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丁香隱喻的歷時研究

何 紅 艷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丁香在中國古典詩詞里常常被使用，尤其是到了唐代之后，各派風格的詞人都喜歡把丁香花用在詩詞中，由于丁香的色彩、形狀、生長時期這些自身特點，丁香慢慢演變成一種含有隱喻意義的花卉，后來古人把丁香隱喻更加廣泛地運用到了文學作品當中。前人從文學角度進行丁香意象的研究雖然有但是不算很多，研究多偏向于某一作品或者某一時間段當中的丁香意象，比如陳洪福（2002）《惠特曼紫丁香詩的思想意蘊》研究外國詩人惠特曼這一詩人筆下的丁香，賈維忠（2009）《中國古典詩詞的丁香意象》則是在某一時期內討論不同寓意的丁香，目前還很少有學者從語言學領域的隱喻這個角度對丁香進行研究。因此包含多樣的意蘊和豐富的人文社會價值的丁香和它隱喻意義的歷時演變很值得研究。

一、漢語丁香隱喻義的歷時發展

西方對隱喻（metaphor）的研究由來已久，從亞里士多德的替代論到后來的比較論、互動論、創新論以及其他許多觀點，都將隱喻看作是一種語言現象，一種用于修飾話語的修辭手段。Lakoff 和Johnson 兩位認知語言學的代表人物于1980 年出版的Metaphors We Live By（《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掀起了一股隱喻研究的熱潮。此書的出版使隱喻研究從此擺脫了以文字和修辭學為基礎的傳統隱喻理論的束縛，正式納入認知科學的新領域。認知語言學認為隱喻絕非僅為個人的、特殊的修辭方式，或僅存在于詩歌小說中的一種語言的現象；而是體現了人類認知的普遍規律、在各種表達語體中無所不在的現象，其本質是人類理解周圍世界的一種感知（perceptual）和形成概念（conceptualize）的工具。人類的思維就是建構在隱喻之上的，因此隱喻對于研究詞義的演變和詞語的產生具有重要意義。[1]本文運用萊考夫和約翰遜的觀點，認為隱喻不只是單純的相似關系，隱喻的本質是通過另一類事物來理解和體驗某類事物。

（一）三國時期的丁香

經過搜集，三國時期含有丁香的語料有2 條，這個時期的丁香作為香料在使用。例如：

今奉雞舌香五斤，以表微意。（三國·曹操《與諸葛亮書》）

（二）南北朝時期的丁香

南北朝時期含有丁香的語料有3 條，這個時期的丁香除了仍作為香料在使用外，還可以做唇脂和手脂。例如：

合面脂法：用牛髓。牛髓少者，用牛脂和之。若無髓，空用脂變得也。溫酒浸丁香、藿香二種。浸法如煎澤方。煎法一同合澤，亦著青蒿以發色。綿濾著瓷、漆盞中令凝。若作唇脂者，以熟朱和之，青油裹之。（六朝·賈思勰《齊民要術》）

在這個例子當中，丁香用做唇脂原料使用，受游牧民族生活習慣的影響，那時的“唇脂”與擦臉油“面脂”一樣，是用牛髓或牛脂制作，若無牛髓，則可以用牛脂加上丁香和藿香，所以用來做唇脂也是丁香的用法之一。

（三）唐朝時期的丁香

唐朝時期的丁香語料代表性的有20 條，其中4條是丁香本義，其中2 條做藥用，其余16 條為隱喻義，10 條隱喻愁緒，4 條隱喻愛情，2 條隱喻高潔情趣和獨立人格。

1.丁香做藥用

療天行病方瓜蔞（四十九粒），丁香（四十九粒），赤小豆（四十九粒）。（唐·李筌《神機制敵太白陰經》）

此處丁香沒有隱喻意義，做藥用，可以治療天行病和溫虐。

2.丁香隱喻愁緒

此后李商隱在“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句的描寫中根據丁香的自然形態而聯想，使丁香這一物體由具體變抽象，丁香帶有了“憂愁”含義且丁香結成為詩歌中一個常見的“意象”。經過后代才人的反復渲染，“丁香結”便成為一種常用的意象，象征著憂愁，這種憂愁可以是對青春逝去、春天逝去、或者對歲月流逝的憂愁。

