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奇機器人

瑪莉索十四歲生日時，得到了她的拉奇機器人。這個簡潔的白色模型機，就和霍利·雷克斯洛特-卡羅的那個一樣，她從里約到月球的“時髦之旅”，就有它一路相隨;也和安娜瑟瑪·克諾爾斯走紅毯時后面跟著的那個一樣，它一路跟著她回到了位于布達佩斯的頂層公寓。當看到它從生化材料制成的包裝盒里低聲嗡鳴著飛出來，眨巴著那雙漂亮的藍色電子眼時，瑪莉索感覺自己也像是飛起來了。她的心像一個充滿了太多歡樂的氣球，一碰就會歡樂到爆炸。

“媽媽，我好喜歡它啊，好喜歡它，好喜歡它……”她轉頭看向那面從天花板延伸到地面的德國產智能鏡，她媽媽的虛擬影像正在鏡子里沖她微笑，就像真人版的《蒙娜麗莎》。“謝謝你！媽媽！”

“不用謝，親愛的?！彼龐寢屨f，“只要你下達命令，它就會上傳你想直播的視頻。你只需要站著不動，它就立馬開始記錄了，親愛的。”

瑪莉索盡量站得筆直，心情激動地將腳跟踮起又放下。那個拉奇機器人——她的拉奇機器人——慢慢往上飛過了她的腦袋，飛過了衣服和包裝袋堆成的小山，也飛過了剛才那個生化材料包裝盒的碎片，飛過了她拆開的所有禮物盒。剛才她拆開它們的時候，她爸爸就在一旁盡職盡責地陪伴著她?，F在，他去自己房間參加視頻會議去了，會場設置在千里之外的首爾。

拉奇機器人繞著她的頭頂飛了一圈，發出一陣電子器械特有的嗡鳴聲，藍色的電子眼更加明亮了一些?！艾斃蛩鳌っ椎氯R特·德索薩?！彼锁Q道。接著又飛向左邊，尋找了一個更好的角度來拍攝她，瑪莉索感覺自己的眼睛里盈滿了高興的淚水。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她說。

“好的，好的，不用謝?！彼龐寢尰卮鹫f。接著她用甜膩而狡猾的語調問：“現在，親愛的，拜托啦，告訴我，我不在的時候你爸爸都在做什么？”

瑪莉索等她媽媽在鏡子里給她一個告別的飛吻之后，便關閉了墻上智能鏡，立馬跑回了自己房間，換了一件衣服，還將睫毛弄得更卷翹了一些。她的拉奇機器人跟著她，繞著天花板打轉。她感覺它像是在熟悉環境，考察各種角度的采光條件。等瑪莉索換上了一件新的炭黑色緊身衣后，它便嗡鳴著從上方飛過來靠近了她。

她涂上睫毛膏，然后帶著它回到了客廳。她將地板上的其他禮物巧妙地擺放了一番，選了一些最喜歡的放在了那個細長的可移動茶幾上。等所有的一切都看起來十分完美之后，她看向了她的拉奇機器人。

“把直播視頻分享給……”她說，想著先只直播給帕洛瑪、艾琳和辛德拉看，她們是她最好的朋友，而且這是她第一次直播，她擔心可能會出什么差錯。但買一個拉奇機器人的意義就是為了將視頻分享給所有人。安娜瑟瑪·克諾爾斯就是這么做的。

“分享給所有人。”她說。話音剛落，瑪莉索就感覺脊柱竄過一陣電流。她的拉奇機器人眨巴了一下藍色的眼睛作為回應，然后一個小小的全息影像圖標出現在它的底部，表明它正在直播。

瑪莉索在布滿禮物的區域小心翼翼地走動，嬉笑著踢了一下那個生物材料包裝盒。碎屑在空中揚起，落在了靠近智能鏡的地方。她的拉奇機器人往回退了一點，采用了一個最好的視角來拍攝她。她朝著鏡子里的自己走去，伸出一只手叉在腰上。以機器人現在的角度，能將她的手臂拍攝得更加纖細。她親吻了一下鏡子，四片粉色的唇瓣觸在一起。

“猜猜誰有拉奇機器人？”她用唱歌一樣的語調問道。

一聽到她提到自己，拉奇機器人就盤旋著出現在了她的背后，將自己的鏡像也拍了進去。它漂浮在她的肩膀上，一人一機看起來相得益彰?，斃蛩鞯皖^看了一眼自己棕色手臂上纏著的腕式手機。她的直播有十七個觀眾。十九個。那里顯示的數字一路緩慢地跳到了三十一。

“現在，我們還有別的事要做?！彼f，“就在這里，我們在房子里逛一圈。也許觀眾們可以告訴我，你們想先看到什么？”

