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最不擅長做魚,故鄉的“廚娘們”似乎只會一種做魚的方法,那便是將治凈后的魚剁成大塊,蔥花、姜、蒜、干紅辣椒熗鍋,放入魚塊快速過油,隨后倒入切好的豆腐塊和涼水;大火燉至湯色漸濃、魚肉外翻時,放入鹽和胡椒粉調味;再滾幾分鐘,便可將魚和豆腐一起盛到大湯碗中,撒上蔥花和香菜末。一家人齊齊聚到餐桌前,說笑著投入到熱氣騰騰的晚餐中。
說起來,故鄉也是傍水,一大一小兩條河傍村而流。東邊的河負責一年四季供應各種鮮蝦魚蟹,河水清清,順便沖積出大片的沙灘,那是我們兒時的游樂場、長輩們的瓜果家園。西邊的河負責按照春種秋收的時令認真澆灌莊稼,河兩旁長滿各種灌木和蘆葦,除了橋頭人為地開拓出一片較為空闊的河岸,村人可以在此洗洗涮涮,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深幽。多少年來,它們就像一對孿生的神靈,守護和滋潤著故鄉,使其生生不息。
故鄉也算得上水鄉,各種水產品應該常常出現在每家每戶的餐桌上,可是現在想來,母親做過的魚,除了鯉魚和草魚,似乎再無其他。
也不是完全沒有。有一年夏天,老天像是忘記了下雨這回事,東邊的河干得只剩下沙灘,西邊的河干得看得見水底的淤泥。不知是誰領的頭,“去河里摸魚”的號召像風一樣從東到西刮遍全村。我們自然也是一臉興奮,想要趕緊沖進“混水摸魚”的龐大隊伍,但又遲遲不敢私自溜出家門,因為母親一向反對我們去西河岸,“水深危險”的警示一直伴隨我們的童年。沒有想到的是,從菜園子回到家的母親,見到我們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便不解地問:“你們怎么還老實地呆在家里?”不等母親囑咐“注意安全”的聲音完全進入耳底,一聲歡呼,我們已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出家門。
事實上,我們幾個小孩子什么魚也沒有摸到。在挨挨擠擠如同插秧一般彎腰摸魚的村人中間,我們更喜歡和小伙伴們一起打泥仗,身上、臉上、頭發上留下一道道泥印,互相取笑著對方,卻玩得更加歡騰。太陽完全沉到西山之時,母親來河邊喊我們回家,見我們全都成了黑泥人卻兩手空空,她故作一臉憂愁的樣子說:“怎么辦呢?水都燒開了,就等你們拿魚回家做晚飯呢!”
當我們沖洗干凈坐到餐桌前時,突然發現桌上放著家里最大的鐵鍋,里面有一條大到讓人不敢相信、通身黑色的魚,白色的魚肉已明目張膽地鼓出來,紅的辣椒、綠的香菜、白的蒜瓣好似商量好了一般,集體調戲著大魚。
哪里來的魚?我們歡呼著拿起筷子,一大塊魚肉塞進嘴里的同時,也不忘了好奇相問。“反正不能指望你們帶魚回家。”母親一邊將魚肉分成小塊,一邊故意賣著關子。原來,這條大魚是黑魚,是村里的一位伯伯從河里摸到的,他挑了最大的一條送給了我們。
剛說到這兒,頭頂的燈突然一暗,姐姐起身準備去點蠟燭,母親卻提議將餐桌搬到院子里。
一晃眼,那個全家圍坐在鐵鍋旁吃魚的夜晚已經過去了30多年,但我一直記得,那晚的月光清亮,或許是累壞了,也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吃到黑魚,它的鮮辣美味一直在唇齒間回味。