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唐·李商隱《代贈二首》）

殷勤解卻丁香結，縱放繁枝散誕春。（唐·陸龜蒙《丁香》）

這幾句中的“丁香結”不是花瓣盛開的丁香，而是緘結不開的花蕾，詩詞中多用來比喻愁思凝結不解。

亂系丁香梢，滿欄花向夕。（唐·李賀《難忘曲》）

此時是“向夕”，盛開的花即將凋謝，具有無限活力的活青春時光已經不剩多少，這里的丁香花隱喻青春即將逝去的滄桑。

統領任垂蓬髻，丁香閑結春梢。（唐·杜牧《代人寄遠六言二首》）

此處春梢意為春條的末梢，所以此處丁香是隱喻春天即將逝去。

暫到高唐曉又還，丁香結夢水潺潺。（唐·張泌《經舊游·暫到高唐曉》）

化用高唐結夢的典故，此處詩人將高唐遺夢與丁香結綰合在一起，丁香隱喻對歷史興亡的慨嘆，對歲月流逝的惋惜。

3.丁香隱喻愛情

在有些詩詞中，“丁香結”憂愁的象征義弱化，此時丁香是情人之間愛情同心的見證，丁香成為“情結”的代稱。

連理枝前同設誓，丁香樹下共論心。（唐·韓襄客《句》）

連理，異根草木，枝干連生，是兩人結為夫婦的象征。夫妻兩人在連理枝前一起立下相守一生的誓言，此時丁香是情人之間愛情同心的見證。

4.丁香隱喻高潔情趣和獨立人格

丁香體柔弱,亂枝結猶墊。細葉帶浮毛,疏花披素艷。(唐·杜甫《江頭五詠·丁香》）

杜甫真實地描寫了有柔弱特點的丁香適合被種于幽僻之地，與清幽高雅的人為伴。這里的丁香被賦予了高貴和堅強的品格，它寧可粉身碎骨也不與世同流合污，成為杜甫獨立人格的化身。

（四）五代時期的丁香隱喻

五代時期有代表性的丁香語料共搜集4 條，其中4 條均為隱喻義，3 條隱喻愁緒，1 條隱喻女子的舌頭，這個時期的丁香隱喻義有了新的發展。

1.丁香隱喻女子的舌頭

向人微露丁香顆（五代李煜《一斛珠·一名醉落魄》）

女子點了口紅之后，嘴巴微微地張開，小舌頭看得見，在震動，她開口說話了，此處丁香來隱喻女人的舌頭。

（五）宋朝時期的丁香隱喻

此時除了和唐朝時期一樣有丁香的本義和做藥用、隱喻愁緒、高潔情趣和獨立人格之外，隱喻義有新的發展，丁香還可以隱喻女子和女子的舌頭、隱喻丁香狀的東西。宋朝時期有代表性的丁香語料總共搜集到50 條，其中有11 條是丁香本義，本義中6 條做藥用。其他的39 條為隱喻義，28 條隱喻愁緒， 2 條隱喻高潔情趣和獨立人格，5 條隱喻女子或女子的舌頭，4 條隱喻物品。

1.丁香隱喻女子及女子的舌頭

丁香笑吐嬌無限。語軟聲低，道我何曾慣。（宋·秦觀《河傳·二之二》）

這首詩描寫與女子笑談風聲，女子說話是笑盈盈的很嬌媚且軟語低聲，此處“丁香”指女子。

2.丁香隱喻物品

而鄭熊亦嘗記廣中荔枝，凡二十二種：荔枝譜煙紅冠子坯紅淡猩血淡當前句玉英子荔枝（如玉之英）、憔核荔枝（核小肉多）、沉香荔枝（以其香似）、丁香荔枝（以其核似）荔枝良種。核小如丁香，故稱。（宋·吳曾《能改齋漫錄》）

“丁香荔枝”的核小如丁香，故稱“丁香荔枝”。

（六）元明清時期的丁香隱喻

元朝、明朝、清朝丁香的隱喻義和前時期一樣，沒有演變出新的隱喻意義。元朝時期的代表性丁香語料共搜集6 條，其中6 條均為隱喻義，5 條隱喻女子及女子的舌頭，1 條隱喻物品。明朝時期的代表性丁香語料總搜集了9 條，這9 條均為隱喻義，其中5 條隱喻女子及女子的舌頭，3 條隱喻物品，1條隱喻高潔情趣和獨立人格。清朝時期的代表性丁香語料搜集到5 條，這5 條均為隱喻義，其中2 條隱喻高潔情趣和獨立人格，1 條隱喻女子及女子的舌頭，3 條隱喻物品。

