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偉
上訴人(原審原告):T保險公司。
被上訴人(原審被告):H船務公司。
2017年8月20日,T保險公司與建發金屬簽訂《貨物運輸保險協議》,約定保險標的為案涉建發金屬運輸中的鋼坯等貨物因火災、爆炸、銹損等造成的損失。H船務公司分別于2018年1月7日、2018年6月4日、2018年7月6日、2018年10月1日從秦皇島港海運案涉1801S、1809S、1811S、1816S四航次鋼坯至漳州港和泉州港。案涉貨物運抵目的港后,收貨人建發金屬收貨時發現案涉貨物出現銹損,遂向T保險公司發送出險通知書。T保險公司在列明損失清單(包括鋼卷號、規格、處理方式、處理金額等項目,其中處理方式為銹損較重的降等處理,較輕的酸洗處理或折價處理)的基礎上,T保險公司最終核定損失分別為145 702元、10 000元、31 560.06元、9 134.7元,并在實際賠付款項后獲得建發金屬的權益轉讓書。2019年3月6日,上訴人T保險公司向一審法院提出訴訟請求:一、判令H船務公司支付保險賠償款196 396.76元及自墊付賠償款之日起至款項付清之日止按同期一年期銀行貸款基準利率4.54%計算的遲延付款損失;二、H船務公司承擔本案的受理費、保全費、公告費等全部訴訟費用。
T保險公司認為,2018年1月至10月期間,建發金屬多次向案外人唐山燕山鋼鐵有限公司購買鋼卷,之后委托無船承運人洋浦隆鑫船務有限公司承運,洋浦隆鑫船務有限公司再委托H船務公司實際承運。期間在1801S、1809S、1811S、1816S四個航次運輸的鋼卷,卸貨交接時發現因水濕造成銹蝕,建發金屬由此分別支出除銹費用145 702元、10 000元、31 560.06元、9 134.7元,合計196 396.76元。T保險公司在核定損失后,向建發金屬如數支付保險金賠償款。T保險公司認為,其作為保險人享有代位求償權,H船務公司作為實際承運人,在運輸期間存在艙蓋不密封的過錯,致使海水及雨雪進入貨艙,造成鋼卷潮濕生銹,依法應承擔賠償責任。關于訴訟時效問題,根據保險法司法解釋二第十六條第二款的規定,保險人代位求償的訴訟時效自保險人取得代位求償權之日起計算。本案訴訟并未超過訴訟時效。
H船務公司辯稱:一、T保險公司就1801S航次項下的貨損索賠已過訴訟時效。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如何確定沿海、內河貨物運輸賠償請求權時效期間問題的批復》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海上保險合同的保險人行使代位求償的訴訟時效期間起算日的批復》的規定,本案的訴訟時效期間應為一年,自承運人交付或者應當交付貨物之日起計算。二、T保險公司未能證明訟爭貨物確有發生貨損以及所稱貨損確系發生在承運期間,H船務公司無須承擔賠償責任。T保險公司未能舉證證明1809S、1811S、1816S三個航次貨損原因、貨損程度,無法證明訟爭貨物確有發生貨損。唯一能夠證明1801S貨損原因、貨損程度的系T保險公司提交的公估報告。但該公估報告在程序與內容上均存在瑕疵:公估公司由T保險公司單方選定,選定時從未與H船務公司聯系,在公估報告作出后亦未經H船務公司確認,T保險公司亦未申請公估人出庭作證,故公估結果對H船務公司不具有約束力。且貨物銹蝕本身并非必然屬于貨損。三、T保險公司的索賠金額缺乏事實與法律依據。T保險公司沒有證據證明1809S、1811S、1816S航次的具體損失金額。
一審法院認為:
1.關于訴訟時效問題
本案是適用民法總則規定的三年時效還是一年時效,關鍵在于法律就案涉糾紛訴訟時效是否有一年的另行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下稱《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七條第一款規定,就海上貨物運輸向承運人要求賠償的請求權,時效期間為一年。第二條第一款規定,本法所稱海上運輸是指海上貨物運輸和海上旅客運輸,包括海江之間、江海之間的直達運輸。根據該兩條規定的文義,海上貨物運輸包括沿海貨物運輸、海江之間、江海之間的直達運輸,包括沿海貨物運輸在內的所有海上貨物運輸都適用《海商法》第二百二十七條第一款規定的一年訴訟時效。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如何確定沿海、內河貨物運輸賠償請求權時效期間問題的批復》中亦認為,根據《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七條第一款規定的精神,收貨人就沿海貨物運輸合同向承運人要求賠償的請求權時效期間為一年。因此,《海商法》就沿海貨物運輸已特別規定一年訴訟時效,該規定優先于民法總則規定的三年一般時效規定。本案T保險公司就1801S航次的貨損索賠權訴訟時效應適用《海商法》規定認定為一年,依法自H船務公司交付或者應當交付貨物之日起計算。H船務公司于2018年1月15日交付貨物,T保險公司2019年3月6日才提起訴訟,已經超過訴訟時效。