舉家搬到城里以后,無憂無慮的快樂童年只得留在故鄉。彼時,中國的市場經濟大潮正在席卷全國,不用糧票、油票、菜票便可隨意在市場上買回各種生活所需。第一次隨母親逛菜市場,我被水產品攤前大大小小的水箱震驚,這世上真的有這么多我完全想像不出來的各種各樣的魚呢!母親說,淡水的家常魚里面,白鰱適合切成小塊過油干炸,鲅魚去掉主刺剁餡與韭菜包成水餃最鮮美,哺乳期的媽媽要多喝鯽魚湯,鯰魚切段紅燒味道很棒……海魚更是多了去,百姓最常做的是小黃花、帶魚干炸,大黃花、鱸魚清蒸,鱈魚、鯧魚最喜小火慢煎……
還有什么魚好吃?我一邊流著口水一邊想要知道更多,母親卻說,她就聽說過這么多,好多魚她也沒有吃過,但……母親頓了頓又說,或許她也能做得很美味。當然,她總不忘借此機會說教一番,比如:這世界大得很,何止是魚,我們沒見過的東西太多了,只有多讀書有了出息,才能站得高望得遠。
像是應景,不知哪個攤販前的收音機里竟然在那一刻傳來齊秦的歌聲:“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會在這里衷心地祝福你”。許多年以后,我在外面的世界里無數次生出想家的情緒時,總能想起當年與母親并肩站在無數撲騰著的不知名的魚面前的情形。
后來,母親嘗試變著花樣給我們做各種各樣的魚,但美食好像真的是有記憶的,無論多么名貴、多么新奇的魚,我們總覺得不如鐵鍋燉魚來得盡興、更有滋味。等到母親老了,她似乎沒了嘗鮮的念頭,一年四季,鐵鍋燉魚便像可以傳家的名菜一般,見證著每一次全家人齊聚餐桌前的歲月靜好。
這樣齊聚的時光總是匆匆易逝,如兒時所愿,這些年我們從南走到北,也從東走到西,見過無數風景,也嘗過許多美食。討著“年年有余”的喜頭,魚味是遠方從未缺過的欣喜。
我在廣州吃過潮汕魚飯。“以魚當飯”的潮汕人,用秋刀魚、鯛魚等各種魚將大海和生活做了鮮美連接;在中原開封,據說某個皇宮貴族逃難時,看到孤單躺在盤中的鯉魚,竟生出感同身受的心酸,將一盤焙面全都蓋到了魚身上,想要為魚取暖,從此成就了生死與共的“鯉魚焙面”;西湖的醋魚我最早在梁實秋的《雅舍談吃》中讀到過,酸甜不膩、湯滑魚細,我連續三天都留戀于西湖邊的樓外樓,只為世間這道美味的西湖醋魚;膠東的醉魚讓人聞之便已飄飄若仙,當地人將普通的海魚腌后曬干,再用高度白酒對其醉糟若干時日,每次拿一小碟上鍋蒸熟,咬下去的第一口,唇齒便被酒香的醇和、臘香里的勁道魚肉侵占……毫不意外,在無法抗拒的魚鮮面前,我是一個好魚之徒。
但是,那一次,面對桌上的一盤紅燒湟魚,我卻停箸不能食。
據說,在無人不知的那段特殊的大饑荒年代,湟魚便與青海人的命運緊緊連接在了一起。數據顯示,“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青海共捕撈了7萬多噸湟魚,平均每人33千克湟魚的供給,讓無數饑餓的生命得以拯救,所以,當地老人常常感慨并感謝上天賜給高原獨一無二的青海湖,更何況湖中還有那么多救命的湟魚。
湟魚的珍貴除了與青海人民有著血肉相連的情誼,還因它生長環境艱苦,成長緩慢,增加500克體重需要11年。正因如此,純凈的高原環境和漫長的生命厚積,使得湟魚肉質肥厚、味道鮮美、營養豐富。遺憾的是,因為“吃”文化的肆虐,現如今的它已經面臨絕跡的危險。即使青海湖常年封湖育魚,但對湟魚美味的追求,仍讓許多人鋌而走險。
魚有種種,做法多樣,無論清蒸、紅燒,還是香煎、水煮,亦或是烤或炸,都有屬于它的獨特情感和必然歸途。于我,在這個秋雨微涼的傍晚,突發其想,將原本更喜清蒸的紅羅非魚與東北的酸菜燉到一起。在自己的生活面前,我愿是孩子眼中最美的廚娘,讓大海也聞到野草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