就要從經典中去挖掘。因此,清代知識分子們相信,如果明朝以及其所代表的漢文化失敗了,那么蘊含其文化根基的經典內容也就存在問題,于是開始重新對經典進行正本清源。
同時,江南地區商人和儒生的合一使得當時的知識界染上了一股重利風氣,而滿族的統治使得漢人入仕機會減少,士人們普遍形成了當輕視政治而重視當下、放棄求道轉而求名的思想觀念,以治學為生,將學術研究作為賺取錢財與名利的工具。
在這些因素的作用下,知識分子們的載道理想中所包含的對個人道德的追求以及對仕途的熱情,被嚴謹引證的治學之風所替代了。結合前代職業化傾向歷史演變中預先埋下的各潛在因素與條件,知識分子對于前代經典與文化的繼承走向了輕視道德內涵而重視專業化學術研究的樸學分支,知識分子的職業化傾向在清朝這一時期明顯地發生了。
清代知識分子職業化風氣的形成,絕非基于一時的條件與原因,而是聯系了在歷史上出現的眾多偶然與必然的因素。而在清末出現的知識分子職業化風氣,屬于一種知識分子社會的非健康狀態。然而,在這種傳統文化的內部自我調整還沒得以施行,西方文明已伴隨著堅船利炮闖入了中國古典文明,在近代翻天覆地的社會環境中,知識分子的定位及其職業化問題又開始面對新的考量與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