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曉文
(廣西大學行健文理學院,廣西南寧 530005)
在“關于象似性的概述”(2018)中我們綜述過語言符號任意性和象似性二原則的爭端問題,索緒爾切斷語言系統與外部世界的關聯,提出語言自成一統、自給自足的思路和概念; 認知語言學把皮爾斯的符號象似性解釋為語言結構與概念和外部經驗結構的相似。此二者近似于Chomsky(1980)將語言現象區分為運算系統和概念系統的思路。運算系統里有指導語言形式結合的法則和造詞的規程,概念系統是關于成串符號代表的意義;運算系統不能獨立于概念系統,而在概念系統中,語言以大腦機制為生理基礎,語言傳達信息的效度除了表征個人心理,還受制于社會及文化傳承(戴浩一,2002)。戴浩一(2002)繼而指出,語法現象是概念系統概念化的結果,不同的語言有其不同的概念化原則,而語法與語義的對應有一定的自然原則可循,并非完全任意。這是非自主性語法的基本精神:語法句法既由既定的運算系統法則限定,又牽制于諸多新質要素。前者或一直引發學界對語言本質終是天生還是習得的論戰,后者則不斷激發著各領域對人腦與外部世界互動關系的全方位探索。下文將立足于語法非自主性視角,嘗試討論漢語中的一些典型語言現象。
Jackendoff(1990)在區分句法結構和概念結構兩個系統時指出,這兩個系統是獨立自主且互不影響的,形式與概念之間的映射是任意的,概念系統為語言共有,不會受到文化及經驗的影響。但當我們參照Lackoff &Johnson(1999)等關于引發主義(enactionism)的闡釋,意即人類對語言的認知不僅基于大腦,也存在于人體與外部世界互動的經驗,再結合戴(2002)的相關論點我們會發現,事實上,概念結構會深入影響句法結構,而既然概念結構同時受制于文化和經驗,那么句法結構也理應受到文化經驗的影響。
例如,不同語言的語義范疇化會受到不同文化經驗的影響。比較明顯的例子是,漢英兩種語言在名詞范疇化上的策略是不同的。漢語的下義詞很多時候是以上義詞為中心創造出來的復合詞,如“汽車”“公交車”“摩托車”“鰻魚”“鱈魚”“鮭魚”?!败嚒焙汀棒~”對應英文的高層次詞匯“vehicle”和“fish”,但是,英文中的這兩個高層次詞匯卻沒有中文那樣的創新機制,不能成為基本層次詞匯的詞根,只能通過全然不同的詞語來表達具象事物如eel(鰻魚)、cod(鱈魚)、salmon(鮭魚)等。
再來看一下漢語中的量詞。哲學家Quine(1960)的名詞的本體相對論(ontological relativity)指出,名詞既可指物體(bodies)也可以指物質(stuff),物體是可數的,而物質不可數且必須量化或離散成類似物體才可數。此外,量詞系統的出現和復數的不出現在世界語言中是個共現特征,中文量詞對名詞的分類顯示出“中文以認知及經驗為基礎所形成的獨特的范疇化”(戴浩一,2002)。最直觀的現象是,漢語中有量詞,因此在語言的構造上它不可能同時存在名詞復數的曲折變化。漢語量詞對名詞量化的根據主要是名詞所涉及的物體的感官特質如形狀、大小、軟硬及其功能。按照Quine(1960)的理論,漢語的名詞語義上都不可數,借助量詞冠以數量,使用起來才合乎句法。
英語的名詞則分兩種: 指涉可離散物體的名詞如table(s),以及指涉離散不清的物質的名詞如water、tea。后者要借助單位量詞才能被數,如a bottle of water、a cup of tea。顯然,面對著客觀世界中同一事物,中英文兩種不同的文化體驗卻建構出不同的語言結構,這說明再客觀的外部對象也要受到主觀經驗的過濾和詮釋,人們通過自身經驗來認識世界、與世界互動,從中產出不同信仰。這些信仰和經驗會表現于我們主觀的認知系統之中,也會體現在語言的構造上(戴浩一,2002)。這一觀點闡釋了對外界物體或物質范疇化的認知基礎。
人的概念系統除了對外在事物存在的方式進行分門別類的加工之外,更重要的是對外界存在和發生的事件進行描述和歸類。但語言描述的并不是客觀存在的情況和事件,而是對客觀世界所做出的建構(construals)(Langacker, 1987)。這些建構出于不同人對事件或事物本身不同的看法,同一個事件可以由不同角度呈現。
與英語不同的是,漢語在描述事件時比較注重事情的結果而不是過程。這體現在漢語動詞的時間結構上。早在1985年,戴浩一提出時間順序是漢語詞序的一大原則,挑戰了生成學派句法自主的基本假設。由于時間順序嚴格制約了漢語的語序,句中一個輕微的詞序變換將會直接影響整個事件的描述。例如,“我到這兒坐公車”和“我坐公車到這兒”,一個是到了A 處再坐車,一個是先坐車再到A 處,時間的先后概念完全不同。又如,“他比我高”不能說成“他高我比”,因為先比較了才能知高矮,而后者明顯違反了時間順序,不合邏輯。