她發現拉奇機器人上那個小小的全息影像圖標旁邊顯示了她的觀眾數量，正在不斷地增長，增長。她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一口白牙熠熠發光。

在瑪莉索得到拉奇機器人的第一周，她的關注者數量增加了五倍。他們真是太蠢了，瑪莉索想，現在還在用什么“校園網”和“愛克勞”①。還有人仍然在用老式手機。真是太過時了。

這個拉奇機器人了解她的程度，遠比一個外科醫生了解她的骨骼構造還多。它會實時為她購買東西：有些能讓她的皮膚變得更加光滑，有些能讓她的頭發更有光澤，還有些能讓她的臀部肌肉更加緊實。它內置了簡易的人工智能，總是能將她帶去一面布滿有趣涂鴉的墻，或者一個裝潢色彩和她的衣服相配的店。當她帶著它，與艾琳一起去米拉瑪①海灘的時候，它還找到了一塊超級漂亮的海中礁石，讓她們站在上面擺了好多好看的姿勢。后來它又像一只海鷗一樣，在她們分散在海里游泳時以俯視的鏡頭拍攝她們。

她穿了一件赫維牌的泳衣，那天漲了一百個新的關注者。當夕陽將天空染成橘色、紅色以及大量的紫色的時候，她坐在沙灘上，一遍遍查看著自己的關注者列表。她的拉奇機器人正將夕陽的美景搭配上一首去年夏天流行的歌曲分享給所有人，一種懷舊的情緒吸引了她的關注者們。

這一周的最后幾天，她媽媽從塞維利亞②回來了。她父母都待在家里的時候，就像是某些電子元件里流動的數據，從來不待在同一個地方?，斃蛩鞯膵寢屧谑兄行馁徫?，從一個店到另一個店。回家的路上，瑪莉索為她展示了拉奇機器人各種雜技般的拍攝方式，把她逗得哈哈大笑。瑪莉索的爸爸親吻了她的額頭，像與她更小的時候互動一樣。但是當他這么做的時候，他的眼睛十分冷漠地看向她的媽媽。

瑪莉索十分忙碌。這個夏天她大部分時間都在玩拉奇機器人——這類產品是不能帶到學校里去的。辛德拉的姐姐邀請她周末去參加派對，因為拉奇機器人相當于一個專業的攝影師。派對上，瑪莉索喝了兩杯兌了可樂的廉價紅酒，跳了一曲熱舞，還學著她的媽媽那樣輕佻地大笑?？腿水斨杏幸晃皇切恋吕覐膫惗貋淼谋碛H，約她來到了屋頂上。因為拉奇機器人一直在旁邊拍攝，瑪莉索接受了他的親吻。他的舌頭濕滑黏膩，但她發現直播此景使得她的關注者增加了一打。拉奇機器人總是能知道人們想看到什么。

這幾天里，她和那個男孩約會了幾次，牽著手在路易斯一世大橋③上閑逛，看著那些自動駁船在藍色的江面上行駛?？伤偸嵌⒅睦鏅C器人，時刻都在打理自己的頭發，好像正在通過它進行一場選秀的面試。幾天之后，他離開了。至少他成了她的關注者，還發動他倫敦的朋友也關注了她。

現在，瑪莉索在各地都有追隨者。一到晚上，她就開始查看自己的關注者列表，查看他們的頭像和所在地區，直到困得頭昏眼花，頁面都變成一張漂亮而模糊的畫。大多時候她更喜歡只看自己的關注者總數。現在已經有三千多了，但還遠遠比不上霍利·雷克斯洛特-卡羅，她現在正在新奧爾良潛水;也比不上安娜瑟瑪·克諾爾斯，她最近正將全身的皮膚以某種新式生物科技的方式以舊換新——除了那些有文身的老皮膚——然后將剝落下來的一小部分皮膚用來裝飾她的頂層公寓的墻面。

但那些數字仍然讓她十分高興。等瑪莉索終于按熄她的手機屏幕時，她還能看見拉奇機器人那雙明亮的藍眼睛——它正在衣柜旁邊的充電架上充電。這讓她由衷地感到開心。她想起自己小時候怕鬼，爸爸就坐在床邊，一直等她睡著了才會離開。

一天傍晚，瑪莉索回到家里，發現客廳那個矮矮的茶幾被推離了原位，旁邊的地毯也皺著。一些空的紅酒瓶、一根水煙管和一些白色的粉末被打翻在地?？吹竭@幅景象，她以為發生了家庭糾紛，但接著從樓上傳來了她父母咯咯笑著交談的聲音。她冷靜下來，看起來比預想的狀況更好一些。

