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情成為瘟疫

“活見鬼，我肯定是愛上你了！”男人絕望地說。

“我也是。”女人面色慘白，眼中閃爍著深深的恐懼，語無倫次地說著，“怎么……怎么辦呢？也許不是真的，這……我們怎么會這么倒霉……”

看著女人凄苦的神色，男人的心仿佛被一柄利劍穿透，但那是多么甜蜜的一柄利劍，把世界上所有的糖果碾碎，提煉出它們的精華，也鑄造不出這樣的甜蜜。

男人緊緊抱住女人赤裸的身體，讓心臟貼在一處，同時被甜蜜之劍穿透，并因為甜蜜交織的痛苦而呻吟。

“我們大概是染上了最倒霉的愛情瘟疫，但還是需要找醫生確認一下。你別太擔心，大部分愛情瘟疫都會在三個月之內自行痊愈，雖然損失三個月的生命很不幸，但在這三個月里的感覺是很棒的。”

女人還是很擔心，臉色更蒼白了，說道：“但也有很多延續更長時間的例子……據說如果超過三個月沒有痊愈，很可能就需要一兩年。還有一些例子，居然延續了七年之久，甚至可能變成絕癥，一直到死也無法痊愈！”

“一直到死都不消失的愛情，是非常非常罕見的，先別擔心這個。我們還是去看一看醫生，說不定我們并沒有真正染上愛情瘟疫，只是對彼此的身體有著強烈的欲望。”

女人點點頭，說道：“希望如此。不過，這至少不是我經歷過的任何一種欲望。現在的我，如果能讓你開心，我自己的痛苦毫不重要。但是，以前即使在最強烈的欲望里，我也只是想讓自己開心。”

男人心里也蕩漾著相似的感覺，“我也是。剛剛和你擁抱時，我心里希望和你一起死掉……這確實是愛情瘟疫的主要癥狀，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先找醫生看看吧……據說，還是有些治療方案的。”

診所里人不多，愛情本來就不常見，加上這些年人們已經普遍采取了防護措施，真正患病的人就更少了。

接診的醫生是個神情嚴肅的人，他為這一對男女抽了血，檢測了血液里長生抗體的濃度。

長生藥劑每次服用，可以讓人恢復到二十四小時之前的狀態，但二十四小時內重復服用是無效的，因為這樣會在人體內產生一種抗體，二十四小時之后才會消失。一個人只要每日定時服藥，就可以長生不老，除非他或她感染上了愛情。而愛情可以在人類體內產生同樣的抗體，導致長生藥劑失效。一個人只要陷身于愛情之中，生命就如流水，一去不回頭。

醫生對男人和女人竟然在毫無防護措施的情況下做愛，而感到異常氣憤，他斥責道：“你們怎么可以對自己的生命如此不負責任？沉默、面具、黑暗，這三大防護措施，你們一樣也沒有做，這簡直是自殺行為！”

男人和女人沒有作聲。他們平常還都是做足了防護的，現在只是偶爾放縱了一次，沒想到如此倒霉，正好遇到了讓自己一見鐘情的人。

醫生看他們可憐的樣子，也就沒有繼續發飆，他穩住自己的聲調，說道：“事已至此，你們也不用太害怕，頭三個月愛情自然消失的概率有87%，如果完全依照我的建議，可以把這個概率增大到95%。”

說到這里，醫生拿出一份資料，接著說道：“這是根據最新臨床研究給出的注意事項。三個月內引起愛情消失的最大兩個因素是了解與厭倦。真正完全適合彼此的兩個人，我認為其實并不存在。所以在聯結還不是特別緊密時，盡快了解對方的缺陷，是治療的最佳途徑。記住，首先要盡力展現自我。不用區別哪些是優點，哪些是缺陷，只要盡量直接、誠實、不虛飾，缺陷自然會暴露無遺。其次，當你們感到不滿時，不要壓抑自己，盡情地嬉笑怒罵攻擊對方。最后，當你被攻擊時，也要盡情地反擊，可以用語言暴力、身體暴力，或者冷暴力還擊，千萬不要體諒對方而給予善意的回應。

“了解之外，還要設法引發厭倦。你們兩個在這三個月，要每時每刻都待在一起。我建議你們無限地縱欲，但只用一種你們最喜歡的方式，一直用下去，直到厭倦。其他事情上也是如此，盡量多的去做你們最喜歡的事，不要有任何節制。節制會導致新鮮感，而厭倦才是愛情的殺手。”