1.丁香隱喻女子及女子舌頭

丁香舌吐似劍吹毛，連珠炮被窩兒里聒破腦。知音的都道，我不信建頭功先奏你個女妖嬈。（元·詹時雨《【南呂】一枝花麗情_銀杏葉凋零》）

“吹毛”形容刀劍很銳利，吹毛可斷，“連珠炮”比喻說話很快，“聒破腦”指聲音吵鬧，使人厭煩。此處丁香喻指女子。

2.丁香隱喻物品

裙染榴花，睡損胭脂皺；紐結丁香，掩過芙蓉扣；線脫珍珠，淚濕香羅袖；楊柳眉顰，人比黃花瘦。（元·王實甫《西廂記》）

“紐結”是由條狀物或布結成的紐扣，紐扣丁香指的是丁香狀的紐扣。

第二件是耳上的環兒，乃女子平常時所戴，愛輕巧的也少不得戴對丁香兒。那極貧小戶人家，沒有金的銀的，就是銅錫的，也要買對兒戴著。（明·抱翁老人《今古奇觀（下）》）

丁香隱喻為丁香花狀的耳飾。

從此相思刻骨，遠夢驚心。丁香之眉結難開，蓮子之心期終苦。押衙已死，叱撥何來；碧血招魂，黃衫安在？（清·漱六山房《九尾龜（二）》）

眉毛像丁香花一樣團簇在一起解不開。

3.丁香隱喻高潔情趣和獨立人格

初栽只一干, 肥壤卉爭蔭。 分移故園內,不知枯與榮。終當問來使,亦欲如淵明。 （明·吳寬《丁香》）

陶淵明是中國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典范，他清高超逸的人格是以后歷代文人頌揚的楷模，他筆下的菊花也成了中國文學里象征著高雅情致的意象，而在作者的筆下，丁香也具有了與菊花相同的品質。

（七）民國與現當代時期的丁香

民國時期的丁香可以隱喻愁緒和女子的舌頭，隱喻義無新的發展。現當代時期的丁香語料選取了具有代表性的12 條，比如丁香有新用途的語料選取了5 條，丁香還特別愛被用來隱喻女子或者與女子有關的東西，這種語料選取了6 條有代表性的。此外，在現當代時期丁香有了新的隱喻意義，丁香隱喻生命和希望，這種隱喻義的語料選取了1 條具有代表性的在文中分析。

1.丁香的新用途

現當代時期的丁香用途有了新的發展，除了可以香口和藥用之外，有了一些新的用途。比如丁香可以做香煙添加劑、殺菌還可以用于烹調當中。

濾嘴香煙害更多研究人員認為，這是一氧化碳在作祟，過濾嘴不能減少一氧化碳氣。低焦油、低尼古丁香煙的一氧化碳量實際上可能更多。（當代·《健康養生養生與健美方法100 例》）

在印尼有人用丁香油與煙葉混合到一起可以緩解身體不適，于是產生了丁香煙。

丁香花散發的香氣殺菌效果極強，能預防傳染病，對牙痛有鎮痛作用。（當代·《給老爸老媽的100 個長壽秘訣》）

丁香還有殺菌的用途，丁香能分泌出殺菌素殺死空氣中的某些細菌，預防傳染病。

五香粉，被譽為“中國的味精”。它的配方不一，但主要成分是花椒、八角茴香、丁香、肉桂、蓽茇、高良姜、砂仁等。（當代·溫長路《俗言俚語話養生》）丁香還是被譽為“中國的味精”的五香粉里的主要成分之一，可以用于烹調當中。

2.丁香隱喻生命和希望

丁香是永恒的花，它濃烈的氣味讓人回到某一個起點，找回青春的勇氣。是的，也許生命還依然新鮮，我要用這樣的生命去對應這老朽的世界。我為我的葡萄樹剪去蒼蒼枝條，等待春天的新生。（當代·張煒）

丁香被稱為一種永恒的花，由于它的氣味讓人感覺到青春和活力，感覺到鮮活的生命，所以丁香也象征著一種生命的活力。

從以上資料分析來看，我們可以看出從三國-南北朝-唐朝-五代-宋朝-元朝-明朝-清朝-民國-近現代時期，丁香義的演變如下表：

朝代 本義 隱喻義三國時期 香料 無南北朝時期 香料 無唐代 藥用愁緒愛情高潔情趣和獨立人格五代 丁香 愁緒女人的舌頭宋朝藥用 愁緒治口氣高潔情趣和獨立人格女子及女子的舌頭丁香狀物品元朝 丁香女子及女子的舌頭丁香狀物品明朝 丁香高潔情趣和獨立人格女子和女子的舌頭丁香狀物品清朝 丁香高潔情趣和獨立人格隱喻女子的舌頭丁香狀物品民國 丁香 愁緒女子的舌頭現當代做香煙 女子和與女子有關的東西殺菌 愁緒做五香粉 生命和希望