2.舉證責任和證據證明力問題
T保險公司就1801S航次貨損提供的主要證據是公估報告,其他三個航次主要證據是保險損失清單。保險損失清單只是建發金屬與T保險公司的確認,其中所稱酸洗及降價處理均無證據證實,處理金額亦無證據證明,在H船務公司不予認可的情況下,一審對其證明力不予采信;公估報告不同于鑒定結論,其專業性、中立性相對較低,證明力也相對較低;且在向建發金屬作出賠付前,T保險公司應當知道將向H船務公司代位求償,進而在確定賠付金額時就應通知H船務公司參與、聽取意見,但其并未就此舉證證明;其單方委托公估,單方確定損失程度、損失金額,存在重大程序瑕疵,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公估報告不具有證明力。保險人向被保險人賠付通常確實較為慎重,但就個案而言,針對被追償的第三方,這種主張就并非理所當然。T保險公司向建發金屬賠付作為一項事實,不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九十三條規定的無須證明的事項,故T保險公司以存在利益對沖、其沒有主動多定損的動機等為由主張其損失客觀合理缺乏事實及法律依據。因T保險公司沒有證據證明損失存在、損失程度及損失金額,故所提損失賠償主張應予駁回。
綜上,一審判決駁回T保險公司的訴訟請求。
二審法院認為:
1.關于本案訴訟時效問題
本案為沿海貨物運輸賠償糾紛,根據特別法優于一般法的法律適用原則,應優先適用《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七條第一款的規定確定本案訴訟時效為一年。上訴人援引《民法總則》關于三年的訴訟時效規定,不符合法律適用規則,二審不予支持。關于該訴訟時效起算點,上訴人雖然援引《保險法司法解釋二》,主張從取得代位求償權之日起算。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海上保險合同的保險人行使代位求償的訴訟時效期間起算日的批復》所蘊含的司法政策精神指向適用《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七條第一款的規定,且該法律規定亦優先于《保險法司法解釋二》的適用。據此,原審法院確定案涉1801S航次的貨損索賠權訴訟時效為一年,自2018年1月15日H船務公司交付貨物之日起算正確,二審予以維持。上訴人關于訴訟時效的上訴主張不能成立,二審不予支持。
2.關于上訴人在原審主張的貨損賠償是否成立
承運人為承運案涉四航次貨物,分別開具四份水路貨物運單,水路貨物運單是當事各方成立貨物運輸合同的證明。本案被保險人建發金屬作為收貨人在收貨時發現貨損,需要向承運人索賠時,應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六十一條、第三百一十條、第三百一十二條相關規定,及時進行檢驗,并就貨物毀損數量在合理期限內向承運人提出異議,同時與承運人協商貨損金額計算的方法,協商不成的按貨物交付時市場價進行計算貨損。但在本案中,建發金屬既未就貨物毀損數量等情況向承運人提出異議,也未同承運人協商計算貨損金額,而是由保險公司徑行通過公估或單方定損的方式確定貨損金額,相關損失清單并未得到承運人確認,之后將案涉貨物直接進行處理。承運人在整個過程中無權提出抗辯,事后也無法核實貨損情況。雖然承運人在貨運記錄中標注了“發現水濕生銹,測出海水痕跡……”,但均沒有記錄具體的生銹數量、系淡水還是海水造成水濕生銹等貨損情況。上訴人關于自行定損的原因雖然有其合理之處,但其并未將該情況事先通知承運人,理賠程序不當。本院如僅憑上訴人自行定損的金額和貨損原因來確定承運人的賠償責任,將導致運輸合同中承運人和收貨人的合同責任和義務失衡,進而不當地加重了海上貨物運輸合同中承運人的責任,違反了法律規定和合同約定。
為規范保險理賠操作,本院不采納上訴人單方制作的貨損清單證據。換言之,T保險公司對案涉1809S、1811S、1816S三航次貨物損失存在、損失程度及損失金額的舉證不足,其應承擔舉證不能的法律后果。本案1801S航次貨物貨損代位求償權亦因訴訟時效已過。綜上,原審判決駁回上訴人原審全部訴求正確,二審予以維持。
本案訴辯雙方矛盾的焦點是:1.本案應適用何種法律確定訴訟時效期間及訴訟時效的起算日;2.上訴人在一審主張的貨損賠償是否成立。本案訴辯雙方之所以存在上述矛盾,主要是因為當事人在梳理本案法律關系時將保險合同法律關系與海上貨運法律關系進行了糅合,從而忽略了本案審查的根本問題是海上貨物運輸合同關系,沒有正確看待保險人僅是代替收貨人主張運輸合同權利的訴訟主體地位。如果將本案的訴訟主體換成收貨人與承運人,處理上述矛盾問題的思路將更為清晰。
