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志武
在中國新詩的發展歷程中,政治抒情詩是一種具有特定所指的詩歌形態,曾引領風潮,一度占據詩壇主流位置,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學印記。政治抒情詩主要誕生于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誕生了郭小川、賀敬之等具有相當影響力的一批詩人。后來,整個社會環境發生變化,政治抒情詩也隨之出現了新的特點,但是它作為一種詩體形式一直并未缺席。在當下語境中,政治抒情詩又煥發出新的生機,值得關注。
程光煒曾具體分析了政治抒情詩的特點,“突出而強烈的政治功能”“強調凸顯國家、民族和集體主義的感情形態……英雄人物的情感世界往往是其中最核心的部分?!薄八急嫘?、政論性和鼓動性成為它最基本的情感風格,藝術結構主要分作蘇俄式的階梯體和中國式的鋪排體兩種樣式,而它的聲音特征則體現為一種洪亮而闊大的‘放歌性’。它所追求的宏大敘事的藝術原則,與國家意識形態本身的合法性、權威性、莊嚴性是天衣無縫和合拍的?!盵1]這種分析一語中的,清晰地指明了政治抒情詩的內在特質和藝術特征。需要說明的是,本文中所表述的政治抒情詩并非是一種特指,所對照的標準也并非完全是郭小川、賀敬之式的政治抒情詩,這里對政治抒情詩采取的是一種比較寬泛的看法,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理解為一種與現實“政治”相關聯的詩歌,更多指向的是表現祖國、民族、人民、時代相關話題的詩歌,說到底這里言及的政治抒情詩指涉的是一種詩歌題材。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這是中國進入新時代的政治宣言。吉狄馬加認為:“自十八大以來,中國人的文化自信越來越強,整體社會氛圍和人們的自我意識也在發生變化,這是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變化?!盵2]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精神,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藝。當一個時代的社會氛圍、思維方式、情感結構和生活方式等發生了變化,那么,這些變化必然會在文學作品中有所反映。隨著中國進入新時代,中國詩歌也會出現新的變化和迎來新的發展機遇。當然,我們說中國進入到了新時代,并非說中國當代詩歌的面貌會突然地發生改變,而是有著一個變化發展的過程。因此,當我們提出新時代詩歌,并非指詩歌突然煥然一新,而是說當代詩歌在當下的發展過程中呈現出了一些新的特點。
在新時代的文學場域中,圍繞著一些政治主題產生了大量的政治抒情詩。比如,“放歌新時代——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我和我的祖國——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紀念中國人民抗戰勝利70周年”“喜迎十九大,我與扶貧攻堅同行”“紀念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慶祝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最美中國”等等,這類詩歌在當代詩壇占據重要的位置。要明確的是,當我們關注政治抒情詩的時候,應該看到詩人們并非只寫政治抒情詩,而是在新時代語境下,政治抒情詩成為詩壇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總體而言,新時代語境下政治抒情詩表現出一種豪邁、壯闊之氣?!昂錆⑼?,暖流暗涌/草色又綠大江南北/春風再一次刷新了世界//濃霾消散,新梅綻放/卸下冬眠的包袱輕裝出發/所有藏匿的都快快出來吧//馬在飛馳,鷹在進擊/高鐵加速度追趕飛機的步履/一切,都在為春天的歡暢開道//海已開封,航道解凍/讓我們解開纜繩揚帆出海/驅馳波濤奔涌萬里抵達天邊的云霞”(李少君《春風再一次刷新了世界》),整首詩呈現出勃勃生機,最終生發出一種奔涌、澎湃之勢,表現出一種豪邁的情懷和博大的胸襟,讀之令人振奮和鼓舞。
