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性別偏見的研究由來已久,對男性的性別偏見卻常被忽略。廣大中國男性正被捆綁于性別刻板印象和角色氣質規范的牢籠之中,成為歷史文化、媒介建構和個人認知三重推手下的受害者,在職業選擇與家庭分工、婚戀相處、個人特質等方面承受著隱性性別偏見。男性隱性性別偏見是漫長社會化培育的結果,需要社會、媒體和男性個體合力修正,最終促進男性自由發展與兩性和諧。
【關鍵詞】性別偏見"" 男性"" 媒介建構"" 父權制
原始社會伊始,男性就被視作高價值勞動力和生產資料的獲取者。在男女有別、尊卑有序的傳統男權社會中,男性掌握著社會地位、婚戀擇偶、資源分配等領域絕對的決策權。不均等的權力關系使作為“他者”的女性被視為男人的附屬品,長期處于社會生產生活的邊緣地位。伴隨著女權主義的發展及男女平等意識的增強,新時代獨立女性開始覺醒,在對抗社會刻板成見、擺脫傳統依附關系的同時,尋求與男性等同的地位和話語權。與此同時,人們卻時常忽略性別偏見之于男性的反噬:男性同樣是性別偏見和性別角色規范的受害者,廣大中國男性正被困于隱性性別偏見的枷鎖之中。
一、男性隱性性別偏見的具體表現
女性主義研究者普遍認為,男性是父權體制中的既得利益者和權力支配者①。實際上,男性、女性均活在性別偏見里,不過在現實生活中,對女性的性別偏見更為直觀、明顯、被熟知,但這并不意味著男性未受到壓迫。相反,社會向男性施加的性別偏見更多為隱性、不易察覺、約定俗成的,其表現在職業選擇與家庭分工、婚戀相處、個人特質等方面對男性的苛刻要求。
(一)職業選擇與家庭分工偏見
性別刻板印象屬于刻板成見的范疇,即人們根據生理性別,對男女性所具備的性別氣質、角色地位持有的固定看法。職業選擇和家庭分工本不應受到性別因素的制約,性別刻板印象則固化詮釋了社會職業和家庭角色分工,并為其貼上相對穩定的性別標簽。
職業選擇方面,加以性別偏見的傳統觀點認為,男性注重理性,適合學理科,女性是偏感性的,讀文科更好。研究表明,學習能力、創造力與性別并無必然關聯,其夸大了性別對能力差異的影響,限制了個人選擇。秘書、幼師、護理、保潔等一向被視為女性主導的職業,一旦有男性參與,打破職業類型的“對應性”,易被視作“去男性化”的表現。調查顯示,66.2%的被調查者認為男性不適合護理工作②,其工作常得不到大眾的理解和支持,由此影響自我認知,甚至產生愧疚感,引發身份認同的困境,最終更換職業。
由于天賦能力、家庭模式等情況的差異,男性個體的家庭分工大可有所不同。然而男性偏見的存在,強化了“男主外、女主內”“男主女從”的既有家庭角色分工,使男性養家糊口變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當“全職爸爸”一類的家庭分工出現,“吃軟飯”“窩囊廢”等負面色彩標簽也隨之而來,似乎無論男性在家庭貢獻上多么突出,一旦缺少事業成就,依然難以獲得社會認可,甚至遭受輿論非議。在承認和尊重女性家務勞動價值的同時,卻否定了另一性別的同類行為,實乃赤裸裸的性別偏見。
(二)婚戀相處的男性偏見
在婚戀相處中,人們通常依據性別界定兩性相處模式,指明女性、男性“應該是什么樣的”,男性的認知和行為必須服從于社會性別角色和氣質規范。一方面,男性被默認為承擔家庭經濟來源的“賺錢機器”。傳統印象里,男性應在經濟實力、社會地位等方面比女性強大。然而,男性被默認為更強大,這本身就是性別偏見。“男人買房才能結婚”的傳統觀念,使男性在婚戀關系中承擔多數經濟責任、負責婚前物質基礎建構演化為約定俗成的社會共識。“你負責貌美如花,我負責賺錢養家”的言論,在否認女性高收入者工作能力、物化女性為“生育機器”的同時,也向男性施加著經濟壓力和過高期待。