醫生把手里的資料遞給兩人。

男人和女人接了過來，茫然地點了點頭。

醫生起身說道：“一定要照著資料去做，不要感情用事。祝你們好運，希望愛情可以盡快消失！”

接下來，男人和女人一起度過了他們一生中最美好的三個月，不用做任何努力，就自然而然地膩在了一起。他們連對方去衛生間洗浴都會覺得失落，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另一個人還在身邊。

第七天的時候，男人和女人之間發生了第一次爭吵。到底爭吵的是什么，男人已經記不清了，但是那種尖銳的痛楚一直留在他的記憶中。那是一種從心中挖掉了一塊的疼痛。

他問自己：“疼痛的這一塊，是在什么時候成了我心靈的一部分？它應該是和愛情有關的，那么從第一次相遇到第一次心痛，不過七天的時間，它如何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就和我的心血肉交融，一旦被拉扯就會如此疼痛？它是新生的，還是一直潛伏在我心里？是因為她，還是因為愛情？”

無論那多出的一塊來自何時何地，男人和女人經歷過這種剜心般的痛苦之后，變得沒有那么恐懼死亡了。兩人開始覺得，沒有愛的生命，不值得活。有了愛，生命一去不復返，也沒有那么難以忍受。

第八天，兩人就和好了。他們親吻、擁抱、做愛，身體和靈魂被淚水與歡愉浸透。

從此，雖然兩人在行動上都努力遵守醫囑，但是心里卻充滿一種無法被遮擋的光;在它的照射下，任何缺陷都是美好，任何厭倦都是激情。

三個月之后，男人和女人去復診。

醫生發現自己的療法完全無效之后，不禁深深嘆了口氣。

反復思忖之后，醫生決定下一劑猛藥！

醫生建議他們嘗試“嫉妒療法”。

一周后，男人和女人來到醫生安排的酒店，和另一對同樣需要治療的情侶會面。

這一對頭發都染成藍色的情侶，身材相貌都很出色，讓男人和女人有些自慚形穢，說話也有些干澀，覺得很不自然。

醫生為他們預定了一間有兩個臥室的客房，男人和藍發女人進了左邊臥室。臥室里有一張特大號的雙人床，鋪著純白的床單，靠近窗戶的地方，有一只黑色的皮質沙發。床頭上的裝飾是一張海邊落日的照片，落日景象壯觀美麗，可是在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看到這樣的風景。

藍發女人坐在床頭開始脫衣服，但她卻發現男人沒有動。她停了下來，說：“已經來了就試試吧，我也不想這樣，但這也許能救我們的命……”

男人有些害羞地說：“我不是不愿意嘗試，只是心里一直想著她，實在是沒有感覺。”

藍發女人有點兒生氣，說道：“干嗎這么矯情？你的她在隔壁做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別這么假惺惺的。”

男人這時也覺得自己有些虛偽，于是他走過去，和藍發女人抱在一起。但男人仍然心不在焉，腦中一直想著隔壁的她。

藍發女人無奈，只好主動湊過去，吻在他的嘴上……

溫暖柔軟的雙唇貼著男人的嘴唇，他閉上雙眼，試著想象自己擁抱的是她，于是身體開始有了一些反應。

這時，門突然被推開了，女人滿臉淚水地沖了進來，后面跟著那個藍發男子。

女人哭著抱住男人。男人的眼睛也濕了，忘情地吻著女人，完全忘記了藍發情侶的存在。

藍發男子看到了藍發女人衣衫不整的樣子，不禁怒容上臉，開始厲聲指責藍發女人，藍發女人也反唇相譏。他們的愛情在這一刻開始變質，終于出現了痊愈的可能。

但男人和女人卻愈陷愈深，病入膏肓。

男人和女人從此沒有再去看醫生，因為他們覺得失去對方比死亡更加恐怖。

兩人死心塌地在一起過了七年，一直到女人二十九歲。據星相學的說法，二十九歲，是土星回歸之年。

二十九歲的女人開始有了一種新的恐懼，明年自己就永遠是一個三十歲的半老婦人了。她想起了酒店里那個藍發女人，那個女人就是三十出頭的樣子，在那樣的一天，藍發情侶的愛情突然消失了。如果愛情注定要消失的話，她寧可它消失在現在，在自己三十歲之前。

一天晚上，女人鼓足勇氣問男人：“你不害怕變老嗎？我們萬一在很老的時候，卻突然不愛彼此了，那可怎么辦？作為一個沒有愛的老人永遠地活下去，真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

男人沒有多想，他也許應該說：“不會的，我會一直愛你，直到死亡。”但這時他卻說：“我也害怕呀，但是愛情不愿消失，我也沒有辦法。”