新時代語境下的政治抒情詩表現出了一些新的特點。
首先,抒情主體的位移。1950、1960年代政治抒情詩的抒情主體主要是代表了一個階級、一個集體的情感,因此,抒情主體所抒發的情感往往是非個人化的。新時期以來,政治抒情詩的抒情主體逐漸發生了位移,由“我們”變成了“我”,這個“我”不再是階級、集體的代言人,而是成為個體意義上的“我”。在新時代語境下,一些詩歌的抒情主體出現了新的變化,那個曾經一度被彰顯的、個體意義上的“我”開始變得渺小。譬如,“我就是/這浩浩蕩蕩奔忙的人群中的一員/我得承認 相比他們/我很渺小/渺小得如長江上的一朵浪花”(謝克強《春的序曲》),這個“渺小”的“我”的出現,從某種角度來說,恰恰是對“我們”的一種認同,表現出一種對集體意識重新回歸的趨向。
其次,情感的內斂。政治抒情詩作為一種詩歌形態,離不開“抒情”二字,雖然強調抒情,但是忌諱濫情,因為高亢和虛假的情感容易使政治抒情詩變得失去內在韻律的和諧,這種情感既不能毫無節制,也不能“為賦新詞強說愁”,要掌握好情感抒發的火候,既要豐沛又要有所節制,更為關鍵是這種情感要源于詩人心底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大雁南飛了/大雁北飛了/有了新名雄安了/雄安規劃新區了/只要淀上的蘆花秋天白/只要淀上的荷花夏日開/這就是家/小康手指百姓家”(葉延濱《荷花說》),這是一首表現中國大變化、大發展的政治抒情詩,但這首詩并沒有那種高亢的節奏,而是很節制、內斂,一種來自心底深沉情感緩緩地呈現出來。
再次,新的抒情意象的介入。新時代的政治抒情詩還出現了一些新的詩歌意象和詞語,比如,高鐵、扶貧式開發、朋友圈等,這些意象和詞語在一些詩歌中有所呈現。拿高鐵來說,“飛箭駕馭著春風/軌枕成無聲的琴鍵/車輪上那些飛翔的事物/都從軸心輻射/子彈頭用曲線滑翔出/風的速度/行走的低調與平穩/略顯底氣與城府/穿梭的身影揣著追求/往返于人間與夢境//抵達與出發的心聲/與軌道重合/目光始終嵌著/那幅永恒的背景/飛馳的腹腔中窺視到/一個璀璨的星空在延伸/神靈從光影中擦身/古老的巨人/試圖穿越那道輪回”(梁爾源《東方意念·從北京乘高鐵出發》),這些新的詩歌意象和詞語,昭示著新時代詩歌呈現出的新氣象。這些新的意象既增加了詩歌的活力,又拓展了詩歌的表現力。
對于政治抒情詩而言,無論過去對其存有何種質疑和指責,但是從接受美學角度來講,應該承認其合理性。由于讀者的口味和喜好不同,對詩歌類型、風格的需求也必然是多種多樣的。因此,詩歌的創作風格應表現出多元化、多層次、多樣態的特點,以此來滿足不同層次讀者的需求。政治抒情詩作為一種對社會政治最直接的表達,當有其自身的位置,這是政治抒情詩存在的前提。
在新時代的語境下,政治抒情詩寫作呈現出勃勃生機。從數量上來說,政治抒情詩明顯增多,從質量上來說,一些作品的確表現優秀。面對新時代蒸蒸日上之勢,當我們回顧政治抒情詩的發展軌跡,站在時代背景以及詩之責任的視角,或許能梳理出政治抒情詩目前發展態勢的些許原因。
政治抒情詩的數量攀升、砝碼加大,從中國詩歌發展的歷程來說,與詩人對于詩歌的表現及訴求的深入反思有著密切的關系。1990年代以來,當代詩歌步入到了個人化寫作階段,在一些詩人看來,由于外在條件的限制,詩人只有通過個人化寫作才能更加準確地洞察整個社會的“景觀”??陀^而言,對于一些詩人在1990年代的探索應該給予肯定,個人化寫作既觸及到了時代和社會,又產生了一批優秀的詩歌。但同時一些詩人的創作也開始陷入自我撫慰之中,甚至在詩歌中肆無忌憚地表現個人情緒,結果導致一些詩歌出現“小”而“輕”的局面,一些詩歌的格局、境界、趣味也都顯得過于狹隘,不夠大氣和開闊,缺乏一種更為高遠的生命關照和厚重感。21世紀以來,很多詩人在詩歌寫作中注入公共性因子,取得了良好的社會反響,一些詩人和批評家開始意識到,詩歌要有效地介入時代,才能使詩歌展現出博大胸襟和蓬勃大氣之象,也才能體現出自身的價值和意義。盡管我們不能說一些詩人開始有意識地創作政治抒情詩,但政治抒情詩的增量出現,確實是對一些詩歌過于“小家子氣”的局面起到了一定的反撥作用。