漢語在時間順序原則中最重要的一個概念化基模(conceptual schema)是“動作-結果”(戴浩一,2002)。比如,“打扁”“踹開”“殺死”“做錯”,這些復合動詞在句中描述事件時遵循了what has happened 這個漢語語法概念系統中的統籌原則,“扁”“開”“死”“錯” 可以看成信息中心,直接快速地傳達了事件發生的結果。在此我們需要注意的是,主要動詞并不能主導語法,主導語法的是“動作-結果”這個概念,而這一概念基模在語法對應上不一定十分規整。例如,“打”“踹”“殺”“做”都是主要動詞,但卻不是信息中心,“扁”和“錯”很明顯是補語,卻傳達了主要信息;“踹”和“開”都是及物動詞,在“動作-結果”的概念里,“開”可以像副詞一樣修飾“踹”,但“開”才是信息的中心點;“死”是不及物動詞,與主要動詞“殺”湊在一起才成為及物的復合動詞。
這樣,在“主事不主導”和“重結果”的概念框架下,時間順序與“動作-結果”的復合動詞交叉,產出了語義內容繁復的動詞復合詞。
至于動詞的量化問題,英漢語法有不同呈現。例如:
(1) 他多吃了一碗飯。
He ate one more bowl of rice.
(2) 他又丟了一本書。
He lost another book.
對于一個事件,英語的量化是放在名詞上,而漢語則放在動詞上。因為漢語名詞的本體都不可數,所以量化事件便用上了數量副詞。因此在語法表面,漢語用量化副詞,英語用量化形容詞。
人們用概念結構來想象和推理,與客觀世界互動。在句子和語法層面上,句法表征的語義是抽象且經過概念化的表層簡化語義,而不是概念系統中內容相對繁復的語義。因此,與句法直接對應的是概念化結構,概念結構一定要經過概念化才能對應于句法結構。事實上,使語言真正具備創造力的不是句法,而是概念結構。從某個意義上說,句法能產出的句式是相對有限的,它永遠無法窮盡概念系統產出的語義,因為人類對客觀世界總有無盡看法及主觀建構。
“心智哲學與語言研究”的研究表明,語言運用要經歷一個從“事件”(event)到“用例事件”(usage event)的心智過程(徐盛桓,2014)。從這個意義上看,句法發生和意象建構的過程中“事件”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要素。語言創造于概念系統中各個概念的組合以及各個隱喻的投射,意即,“事件”是觸發組合和投射的關鍵,是句法發生的基礎。由此可以說,句法結構就是事件結構:簡單句表達簡單事件,復合句表達復合事件(徐盛桓,2014)。如何用有限語法表達無限語義,這涉及人的心物隨附性(mental-physical supervenience)。
語言運用是表達心智對對象事件的感受。人通過感覺獲得最初意識(primary consciousness),而后經內省式的聯想和想象獲得反思意識 (reflective consciousness),從而將所感覺到的客觀事件內化為心智對事件的感受。在這個客體內化的過程中,主體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主導了意識活動,一方面表現為人的意識活動必須服從客觀規律,另一方面又表現出人的主觀能動性即人的自主意旨(free-will)。作為自主意旨活動的大前提,心物隨附性是指心理世界(the mental)追隨物理世界(the physical),但“心”可以在此基礎上發揮意識主體的主觀能動性(徐盛桓,2014)。
至此,從事件到用例事件,它相當于一個心智取物的過程:從主體的心智對外部事件產生感覺開始,形成最初意識,在心物隨附性的作用下,并受主體的意向性所主導,形成反思意識——在記憶的基礎上,將最初意識進行格式塔轉換,實現主體就這個事件所產生的聯想、想象及推理,以獲得內省式的感受。心智把感覺到的“物”(即事件)改造成記憶中的用例事件,通過意象(image)完成“過電影”的過程(徐盛桓,2013)。
句法結構與語義密切關聯,句法對應的是概念化結構,不同語言有不同的概念化,所以不同語言的不同句式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不同的概念化結構。語言運用是心智取物識物的過程,從感覺感受到反思過電影,反映出心物隨附性框架下的主體意向性導向,也接合了意象建構和句法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