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實之前還有很多其他的跡象，不過一直在努力忘掉過去的男人，不記得那么多了。

第二天清晨男人醒來，發現女人不在身邊了。他沒有太在意，又昏沉睡去，一直到陽光從窗縫中透進來，在他臉上閃耀，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他依稀記得自己做了個有些傷心的夢，卻又記不清楚了。

男人起身走到廚房，發現一小鍋熱粥用微火燉著，邊上是一籠蒸好的肉包子，她親手包的，還有些熱氣。男人叫了一聲女人的名字，沒有回應，他想，她也許去超市了。

他盛了粥，拿了包子，坐到桌邊，才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封信。

信封是藍灰色的，里面是一張明信片，上面印著小女孩在和一個小男生揮手告別，整個畫面都是黑白，只有小女孩的皮鞋是紅色。

明信片的背面，寫著一句話：“對不起，我不愛你了。你也不要愛我了，好好生活，把我忘掉。”

女人離開那年，男人也是二十九歲。一直到十三年后，他才徹底從愛情中走了出來，血液里不再有抗體，可以重新開始服用長生藥劑。這樣，男人的年齡固定在了四十二歲。

男人從此有些恐懼異性。他盡量減少和異性的約會次數，實在忍不住，也只在黑暗中和戴著面具的異性身體接觸，而且盡量保持沉默。

這樣又過了四十多年，男人一直都沒有再次感染愛情瘟疫。他有時也想要放縱一下，但一想到可能要付出的代價，就壓下了那些念頭。

男人再次收到女人的消息，是在一個秋天的清晨。

那一天是星期日，連著下了十幾天的雨，終于出了太陽。男人看著陽光，不禁心癢，于是一個人來到海邊，散步閑逛。

海邊人不多，即使有幾個，也都戴著口罩或圍巾。愛情瘟疫造就了人們深居簡出和掩藏自己的習慣。

男人沿著海邊的步道，準備走到遠處那塊巨大的白色礁石，再折返回來。

大概走到離礁石還有五十米遠的時候，褲兜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因為正在等一封重要的郵件，他立刻拿出手機來看。

發信人的郵箱顯得很陌生，點開之后，看到名字，他才想起是女人。這些年他一直痛恨著女人，覺得自己額外損失了十三年。因為先離開的人是對方，而不是自己。

女人在來信中說，她就要死了，想見男人最后一面。女人說當時離開，并不是不再愛他，而是為了讓彼此都有活下去的機會。可惜，女人心中的愛情比男人心中的更加牢固，它一直不肯消失。女人又說，她知道男人已經痊愈，所以一直都沒有打攪他。直到生命的盡頭，她才忍不住想見男人最后一面。

男人點上一支煙，面朝大海，坐了下來，一邊抽煙，一邊想著，“原來我還是幸運的，我的愛情至少在十三年之后消失了。她卻一直愛著我，直到耗盡了生命。我一直被人如此愛惜著，超過她自己生命地愛惜著，我卻一點兒也不自知。這對我意味著什么呢？”

他想出了神，煙灰積了很多，也沒覺察，他問自己：“如果她一直不告訴我，直到死亡，那她的愛對我似乎就毫無意義。但現在她告訴我了，難道對于被愛者來說，愛情的意義只在表白之中？”

男人吐出一口煙，透過煙霧看著遠方海面的閃光，思忖著，“我該不該去看她？這是她最后一個愿望，這樣的愛在她死后就不存在了，以后也不再會有人如此地愛我了。我應該去啊，去感受一下我的生命中最好也是最后的愛情。”

他想到這里，輕輕搖了搖頭，“不，還是不能去！見她實在太危險了，即使她是一個垂死的、白發蒼蒼、皮膚松弛的老婦人。愛情是盲目的、不講道理的，它可以讓你愛上任何一個人，哪怕是一個看起來絕無可能被愛的對象。”

男人下了決心，收起手機，繼續向著白色礁石走去。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記起了什么，停住了腳步，又拿出手機，把女人拉入了黑名單。

男人以為自己做出了最安全的選擇，但他的怯懦恰恰讓他回想起半個世紀之前的女人，他深愛過的模樣。愛情的灰燼，終將被追憶點燃。也許這時他應該去見女人，見一個面容陌生、白發蒼蒼、垂死的、皮膚松弛的老婦人，其實更加安全。

當女人的死訊在三周之后傳來，男人再一次感受到了愛情的煎熬。

這次的愛情瘟疫，再也沒能痊愈，一直持續到他死去。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