不可否認的是,時代的召喚對政治抒情詩的崛起客觀上也起到了一定的催生作用。今日中國正煥發出大國風范,“一帶一路”,“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倡導中國全球治理新主張”等等,都表現出中國對世界的影響日甚一日。這種時代形勢召喚著詩人去關注、思考和表現這些時代主題。同時,詩歌作為一種文學藝術的“輕騎兵”,也的確能夠及時迅捷地去回應這種時代的召喚。但是,有一種現象值得關注,我們一旦涉及詩歌對現實政治的觀照,一旦涉及國家、民族、人民等“大詞”的寫作,總會有人對此嗤之以鼻,事實上,這歸根結底是由于過去“假、大、空”式的政治抒情詩帶給讀者不良影響的后遺癥。對此,我們應予以正確辨析。政治抒情詩的產生與發展,與這種時代召喚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梢韵胍姷氖牵鎸χ鴷r代狂飆突進的氣勢、國家銳意進取的精神、人民奮發有為的面貌,只有政治抒情詩才可能更好地表達出那種波瀾壯闊的豪邁、洶涌澎湃的浩蕩,大開大合的氣魄,也只有政治抒情詩才可能更好地唱出詩人發自肺腑的祖國之歌、人民之歌、時代之歌。
應該看到,詩人自身的責任意識也是政治抒情詩備受青睞的原因。在我們強調詩歌的責任意識之前,首先需要說明的是,對于如何理解詩,“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們并不否認對詩歌諸種理解的可能性,從某種角度而言,對詩歌的多元化理解是有道理的。同時也不可否認的是,詩歌具有宣傳和教育的作用。任何一個詩人都不能離開他所處的時代,面對國家、民族、人民等詩人不可能將這些排除在外,這是詩人的責任。但是,詩人和時代之間并非是簡單的反映和被反映的關系。臧棣說:“詩和時代之間最根本的聯系,就是必須想方設法維護語言的尊嚴。時代之內,往往泥沙俱下,所以,在我看來,捍衛語言的尊嚴,從而激活我們對時代的省察和反思,是詩的最根本的責任?!盵3]詩歌不僅僅要反映時代,更應超越時代。詩人生活在現實中,他對時代和現實的表達是常態,不應受到非議和指責。
在新時代語境下,政治抒情詩的強化使詩壇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一種雄健、宏大、壯闊之氣,給讀者帶來一定的沖擊力,使詩歌又重新站在了時代的前沿。一定程度上起到提振整個詩壇的作用,盡管政治抒情詩的發展可能還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畢竟對一些詩歌所表現出的“軟骨病”起到了一定的糾偏作用,推動了詩歌的進一步發展。
政治抒情詩并非是簡單的“政治+抒情”,對于一首優秀的政治抒情詩而言,最重要的是要具有一種內在的均衡感,這種均衡感既包括現實性與藝術性之間的均衡,又涵蓋思想性與藝術性之間的均衡。只有將這兩種均衡處理得當、調適有度,才能使政治抒情詩呈現出一種內在的動態平衡,從而使其表現出一定的藝術張力。
一方面,政治抒情詩要強調現實性與藝術性之間的均衡。偉大的現實召喚偉大的詩人。作為一名優秀的詩人,在表現現實的時候要具有清醒的意識,現實的呈現必須是以藝術性的方式來表達。在關涉到國家、民族、人民等主題時,詩歌對于現實的表達,既可以通過重大題材來反映出現實那種波瀾壯闊的時代聲音,也可以通過一個側面、一個切口來表現出現實那種細密的內在復雜性,但必須是鮮活的現實。顯然,詩人僅僅成為時代的傳聲筒是不可能走入讀者的內心的,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那種空喊口號的、不走心的寫作,只能成為歷史的笑柄。同時,我們又不得不警惕,由于對現實的過分強調和倚重,從而導致一些詩歌出現“失重”的情況?,F實沒有經過藝術化的處理而直接入詩,只能導致詩歌缺少詩味,味同嚼蠟。更為嚴重的是,如果詩歌對現實不能準確地拿捏,從而導致出現一種“錯位”:重大題材在詩歌表現領域中被“遺漏”,而被書寫的現實又表現得非常孱弱,波瀾壯闊的時代進程沒得到全面深刻的呈現。一些詩人所關涉的“現實”只是徒具其表,根本未能觸及到精深而復雜的當代生活,這樣的詩歌也不能被接納和認可。現實必須要經過藝術化的處理,這種藝術化處理主要是細節的打磨要得當,虛實的調配要有度,意象的選擇要準確。什么可以入詩,什么不可以入詩,作為一個優秀的詩人要做到心中有數。對于政治抒情詩而言更是如此,一些未經藝術化處理的“現實”大量入詩,容易使政治抒情詩陷入“口號詩”的泥淖??傊?,只有現實性和藝術性之間均衡發展,才能創作出“更高”“更強”“更美”的政治抒情詩。