另一方面體現在男性遭受性暴力時的失語。“男強女弱”的思維定式,加之男性在體格力量上的生理優勢,潛移默化為其塑造了“行使權力、控制女性的施害者”的刻板印象,“陰莖是權力的武器”③等說法剝奪著大眾腦海中存在男性受害者的觀念,導致我國對男性性隱私和性安全關注甚少。如刑法規定的強奸罪和強制猥褻罪的保護對象是婦女、兒童,強奸變相化作男性權力和對女性控制的延伸,男性強奸受害者被忽略遺忘,或被視為次等的弱者。④據《衛報》報道,超過四成的家庭暴力受害者是男性,遭受家庭暴力的男性時常失語,并被警察、媒體忽視。在少數報道男性受家暴的事例中,媒體往往著墨較少,簡單敘述情節或一帶而過。⑤社會輿論對受家暴男性的態度普遍不友好,受害人甚至會遭受輿論二次傷害。2018年國內女星張雨綺以“家暴老公”登上新聞,眾多網友稱贊其為“真性情”,還戲謔調侃受害者“沒用”。
此外,性別偏見也存在于兩性相處中。代表紳士的“女士優先”概念不僅意味先后順序的謙讓,更是基于男性生理優勢強調男性的單方面付出。男性被賦予更重的體力勞動,被要求給予更多物質照顧,甚至承擔不必要的責任。一旦男性不遵守,就會被視為無禮、沒風度,上升至道德規范層面。
(三)個人特質的男性偏見
美國心理學家桑德拉·本姆提出了性別角色“雙性化”理論,即無論男女都具有兩性氣質的某些特質,差別在于特征高低程度的不同。傳統觀念卻認為兩性存在明顯的氣質劃分,男性化與女性化特征不可雜糅,甚至截然對立。
一是穿著打扮方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而“郎才女貌”等固化觀念,賦予護膚化妝極強的“女性化”特質,使其成為女性專利。男性的穿著打扮也有所謂“短褲不過膝,不是娘炮就是基”“穿粉色就很娘”的定律。2018年《開學第一課》邀請朱正廷等男星參與,由于其化妝描眉的行為違反了傳統性別氣質,遭到網友“少年娘則中國娘”的吐槽。使用“娘”等貶義詞匯去稱呼與傳統性別氣質不符的男性,不僅打擊了多元男性氣質,這一符號暴力更是對男女兩性的不尊重。
二是性格喜好方面。哭只是情感宣泄方式,“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剛毅角色規定使男性哭被視作“缺乏陽剛氣質的懦夫”,甚至把流淚當成恥辱,變相剝奪了男性敏感、脆弱的權利,實為反人性的存在。男性性格剛直,易被稱作“鋼鐵直男”“直男癌”。喜好上,“是男人就要學會喝酒”等強制規定,使與傳統性別氣質不符的男性常產生被異類的焦慮。
三是外表行為方面。說話陰柔、嗓音輕細、性格安靜、長相俊秀的男性易被冠以“娘娘腔”。事實上,強壯的男人未必就像個男人,陰柔的男人也未必不男人。將傳統意義上以“大男子氣概”為代表的霸權男性氣質視為更高一級、更值得推崇的氣質標準,將造成男性氣質單一化,閹割了本該多樣化的男性氣質。
二、男性隱性性別偏見的根源
性別偏見的問題在于將先天的性別因素當作劃分后天行為的準則。現實生活中,人與人存在大到種族、階級、信仰,小到家庭、學歷、性格等不同,最終卻以與生俱來的性別標簽作區分,是不合理的。社會建構主義認為,男性氣質和性別形象是在交織的社會屬性中逐漸建構的。同樣,男性隱性性別偏見也非天然形成,而是在歷史文化、中介助推、個體認知等多重因素渲染下逐步定性的。
(一)歷史文化:父權制語境下傳統認知強加的刻板印象
阿爾都塞在主體建構理論中指出,人的社會性別和形象是在社會歷史和文化變遷中被不斷建構的,而非自然本質。⑥縱觀我國兩千余年的封建歷史,女性長期處于弱勢地位,父權制社會被男性話語籠罩。“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內”等映射男性中心主義思想、二元對立的刻板印象,在預設男女兩性不同性格氣質、社會分工的同時,成功塑造了男性的強者印象。
維護傳統性別權力關系的父權思想,在代際傳遞間已經滲透至社會制度、行為觀念的各層面,形成了完整的男性主導的性別觀念和性別制度。它看似將男性放在了社會結構中心,但從中受益的不過是處在權力鏈上游的統治者,絕大多數男性和女性被動服從于父權統治。同時,父權制統治將男性規訓為“硬漢”“大男子漢”,底層男性被強行賦予了極高社會期待,甚至將男性默認為戰爭或社會集體持續性利益下的“犧牲品”。⑦一系列默認為男性天然遵從的行為規范,抹殺了男性群體的內部差異性,為男性戴上僵化的枷鎖。當男性表現出“女性特質”、僭越性別界限時,是不符合傳統社會期許和被主流性別規范容納的,社會輿論通過指責將其推向壓抑的境地,男性成為被鉗制自由的受害者。