她知道拉奇機器人一直跟著她，現在就漂浮在桌子上方，將所有景象都拍攝了進去。它接到的直播命令到現在還沒解除?，斃蛩鞯哪槤q得通紅。她應該沒有讓它把這種事分享給所有人吧，她有嗎？拉奇機器人循著她媽媽充滿醉意的笑聲，朝著樓梯的鐵扶手飛了過去。

“停下！”瑪莉索趕忙說道。可能說得太快了，拉奇機器人直接忽略了她?！巴Ｏ拢　?/p>

它的全息影像圖標閃爍了一下，接著像一只被訓斥的寵物一樣停在半空。瑪莉索感覺自己心如擂鼓，她幾乎能聽見它發出的怦怦聲。有多少人在視頻的那一端看到了她站在臟亂的茶幾前，試圖聽清楚父母模糊不清的酒后囈語？有多少人圍觀了她整個恐慌不已的過程？

“親愛的，你還好嗎？”她媽媽呼喚道，“不要管那一攤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們在廚房放了餅干，親愛的，你去吃點兒吧，你……”

瑪莉索什么都沒回答，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間。她放在身側的兩只手一直在顫抖。她的拉奇機器人跟在她身后飛進來，但是它靠得太近了。那些細小的嗡嗡聲第一次讓她感到厭煩。她關上了自己房間的門，將它放在了充電架上，丟過一件夾克衫把它蒙住了。

她知道拉奇機器人內置了簡易的人工智能，那些算法總是能找到吸引關注者們的辦法，目的就是為了增加受眾，利用它們的使用者將用戶數量擴大到最大化。拉奇機器人總是能知道人們想看什么。但是有一些事情瑪莉索并不想分享，即使能增加幾百個關注者也一樣。

過了幾天，她父母的關系似乎緩和了一些。她媽媽去做了個SPA，還做了美甲，將指甲修剪得尖尖的，涂上了亮閃閃的紅色。爸爸用吉他漫不經心地彈起了法多①，用的是琴弦幾不可見的某種吉他。但接著他們的關系就再一次惡化了，比之前更差，所以瑪莉索盡量不待在家里。她仍然害怕拉奇機器人會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將某些視頻直播出去，害怕到甚至想過要將它關機放在家里，不帶它出門了。

但這樣的話，她的關注者數量就不能增加，甚至還會逐漸減少。沒人再羨慕她精心畫上的眉毛，也沒人再嫉妒她在波爾圖②度過的夏天。所以她還是讓它一直開著。她跟著辛德拉的姐姐參加了更多的派對，親吻了其他吻技更好的男孩。她還去聽了一場音樂會，拉奇機器人從所有觀眾們的頭頂上掠過，選擇了以她為中心的拍攝角度，就像是參加音樂會的每一個觀眾都在圍繞著她一樣。

她計劃去辛特拉③短途旅行，因為之前關注者們投了票，百分之三十八的關注者選擇了這個小鎮。但艾琳的祖父生病了，辛德拉有其他事忙，帕洛瑪已經嫉恨她好幾周了。所以她最后只能帶著拉奇機器人一起去。她漫步在紅黃相間的宮殿里，行走在巨大的穹頂之下，瀏覽城墻上那些凹凸的城垛。瑪莉索笑著，笑得臉都僵了。她一路上都在給觀眾們轉述某個城垛的歷史，某個宮殿里曾經發生的風流韻事，這些資料都是拉奇機器人發送到她手機上的。她在拱門之間跳躍，旋轉，玩鬧。陽光下她的影子慢慢被拉伸得細長，像一只趴在古老鵝卵石上的巨型黃蜂。

車子載她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但她多了五十個新的關注者，每個人都在夸辛特拉有多漂亮，她有多漂亮，她那條裙子有多漂亮。對于這些贊美，她沉醉其中。有那么一會兒，都差點兒忘了拉奇機器人的存在。

客廳里，自動的掃地機正在清掃地板上四分五裂的花瓶碎片。她爸爸直挺挺地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一瓶超級波克啤酒①。他面前的桌子上已經放了五個空的啤酒瓶，像行刑隊一樣整齊地排列著。一些小小的紅色抓痕橫亙在他的臉上，瑪莉索大概可以猜到，那應該是她媽媽的杰作。

“媽媽在哪兒？”她問。深恨自己聲音里的虛弱和顫抖。

她爸爸沉默了一會兒，只顧著往自己的嘴里倒啤酒?！八x開了?！彼詈笳f。他的聲音低沉而又陰暗，像是某種焦油?！澳愀f了什么？”他看向她，嘴唇的邊緣都在顫抖?！澳愀f了什么，你這個愚蠢的死丫頭？”

