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生活的幻想術

王愛

在我少年時代，我曾聽聞一個駭人的真實故事：古道溪桂花樹下的苗族少女無緣無故地消失在群山之中。半年后，在常人無法到達的懸崖上，山民發現她的小背簍掛在一棵孤樹上，衣物、彎刀整齊地放在峭壁中的石窟里。這被稱為古道溪的未解之謎，由此生發出種種奇詭的傳說。

三腳巖上住著蟒蛇精，關于他的猜測最多。山民覺得，女孩的失蹤應該是這位蟒公子所為。那是一種類似于龍的神物，能隨意變身，常幻化成凡胎蚯蚓在人間走動，每家屋前的泥水潭中都有他的神跡。類似帶有巫性色彩的傳說遍地都是，山民生活在一種神話體系或者巫鬼傳說中。萬物有靈，生生不息。毫無疑問，而我的故事脫胎于此。

晉人干寶《搜神記》和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均有關于飛頭族的記載。文學的沖動來源于對世界最初的猜想，我在閱讀這些古籍時，常常會有一種天然的親切之心，繼而在書寫中，持續不斷地看到家鄉的鬼神。這使我相信，周圍的群山上，隱秘地存在著一群神靈，他們自遠古而來。《飛行術》或許是一種遙相呼應，或許是一次拙劣模仿。

關于生活的平庸，一場小小的意外都能給我警示。小時候在醫院的病床上，我會長時間盯著天花板的某個角落，馳騁于無際無涯的想象中。當然，這樣的神游常常被現實打敗。我知道，生活中沒有傳奇，沒有驚喜，沒有懸念，沒有冒險，沒有浪漫和突如其來的感動。可奇跡真的在那一刻出現，想象最終將我帶出病房，救出困境。我看到斷頭飛行的人，循著漫天搖曳的星光，最終找到一條輕逸飛升的神秘途徑。

回到小說本身，我將敘述局限在一個以“古道溪大宗山”命名的古戰場，它跟現代化格格不入。但這種封閉的本土文明，并不是固若金湯。隨著外族的侵襲，整個體系逐漸坍塌，裂縫鮮明可見。關于下山和入世，飛頭族祖先有過不止一次的嘗試，遺憾的是，都以失敗告終。

下山，是一種歷史潮流，如履薄冰，步步驚心。跟父輩的謹慎、保守不同，年輕的一代，是無數個在現代浪潮中義無反顧、奮勇外奔的山中少年，他們無法忍受孤獨，無法拒絕山下的誘惑和吸引力。比父輩有更多的野心和欲望，渴望融入世俗融入人群，過真正的現代化城市生活。只可惜他們涉世未深、天真懵懂、無知無畏無法對抗現實的復雜老練甚至是心狠手辣。如飛蛾撲火，最后不是泯然在外就是鎩羽而歸。而那個全無用處的飛行術，除了引起獵奇之心和被殘忍利用，無法成為對抗外敵的武器和自保的盔甲。

刻板僵化的現實已經沒有辦法讓他們容身于此。現代化進程殘酷地擠占了他們的生存空間，山下步步緊逼，山上步步退離。我寫到后面會發現，他們已經無處可逃無地可遁。

即便慘敗收場，我寫的也不是悲歡往事，而是沉重庸常的現實與輕逸飛升的靈魂之間的矛盾。主人公最后的高蹈，是關于生活的一場幻想。哪怕囿于一隅，困境中爬行，靈魂也能扶搖直上九萬里。

匍匐在野的蚯蚓，飛升之際，勢必要將幻化的肉胎留在泥地中。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