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一脈 真味三生

江登云《橙陽散志》云：“歙縣江一鶴，嘗迎董其昌館于家，教其子必名書畫，年余始去。”后，必名果以書畫飲譽皖南，是為新安畫派之濫觴也。今環顧海內，傳燈逾三百年之畫派，神形猶綿綿相承者，唯新安一脈矣。

新安諸前修，行跡雖限于兩淮三吳，而畫中有凌越近代之氣，何也？肯綮在董其昌。迨漸江、汪之瑞、孫逸、查士標出，已蔚然成風：其景也，黃山白岳；其情也，遺民隱士；其風也，黃癡倪迂。師造化，訴幽思，傳正法，遂自成一派。繼吳門、松江之后，于明清之際，直與婁江、虞山并馳藝林，乃稱海內畫壇大宗。畫學至元時，經營分疏密，筆墨有干濕，如倪瓚之疏與王蒙之密，或倪瓚之干與吳鎮之濕，較之前代，畫法益備矣。新安畫派脫化于元人，筆墨饒富，足資后學取舍。自漸江及黃賓虹，一至簡，一至繁，由疏而密，此三百年是派變革之大略也。細諳，則漸江、查士標，為疏體中干、濕之典型；程邃、鄭，為密體中干、濕之模范。古之畫派往往墨守成規，唯新安一派，諸家同系于元人而不拘泥一法。至近代，是派又有三巨子，巍然世間：一黃賓虹，畫以墨勝；一汪采白，畫以色勝；一懶悟，畫以逸勝。黃氏曾輯《美術叢書》，歷代畫學文獻，了然于胸，自言其畫“黑墨團中天地寬”，為時流追慕，五十年來，遽稱顯學，然其妙處，今人真能解味乎？莫能知之也。汪氏畫得法于漸江，并賦以青綠設色，清雅富麗，是為創格，惜其早亡，未享盛名。畫僧懶悟寄身方外，攜筆墨獨游三千大千之間，是今之古人，亦古之今人。其畫，筆意沉酣，淡雅生澀，墨法清澈，五色透明，極目天邊，別有佳趣，一言以蔽之：如思翁出家。嘗言“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始賦詩境，是禪理，亦是畫理。

幾樹鴉聲 35cm×35cm

松風古寺 十六開冊頁之一 34cm×45cm

向聞：晚清之畫學衰敗無極！思索良久，方覺此說失之偏頗。明季以還，四王、四僧、金陵八家、揚州八怪，乃至怡園畫會、海上畫派、嶺南畫派、湖社諸家皆昭然于畫史，竊問畫學何曾淪落耶？清民板蕩之際，國政不修、經濟不振、內亂外辱，又豈能苛責于畫道？或言彼時學“四王”者盡孱弱之相，而吳昌碩豈非時人焉？其書畫印章皆雄闊大氣，能勃興國運乎？是故，人有退而獨善者，書畫亦然。淝上賀先生澤海，自號退安，其意亦在獨善而自安耶？

退安老人，畫僧懶悟衣缽弟子也。所傳者，非緇衣蒲團，乃畫境文心。一九五七年，老人年甫二十有二，即從懶師游，結緣凡一十二年。雖世事起伏，而其敬侍懶師，恭虔如一，于師之畫道尤多領悟。我國畫學，無論作何變化，終歸結于“筆墨”二字：筆者，勾勒也；墨者，鋪陳也。二者相融相諧，合為“筆墨”。老人記懶師之筆法，云：“運筆中鋒，鋒藏于內，能揮灑自如，如屋掛痕，渾化無跡。”記懶師之墨法，云：“與前人積染墨法不同，用墨皆隨筆自由點定，或濃或淡，墨自筆生，筆以墨顯，靈動鮮活，墨趣橫生。”至于懶師取法，老人又云：“師古融古，不脫不著……王蒙之縝密、倪瓚之蕭疏、石田之溫潤、石濤之超逸、石之蒼茫、弘仁之冷雋，在處可見，又絕非類同。”以上，種種清議，非深解無以發凡也。佛教有“前身”“后身”之說，比諸懶師與老人，于法理固非允當，而論諸繪事之傳承，則庶幾乎恰如。新安畫派至懶師，摒棄塵垢，著意心境，筆墨出自天機，隨心所欲而不逾矩。拜觀其畫，沖淡幽邃，儼然明季風規，淡逸或將近往哲，即便雜入晚明畫卷專輯，亦非泛泛者能輕易撿出，沉靜如此。今懶師之畫，已寶如球璧，多為藏家珍之，偶有出示，則聞風爭睹。幸有退安老人，秉承懶師家法，所作旨詣三昧，誠慰好之者也。今人多不自知，略能提筆，即以高山巨木自喻，常以標新為己任，殊可笑也。鄙在少讀書、寡見識。不積片石，無以成高山；不與滴水，無以匯長河。景仰者，高山長河；感懷者，片石滴水。世之畫派，所以未及永永，百年而斬，蓋片石、滴水無存也，嘆夫！退安老人謝絕名利，護持新安畫派法脈，以播揚懶師畫風為宗旨，迄今已屆周甲，片石滴水之誠，至矣！

董其昌云：“畫家以古人為師，已自上乘。”懶悟畫透古意，退安老人師之，亦自上乘。老人工山水，多為水墨。畫山石，隨手勾勒，時潤時枯，皴擦松靈毛澀，俱見筆蹤，不染嘉道以來山水畫少皴多擦之病，故畫中丘壑多有骨力。撿閱新安諸名家，無論漸汪孫查，皆以方筆見長，至懶悟則刻意留心，一變為方圓兼顧，筆鋒觸紙，萬毫承力，入木三分，筆法尤見生動。退安老人亦秉持是法，其畫樹筆老墨濃，干潤相間，又襯以淡墨，僅數株并立，已滿目云煙。點苔不拘常態，時圓時方，時枯時澤，于不經意中為之，一任自然。畫房舍舟楫，素以散鋒寫出，看似率意，實具匠心，知者謂之“畫眼”也。老人亦有設色山水，喜淡逸，只于層層淡墨之上，稍施赭石、花青而已，若王摩詰詩云：“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退安老人長于用墨，濃淡相宜。可謂：厚不掩透，透不失厚，亦透亦厚，殊為明秀。若山石之凹凸，峰巒之向背，雖累加墨筆，卻層次分明，如石浸山溪，瑩瑩生光，雋永有味，格調遠出同儕。讀退安老人之山水，特有疏密經營，與懶師一脈相續，開合之間，頗有用心，聚散之際，甚得清思，古人所言“境界”二字，六法而外，不過如此。老人喜畫梅，托物言志，筆墨舒放，韻致蒼老，畫法別有蹊徑。退安老人擅畫擅題，位置古雅得當，清詞麗句，不乏機智；書法則取諸宋明，氣息大約回還于米董。老人所著《來青小屋韻語》，字字珠璣，自言“用功最深”，當代詩話采擷者，勿相忘焉！

嘗聞：退安老人隱遁書畫，寄懷詩詞，或將無名于史乘？非也。一盞微明，老人獨坐畫案，只需恬然掩卷，付于后昆，則必有識者，信然！古訓：筆底有生機者，年登大耋。借此吉語，以敬頌退安老人多壽，為新安畫派添籌！

空谷清風 13cm×26cm

白云茅屋 13cm×26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