瑪莉索倉皇逃走的時候，聽見了她的拉奇機器人在她肩膀上飛過時發出的嗡嗡聲，但是她實在是太驚慌了，顧不上它。她心跳如雷，其他所有聲音都如同耳邊風。她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房間，關上房門，燈都來不及開，只顧著逃進了一片黑暗之中。

也就是這個時候，當拉奇機器人從即將關閉的門縫里跟過來時，她才知道它又在擅自直播了。

“停下！”她尖叫道，“停下！”

拉奇機器人在空中猶豫了一會兒，仿佛在和內置的算法做斗爭。它的指示燈閃了一下，然后關閉了。接著又悄悄自動打開了。在它后面，開燈后的瑪莉索看到自己在智能鏡上的鏡像，發現了臉上弄花的眼線，蒼白的臉色以及因恐懼而大睜的雙眼。這些情景所有人都看到了。一股恐慌油然而生，一直涌到了嗓子口。她喘氣喘得越來越急。

“停止直播！”她怒吼道。

拉奇機器人只是移動到了右邊，改變了拍攝角度。她快氣瘋了。她的視線在屋子里繞了一圈，最后落在床邊那個沉重的、巴洛克風格的落地燈上。她用雙手抓起它，扔向了空中的拉奇機器人，將它砸了下來。然后繼續拿燈砸它，一下又一下。

“你才是死丫頭，”她怒道，“你才是死丫頭，你這個愚蠢的死丫頭！”

玻璃和塑料四分五裂，地毯被線路冒出的點點火星燒出了小小的洞。她背上的肌肉都酸痛了起來，但她仍然重復著一個動作，直到拉奇機器人的外殼像碎成粉狀的貝殼，露出里面雜亂的導線，二者胡亂地混合在一起。死得透透的。瑪莉索放開了燈，倒在了床上，蒙頭睡去，恨不得自己立馬消失掉。

瑪莉索在手機柔和的鈴聲中醒過來，憑直覺伸出手來拿到了它，將它捋直，盯著發出柔光的屏幕。一大串未讀信息。有她媽媽發來的，想要向她解釋;有艾琳發來的，問她現在是否安好;還有帕洛瑪發來的，也問她是否安好，但語氣相當嘲諷;還有一條魯米諾斯化妝品公司發過來的合作意向信息。

她想起來了昨天晚上的事?，斃蛩靼情_地板上的層層碎片，看到了那臺破碎的拉奇機器人?？諝饫镆廊挥幸还蔁沟奈兜馈Ｋ浧饋硭职趾孟駚砬昧饲盟拈T，懇求她的原諒，聲音里還帶著哭腔。她覺得有點兒想吐。

然后她再次看向了她的手機，查看她的關注者數量。

五十萬。

五十萬，而且在她查看的同時依然在急速增加著，是幾千個幾千個地增加，而非十個十個。她的手指顫抖著，差點兒拿不穩手機。她回到未讀信息的頁面，發現魯米諾斯化妝品公司發過來的并不是合作意向書，而是想為她提供贊助。還有其他企業也想做同樣的事，比如奧斯陸①某家新創立的服裝公司，巴塞羅那某家發展迅速的服裝加工廠。

等她看完的未讀信息，她的關注者數量已經增加到了接近一百萬。這太不可思議了，他們都在給她留言，這感覺既陌生又真切?，斃蛩骺粗切┎粩嘣鲩L的數字，“關注者數量”像是嗎啡一樣刺激著她，令她感到無比充實。她打開房間的門，大步走向了廚房，她的父親正在那里等她，眼袋十分明顯。玻璃大瓶里盛滿了新鮮的橙汁，他的嘴邊正掛著一堆想要道歉的話。

“我什么也沒有告訴過她?！爆斃蛩鲹尠椎?。

“我知道。”她爸爸說，聲音嘶啞。他揉著自己鬢發微白的太陽穴。

“但我本來可以告訴她的。”瑪莉索繼續說，“而且，我仍然有機會告訴她。我需要一個新的拉奇機器人，拜托了?！?/p>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橙汁，舔掉了大拇指上沾到的那些，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斃蛩鞅P腿坐在原來那個拉奇機器人的殘骸旁邊，將手機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沉默地看著自己的關注者數量。它正不斷地增長，增長。

【責任編輯：吳玲玉】

①這兩個都是作者虛構的社交網絡名稱。

①米拉瑪，美國一沿海城市。

②西班牙地名。

③葡萄牙的一座有名的大橋。

①葡萄牙民謠。

②葡萄牙的一座港口城市。

③葡萄牙的一座小鎮，空氣新鮮，風景優美。公元14世紀，約翰一世在這里建造了夏天的行宮——辛特拉宮。行宮經多次增建，融合了多種建筑風格。

①超級波克啤酒，是一種暢銷全世界50多個國家的葡萄牙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