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是怎樣煉成的？

欄主 張曉冰

薛蟠在《紅樓夢》中是一個典型的壞孩子。他在書中還未正式出場，就被告到了應天府衙門：強買香菱，打死馮淵。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要上京去的，起身兩日前，偶然遇見香菱，準備買下就進京，誰知馮淵已經(jīng)先買，他便命人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像沒事人一般，只管帶著家眷走他的路。馮淵抬回去第三天就死了（第四回）。

這薛公子為何敢這樣大膽？打死人，奪人丫頭，竟如沒事人一般！原來薛家是當?shù)厮拇蠹易逯弧Ｋ字V口傳云：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這“雪”，諧音即“薛”。薛家是皇商，有的是錢！況且“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這就是坊間流傳的著名的“護官符”，大大小小的官兒們都得把這“護官符”揣在懷里。你看，這薛家的勢力恐怕是當代“李剛”無法比擬的！

除了打死人，奪人丫頭之外，《紅樓夢》書中還寫了薛蟠的其他劣跡。聽說賈府家塾中廣有青年子弟，他便偶動龍陽之興，假說上學，實際是結交契弟，在學里橫行霸道胡作非為（第九回）。所謂“龍陽之興”，是明清時代流行的一種腐朽的玩弄孌童之風，薛蟠也對此上癮。他不讀詩書，不學無術，洋相百出。他自己過生日，假冒賈政之名騙寶玉出去喝酒，把“唐寅”錯認成“庚黃”（第二十六回）。馮紫英還席，寶玉提議新發(fā)酒令，薛蟠在酒席上粗俗不堪，丟人現(xiàn)眼（第二十八回）。只此兩個場面便看到了薛蟠這個富二代的墮落，薛家從此再也無法“書香繼世”了。這么一個橫行霸道、五毒俱全的人，也有倒霉的時候。柳湘蓮是一個戲劇票友，常客串生旦風月戲文，薛蟠不免錯誤會意，誤認他是風月子弟，在賴尚榮的酒筵上竟肆意調情，被柳湘蓮騙出城外一陣痛打，跪地求饒（第四十七回）！后來娶了媳婦，喜新棄舊，結果也被媳婦夏金桂整治得灰頭土臉，顏面盡失（第八十回）。

薛蟠成為這么一個“呆霸王”，是有家庭原因的。

《紅樓夢》第四回介紹了薛蟠的家世：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致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xiàn)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五歲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個字，終日惟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景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jīng)紀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舊日的情分，戶部掛個虛名，支領錢糧，其馀事體，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

薛蟠年幼喪父，寡母“溺愛縱容”，“遂致老大無成”，而且“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斗雞走馬、游山玩景”，“經(jīng)紀世事全然不知”。讀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一個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紅樓夢》一書中的少男少女，除了賈寶玉、賈探春、賈環(huán)三人和馮紫英之外，其他人的家庭幾乎都很不幸，不是父母雙亡，成為孤兒，就是父母不全，單親家庭。比如父母雙亡的有我們熟悉的人物林黛玉、史湘云、妙玉、賈瑞、賈薔、薛蝌、薛寶琴兄妹、秦鐘、柳湘蓮等，單親家庭除薛蟠、薛寶釵兄妹之外，還有賈迎春、賈惜春、賈蘭、賈蓉、賈琮、李紋、李琦，等等。大觀園幾乎成了孤兒院！當然在那個時候，造成孤兒和單親家庭普遍的原因，并不像今天是因為父母離婚率高，而是疾病和死亡。這些孩子一方面缺乏父愛或母愛，比如林黛玉時常就因此而感傷流淚。另一方面，卻是由于得不到良好的教育，盡管他（她）們家庭出身富貴，也同樣被父親或母親愛成“畸形”。薛蟠就是這么一個孩子。父親早亡，母親溺愛，反正家里有的是錢，唯恐孩子受苦，一味地縱容。孩子做了壞事不是懲罰警誡，而是擺平了事。強買香菱打死馮淵竟然可以揚長而去。后四十回寫了他又鬧出人命案，幾乎把家里的錢都用光了，還沒有看到結果。薛蟠是如此，父母雙亡的賈瑞、賈薔、柳湘蓮等其他孩子又何嘗不是？只是家庭經(jīng)濟條件有所區(qū)別而已。在青少年缺愛或者溺愛的教育規(guī)律上，曹雪芹認識得如此深刻，實在難得！但是，當時那么多父母雙亡或單親家庭是否是那個時代的普遍現(xiàn)象？我不是學歷史的，無法考證。

其實，薛蟠也并不就是一個不可教育、完全喪失人性的孩子。他對母親薛姨媽還是有孝心的，對妹妹寶釵也是有疼愛之心的。寶玉和鳳姐被馬道婆的“魘魔法”暗算成瘋后，人們都慌張無措，“園內亂麻一般”。這時候薛蟠的心里卻惦記著他們家?guī)讉€女人：“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這說明薛蟠的內心也有一顆愛心（第二十五回）。寶玉挨賈政棒打之后，寶釵以為是薛蟠把寶玉的事捅出去的，回家后就怪罪哥哥。這一次真的是冤枉了薛蟠，在沒法向母親和妹妹解釋之后，只能說狠話壓住：“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媽和我說，‘你這金鎖要揀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這句話把寶釵和薛姨媽都氣哭了，知道自己說重了（第三十四回），心里不好受，第二天又去向母親和妹妹陪不是，“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要求原諒。最后還信誓旦旦表決心，說得眼淚都流出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牲也不如了。”

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值得肯定的是，薛蟠被柳湘蓮痛打之后（第四十七回），面子盡失，天天在家里裝病，于是閉門思過，想到要出門去做生意鍛煉鍛煉：“況且我長了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第四十八回）他母親當時還是不同意，在寶釵妹妹一番深明大義地說服下，放手讓他出去了。出去當然是有收獲的。一是強盜打劫，會到仇人柳湘蓮奮勇相救，保財保命，便和柳湘蓮成了朋友。二是惦記著母親和妹妹，回來時給寶釵帶了不少的禮物，愛心回歸。這些都說明，薛蟠本質上還是好的，還是想做一個好青年，只是母親在他小的時候溺愛放縱，養(yǎng)成了一種難以克服的放蕩性格。封建家庭的教育環(huán)境和教育方式毀掉了他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