另一方面,政治抒情詩要重視思想性和藝術性之間的均衡。對于政治抒情詩而言,在迫近現實的時候要做到思想性的燭照。作為一種文體形態,政治抒情詩對表現對象具有特殊的要求,只有那些能夠運用思想性進行升華的對象,才能成為政治抒情詩的表現對象。思想性是政治抒情詩的起點,但詩人要通過藝術化的方式進行處理,才能實現思想性的啟發,這樣表現出來的思想才不至于懸浮于詞語的表面,也就是說,藝術性是政治抒情詩呈現思想內涵的必要途徑,只有思想性和藝術性之間彼此融會,這樣的政治抒情詩才能富有魅力。從中國新詩發展的歷程來看,單純地強調詩歌的思想性而忽視藝術性是有歷史教訓的。“十七年”時期,很多政治抒情詩往往專注于政治理念的傳達,忽視了詩歌內在肌理的營構,從而導致詩歌沒有任何實質性內涵,只有一些空洞的口號或乏味的政論充斥其中。陳曉明在評價這段時期詩歌時曾指出,“如何超越歷史的困厄,在概念化的歷史與自我的真實體驗之間,找到一種表意策略,是這個時期的詩人面臨的難題,能穿越這一難題,則有能力在歷史給定的情境中透示出個人的詩情,如果不能,則使詩的歌唱流于空洞的概念。”[4]對于一個優秀的詩人來說,創作政治抒情詩既要將思想藝術化,又要將藝術思想化。
就新時代語境下的政治抒情詩而言,應該打磨與“新時代”相匹配的品格和氣度,講述中國故事,塑造中國人民的新形象,建構具有“史詩”氣魄的大詩,表現出人民構筑偉大復興實現中國夢的中國氣派和中國作風。政治抒情詩的立足點是思想性,要傳播正能量,但是這種思想的載體必須和藝術性密切結合在一起。詩歌與現實之間,必須要通過思想的凝聚作為橋梁。沒有思想燭照的現實,只能是死氣沉沉的現實,沒有魂魄,沒有筋骨。不僅如此,詩歌對于現實的指涉,必須要通過藝術的方式呈現出來。正如特里·伊格爾頓所言:“藝術中意識形態的真正承擔者是作品本身的形式,而不是可以抽象出來的內容?!盵5]政治抒情詩先得是“詩”,如果不在意象的營構、情感的抒發、細節的描摹等方面下功夫,政治抒情詩是沒有出路的。說到底,政治抒情詩的關鍵問題就是要在現實性、思想性和藝術性三者之間進行有效融合的問題。
政治抒情詩在對現實進行藝術化的過程中重點要注意三個方面:首先,處理好虛實之間的關系。政治抒情詩往往從實處寫起,在進行升華的過程中要寫“虛”,只有虛寫才能使詩歌呈現出大氣象、大境界,但是,同時需要注意的是要虛實相間、虛實得當,如果虛而無當則容易出現“跑空”的情況。既要把“實”放到“虛”中來統攝,又要將“虛”放在“實”的基礎上來升華,這樣才能做到虛實有度。其次,抒情要有所節制。過于夸張、放縱的抒情,容易凌空蹈虛,不可能產生撼人心魄的力量,所以抒情中適當吸收敘事文類的一些手法,如細節、對話、場景、動作等因素,能讓抒情獲得質感,從而“表達出一種普遍性的人類情感”。再次,藝術手法的使用要多樣化。新時代語境下的政治抒情詩,在繼續使用傳統藝術手法的過程中,要注重滲入其它藝術手法,甚至可以借鑒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的一些藝術技巧,新時代的政治抒情詩要在更復雜的語境中大有所為,就更需要在“深入當代”中兼容并包,從而展現出新時代的風范和氣象。
總之,對于一首政治抒情詩而言,其創作的好與壞,歸根到底的核心要素是詩人,詩人既不能撇開“詩”來談論政治,更不能扔掉政治來談論詩歌。在新時代的語境下,要處理好“政治”與“詩歌”之間的關系,從而使政治抒情詩煥發出更加靚麗的光彩。
注 釋
[1]程光煒:《中國當代詩歌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頁。
[2]吉狄馬加:《抒發中國情感,凝聚中國精神,努力創造中國詩歌新的輝煌》,《詩歌月刊》2019年第2期。
[3]臧棣:《詩是一個生命事件》,《詩刊》2018年下半月刊第5期。
[4]陳曉明:《壯懷激烈: 中國當代文學60年》,《文藝爭鳴》2009年第7期。
[5][英]特里·伊格爾頓:《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批評》,文寶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