(二)中介助推:媒介建構中的媒介暴力強化了性別偏見
媒介是一面反映文化和時代的鏡子,作為把關人的大眾傳媒通過“擬態環境”的建構及觀念的暗示、渲染和引導,塑造性別形象,使其內化為受眾觀念,間接影響著社會性別建構。許多媒體在報道中遵循社會歷史進程下人為建構的社會性別屬性和性別秩序,與父權話語合謀,通過社會性別規范建構,充當了性別偏見的“擴音器”。特別是在新媒體時代,部分自媒體為博眼球,公然挑撥男女關系,制造性別矛盾,通過評判男性氣質的高低優劣及書寫雙重價值評判標準,巧妙地將性別與資本、權力、城鄉等偏見嫁接,借助形象刻畫鋪設出實為性別偏見的觀念陷阱,助長著以權力和經濟評判男性個體價值高低的物質主義價值觀。同時,對于不符合傳統規范的行為給予污名化評價,引導公眾對該類男性采取抵觸排斥等社會性集體行為,男性因而受到媒介建構偏見的影響。媒體在潛移默化之中,塑造了受眾的性別意識,強化著性別偏見,甚至固化為群體標簽。媒介錯位建構不但傷害了女性獨立思考和理性批判能力,也加深著社會對男性角色的認知偏差和原有污名。
(三)個體認知:內化父權文化意識,并影響日常思想行為
絕大多數男性并未意識到自己正在遭受性別偏見的“奴役”,自覺將帶有父權殘余的社會標準內化為文化認同和思維定式,用以指導社會生產生活。少數意識到壓迫的男性,礙于男性身份和害怕孤立無援,不旦不予以反抗、爭取自身利益,反而選擇妥協,努力營造出符合傳統性別標簽和角色期待的男性形象,最終被大環境下形成的“適應性偏好”束縛。如父權規訓下的男性常認為烈日打傘是女性的特權,男人天生是糙漢,自己打傘則是“性錯位”“性別角色混亂”。部分有防曬需求的男性會因為怕被加之污名化性別標簽選擇退讓,隱藏真實想法,只有極少數男性敢于遵從內心,在夏日打傘。
心理和文化認同的長期缺失,導致男性個體易對自身認知產生偏差,限制個人行為舉止和自我實現,加劇性別焦慮和心理負擔。于男性群體而言,恐加深錯誤刻板印象,阻礙社會角色定位和潛力挖掘。同時,被污名化的群體或個體不但最終可能接受他人歧視行為及主流社會關于其地位低下的觀點,并通過污名的強化與再造,導致“污名的循環再生產。”⑧如部分男性會將自身遭遇的壓迫施加至廣泛男性群體的選擇和行為上,通過要求對方減少不符合社會規范的行為,逼迫他人妥協于既有性別秩序,源源不斷地復制和傳播著性別偏見。
三、破除性別偏見桎梏,促進兩性性別平等
可見,傳統觀念下的性別實為特殊的規訓方式。在壓榨女性權益的同時,也剝奪了男性自由選擇的權利,性別偏見下的男女兩性都是受害者。若想在未來徹底撕碎傳統性別標簽,讓男性逐漸從父權文化賦予的性別偏見中解放,需要社會、媒體、個體合力應對。
(一)社會:培育性別平等觀念,廣泛開展性別教育
盡管社會性別觀念逐漸開放,但封建文化的歷史殘余無法被迅速根除,文化觀念的相對穩定性導致性別文化變遷緩慢。對此,全社會需要構建更為多元的男性角色認同和更為寬容的社會思潮,打破既有的性別角色預設。各級文化教育主管部門應該積極開展性別意識的普及教育,提高人們特別是青少年對不同男性氣質和角色的接受度,從源頭鏟除帶有性別偏見的思維觀念,逐漸松動傳統的社會性別規范。廣東省自2018年9月起在全省中小學、中職學校中全面開展性別平等教育活動,并在大綱中明確指出“要消除學生對性別角色單一、固定、僵化的認定,讓學生明白每個人都同時擁有陽剛和陰柔的特點。”⑨這不僅益于兩性健康發展,對社會發展也起到建設性意義。
(二)媒體:規范性別報道內容,增強性別平等意識
媒體從業者作為重要的價值引領者,不應利用公眾賦予的形塑力量,硬性規定何種男性形象才是“合適”的性別形象。出于對公眾的負責態度,新老媒體需加強自身的社會性別意識,克服性別偏差,反映多樣化的社會現實;傳播積極先進的性別文化,引導公眾理性看待兩性關系,營造性別平等輿論場,推進社會性別秩序的平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出版的媒體性別敏感指標就為克服媒介性別偏見提供了可行的實操指南。我國以《奶爸當家》《爸爸去哪兒》為代表的電視作品,也正在利用媒介力量打破封建歷史體系下對男女社會角色分工的建構。社交媒體上“花美男”“小鮮肉”等男性新稱呼的興起,在賦予男性秀美、精致等新形象特質之余,也助推人們打破對男性“陽剛之氣”等固有角色的期待。社交媒體更應利用自身在傳達速度、波及范圍等方面的優勢,助推多樣化男性氣質的建構,糾偏既有男性性別建構。