保險代位求償權,是指保險人依法享有的、代位行使被保險人對造成保險標的損害負有賠償責任的第三人的求償權。“保險代位求償權是民商法代位權制度與保險理賠制度相結合的產物”。①代位求償權最早見于英國法官Lord Hardwicker在Randal v.Cackan-案中的闡釋,他認為:“如果補償人已經支付了補償金,有關減少損失的收益落入被補償人手中,衡平法的要求是,已經履行全部補償義務的補償人有權收回相應的款項,或權利可得賠償的限度內,免除其自己補償的義務。”參見[英]約翰.T.斯蒂爾:《保險法的原則與實務》,孟興國等譯,中國金融出版社1992年版,第79頁。保險代位求償權是保險人依據《保險法》規定取得的一種權利,屬于法定債權讓與的范疇。在保險人向被保險人賠償保險金,符合法定權利轉讓條件后,被保險人對第三者的債權就已經轉讓給保險人,保險人作為新的債權人,是以自己的名義向第三人主張債權。保險人的債權系來源于被保險人,被保險人對第三人的債權是保險代位求償權得以產生的權利基礎。
由此可知,第三人對被保險人基于合同約定或法律規定產生的抗辯事由可同樣對保險人提出。第三人的抗辯權并不會因債權轉讓產生的保險代位求償權而出現減損。保險人的代位求償主張成立與否,仍只能依據被保險人和第三人之間法律關系的審理結果來確定。
當事人主張,《民法總則》明確如無法律另外規定一般適用三年普通訴訟時效,因此,本案應適用《民法總則》規定的三年訴訟時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如何確定沿海、內河貨物運輸賠償請求權時效期間問題的批復》為司法解釋,并不是法律的另外規定。根據該批復確定本案訴訟時效為一年,明顯不當。而且根據保險法司法解釋二第十六條第二款的規定,保險人代位求償的訴訟時效自保險人取得代位求償權之日起計算,本案訴訟時效從承運人交付貨物之日起計算屬于法律適用錯誤。筆者認為,《民法通則》同樣規定了普通訴訟時效為二年,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如果按照上訴人對前述批復的理解,該批復為司法解釋,并非法律另有規定,那么在該批復作出時,相關貨物運輸賠償糾紛訴訟時效應為二年。如此解釋,最高院作出該批復將無任何意義。《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如何確定沿海、內河貨物運輸賠償請求權時效期間問題的批復》明確的是法院在審理沿海貨物運輸賠償時應根據《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七條第一款的規定來確定案件訴訟時效,該批復實際作用為指引法院正確適用法律,而不是創設新的法律規定。
另外,關于本案訴訟時效起算日問題,保險法司法解釋二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海上保險合同的保險人行使代位求償的訴訟時效期間起算日的批復》兩種司法解釋均有相應規定,但存在沖突。保險法司法解釋二的規定針對的是所有保險代位求償權訴訟時效的起算問題,而上述最高院的相關批復僅針對海上保險合同代位求償權訴訟時效的起算問題,上述批復相對于保險法司法解釋二很明顯屬于特別規定,應優先適用。因此,根據批復的法律適用指引,應參照適用《海商法》第二百五十七條第一款的規定確定本案訴訟時效起算日為承運人交付貨物之日。
承運人為承運案涉四航次貨物,分別開具四份水路貨物運單,運單記載的托運人為天津開發區閩捷物流有限公司,收貨人為被保險人建發金屬,承運船舶為“禾盛順8”輪并加蓋船章,表明承運人為H船務公司。水路貨物運單是當事各方成立貨物運輸合同的證明,建發金屬作為收貨人與承運人H船務公司成立海上貨物運輸合同關系。雖然T保險公司明確其代位求償按侵權之訴主張權利,但各方在貨物運輸合同中應承擔的合同義務是明確各方相應責任和注意義務基礎。確定H船務公司是否存在侵權行為、侵權過錯、因果關系以及損失金額,均應從該基礎的合同義務來進行審查,否則將產生以侵權之名來突破合同約定的法律后果,既違反了合同相對性原則,也違背了海上貨運合同當事人訂約時的真實意思表示。本案被保險人建發金屬作為收貨人在收貨時發現貨損,需要向承運人索賠時,應按照《合同法》第六十一條、第三百一十條、第三百一十二條相關規定,及時進行檢驗,并就貨物毀損數量在合理期限內向承運人提出異議,同時與承運人協商貨損金額計算的方法,協商不成的按貨物交付時市場價計算貨損。但在本案中,建發金屬既未就貨物毀損數量等情況向承運人提異議,也未同承運人協商計算貨損金額,而是由保險公司徑行通過公估或私自定損的方式確定貨損金額,之后將案涉貨物直接進行處理。承運人在整個過程中無權提出抗辯,事后也無法核實貨損情況。雖然承運人在貨運記錄中標注了“發現水濕生銹,測出海水痕跡……”,但均沒有記錄具體的生銹數量、系淡水還是海水造成水濕生銹等貨損情況。在案涉航次貨物被處理后,承運人已經無法核實保險人提出的貨損金額和貨損原因。如僅憑T保險公司自行定損的金額和貨損原因來確定承運人的賠償責任,將導致運輸合同中承運人和收貨人的合同責任和義務失衡,進而不當地加重了海上貨物運輸合同中承運人的責任,違反了法律規定和合同約定。為規范保險理賠操作流程,不應采納T保險公司單方制作的貨損清單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