總體而言，唐代以前，丁香多以做香料的用途為主，唐代以后丁香又增加了藥用的用途，直到現當代以后在文獻記載當中丁香增加了殺菌、香煙添加劑的用途。丁香的隱喻義也是隨著時代的演變而不斷發展變化，唐代自李商隱用丁香來隱喻愁緒之后，丁香的隱喻義類型不斷增多，唐代丁香的隱喻義有四種類型：愁緒、愛情、人生感慨、高潔情趣和獨立人格。五代時期丁香隱喻義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丁香還可以隱喻為女子或者女子的舌頭。宋朝時期，丁香的隱喻義在前人的基礎上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丁香可以隱喻物品。元朝、明朝、清朝丁香的隱喻義和前時期一樣，沒有演變出新的隱喻意義。直到現當代時期丁香又有了一種新的隱喻義，可以隱喻生命和希望。

二、漢語丁香隱喻的發生機制

（一）外形和特點

丁香的外形和特點是丁香具有不同隱喻意義的一個重要的原因。丁香花小如丁，丁香花開的時候十分繁茂，在唐代的古詩中用“一樹百枝千萬結”來形容丁香花開時候的樣子，團簇在一起的丁香就像詩人心中化解不了的憂愁，所以詩人們很喜歡用丁香之結隱喻愁思不解。丁香隱喻女子也與丁香的形態和特點分不開，丁香顏色有白色、紫色、粉紅色等，丁香的桿、枝、葉的不同的結構形態，丁香散發的若有若無的香氣都與女子相似，中國女子以凹凸有致的清晰曲線，身上淡淡的香氣為美。丁香花像江南一帶的女子，身上具有婉約美，但丁香身上還帶有北方的豪氣，耐干旱、耐寒冷，身上還有一種堅強美，這種特點與中國傳統文化影響下女子的氣質有了相似的地方，中國女子要求外秀內美，外表優雅溫柔，但柔弱的外表之下有堅強的內心。丁香的特點還使得作者們喜愛用丁香來隱喻一種高潔的情趣和獨立的人格，丁香花人們稱為“花中君子”，丁香外形普通卻有很大的應用價值，可以做香料，可以做藥用治療口氣、天行病和溫虐等等，還可以做丁香煙、起抗菌消炎作用。丁香價值很大卻不張揚，外表溫和樸素卻很有內涵，這樣的特點使詩人們喜歡用丁香來隱喻高潔的情趣。丁香外表柔弱卻具有高貴、堅強的品格，所以丁香在杜甫筆下是一種獨立人格的化身。

（二）民間傳說

在傳統文化中，丁香象征著美麗的愛情，表示人們對美滿生活的憧憬。在云南稱丁香花為“愛情之花”，民間有很多與丁香花有關的傳說，古時候，有個年輕英俊的書生與住宿店主女兒兩情相悅并私定了終身，姑娘想出對子考考書生，書生出了上聯：“氷冷酒，一點，二點，三點。”姑娘沒來得及對就被突然來到的店主父親責罵敗壞門風，有辱祖宗，姑娘哭訴兩人真心相愛，求父親成全，但父親不答應，姑娘性情剛烈，當即氣絕身亡。店主將女兒安葬在后山坡上，不久，后山坡姑娘的墳頭上，竟然長滿了郁郁蔥蔥的丁香樹，繁花似錦，芬芳四溢。一日，書生見有一白發老翁經過，就和老翁敘說自己與姑娘的故事，經過老翁指點后明白了姑娘對出的下聯：“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后人為了懷念這個純情的姑娘，對愛情堅貞不屈的高尚情操，從此便把丁香花視為愛情之花。[2]

（三）中外文化交流滲透

丁香新的隱喻意義受到了外國文化的影響。美國詩人惠特曼的《當紫丁香在前院開放》中的紫丁香象征著惠特曼對林肯這位偉人永恒不變的愛，“永恒不變”是指丁香不斷的繁殖與再生能力，也是繁殖與再生的象征。在詩的第六節寫到了詩人在靈柩上放置色彩淺淡氣味芬芳的丁香花，這是一種把生命奉給死者的象征，詩人期望在自然界之中，人的生命也能生生不息。[3]當中外文化產生交流并滲透了之后，中國現當代時期一些作品當中就出現了丁香的新的隱喻義，隱喻生命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