(三)個體:跳出父權規制束縛,建立自我價值認同
為真正促進性別意識覺醒,擺脫壓迫下的“集體無意識”狀態,男性個體必須察覺到父權邏輯運作對男性的規訓,并予以回應抗爭;跳出二分對立的性別觀念、角色期待和審美標準的規制,意識到雙性化性別特質的合理性:男性氣質可以是多元、“剛柔并濟”的。男性媒介形象的軟化趨勢有助于加深男性群體對男性氣質多樣化的認可和對自身行為的自我認同,將性別平等觀念內化為價值準則。同時,無論男女都不應將二元化的性別分類從“人”這一本質上剝離分化,積極承認個體的差異,重視獨立個體的價值,尊重他人的自我選擇,進而彌合性別偏見,真正做到性別平權。
四、結語
性別偏見是父權神話和霸權氣質長期發展的產物,其對男女兩性皆為壓迫的存在。如今我國興起的網絡詞匯“田園女權”,正是描述那些一味強調自己是“女權主義者”,卻只享受權利卻不愿履行義務、只專注索取而不愿付出的女性形象。⑩男女兩性的權利都應得到保護,而非在關注女性群體以弱者身份發聲、追求女性性別平等的同時,開始新一輪以男性為性別偏見受害者的壓迫。平等、平權的追求絕非零和游戲,必須走出兩性觀念的割裂對立困境,呼喚更為平等的性別秩序與性別文化觀念,改變一元制霸權下不公平、不對等的現狀,弱化性別對立,促進社會公正,使個人獲得真正自由全面的發展。
注釋:
①Marshall,J.,2001,Connectivity and Restructuring: Identity and Gender Relations in a Fishing Community. GenderPlace and Culture, 8(4): 391-409.
②馬旭攀,駱發東.男護的心理現狀及社會認同度調查分析[J].科教文匯(下旬刊),2012(09):185-186.
③Aliraza Javaid.“The penis is a weapon of power”: a feminist and hate crime interpretation of male sexual victimization.International Journal for Masculinity Studies,Vol.13(1):23.
④Aliraza Javaid.Feminism,masculinity and male rape: bringing male rape “out of the closet”.Journal of Gender Studies,Vol. 25(3):285.
⑤王曉彤.社會性別視角下家庭暴力報道研究[D].山東師范大學,2018.
⑥魏海童.社交媒體中的性別刻板印象批判[J].東南傳播,2016(09):54-56.
⑦【加】達琳·尤施卡.性別符號學 政治身體/身體政治[M].程麗蓉譯.譯林出版社,2015:97.
⑧孫志鵬.制造同意:“公共衛生”對艾滋病與男性同性戀“關聯”的污名建構研究[D].華東師范大學,2016.
⑨新媒體女性.重磅!廣東全面開展中小學性別平等教育政策 具體怎么落實?[EB/OL].http://m.sohu.com/a/248672114_617289.2018-8-30
⑩林沐.對媒介中性別偏見的認識與改善方法的研究[J].黑河學刊,2018(03):53-55.
作者簡介:李芷嫻,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2017級新聞學碩士研究生
編輯:孟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