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方
(云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半生緣》作為張愛玲第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道出了那個時期女性孤獨絕望的人生境地與感情掙扎。小說中的顧曼璐最初只是一個普通的鄰家女孩,由于家庭的變故,她不得不背負起經濟重擔,而父權制度下的道德枷鎖,無疑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重重壓迫之下,顧曼璐不僅自己淪為了父權社會的犧牲品,還試圖把自己的妹妹顧曼楨也推向黑暗的深淵。這種從受虐者到施虐者的轉變,也從側面體現出了她既是男性主流文化的破壞者,又是男性主流文化的同謀者的雙重身份。
由于父親的早逝、母親的年邁、弟弟和妹妹的年幼,曼璐成了一家人的生活支柱。為了養活家人,她主動放棄了與張豫謹的愛情,被迫做了舞女。
首先,長女養家并不是中國傳統社會的主流,曼璐在某種層面上,其實是一種“代父”的形象,承擔的是“代父”的職責。也就是說,她是在男性家長缺席的情況下,通過取代和模擬男性家長獲得主體性位置。這種取代,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以男性為主的家庭結構,“張愛玲正是通過女性家長的在場/男性家長的缺席、女性聲音的喧囂/男性聲音的沉沒,從而在虛構的世界里有限度確立了女性的主體地位,擺脫男性權威對女性多方面的主宰和控制”[1]。
其次,“從客觀上來說,因為貧窮和無文化,女主人公們體現自我價值時所能依靠和使用的往往只能是‘性’的資本和手段,也就是憑借自己的年輕美貌和貞潔獲得男性的艷羨和愛慕”[2]。由于自身條件的限制,曼璐只有通過“舞女”這種被人所鄙視和輕賤的職業,才能賺錢養起整個家。一方面,“舞女”這個職業對父權社會是一個極大的挑戰。她們以放蕩不羈的行為舉止和紙醉金迷的生活方式,嘲弄著道貌岸然的世俗權威。另一方面,在中國的傳統社會里,男性才是社會的主體力量,如果一個家庭里沒有男人支撐,是會遭到外人嘲笑和欺負的。而大部分的女人因為自身力量薄弱,往往需要依附男人,從而獲得經濟來源。曼璐以舞女的身份被迫養家,從某些程度上,她既破壞了傳統社會男性對女性的道德約束和定位,又破壞了男性為主的家庭規則。
曼璐在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舞女之后,深知“舞女”這一職業只是以自己的青春作資本,所以為了給自己的下半生尋找一個依靠,她嫁給了商人祝鴻才,這種通過依附男人獲得“長期飯票”的做法使曼璐從男性主流文化的破壞者轉變成了男性主流文化的同謀者。
結婚不久后,丈夫祝鴻才漸漸暴露出了本性。從曾經的言聽計從到外出的花天酒地,從曾經的甜言蜜語到對曼璐的揮手相向,曼璐萌生了用孩子來挽回婚姻的想法。但是事與愿違,她因多次流產而喪失了生育能力,因為不能生育而害怕被丈夫拋棄的恐懼感,使得曼璐喪失了理智。“依照男性大師拉康的理論,女性在父權社會中將永遠承受著菲勒斯(phallus,男性生殖器之圖像,它不是真正的生物性的陽具,而是一個符號,是父親、父權的隱喻、象征)缺失的焦慮與恥辱,她只能通過從男人處獲得一個孩子——一個想象中的菲勒斯,并借以進入象征式。于是,是生育,而不是婚姻本身才是女人的成人禮與命名式。是孩子,而不是丈夫,才能使女人掙脫缺失的焦慮與無名的狀況。”[3]251在這種女性永遠從屬于男性的傳統父權制社會中,女性能夠獲得尊重和地位的唯一方式,只有“母親”一種身份。孩子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女性的話語權。曼璐對于“母親”這個身份的理解和這種迫切需要,恰恰與男性主流文化不謀而合。
在這種恐懼的陰影之下,曼璐的生存焦慮變得越來越焦灼,直至升級為人格和道德的分裂,她竟然設計讓丈夫逼奸了自己的親妹妹曼楨。她甚至不惜二女共侍一夫,企圖讓曼楨生下孩子以保自己的地位,留住自己的丈夫,保住這虛假的婚姻。從思想上的合謀到付諸于行動,把曼楨淪為可以保全她身份的貢品,曼璐親手書寫了這一慘烈的悲劇,她既是悲劇的承受者,也是悲劇的創造者。
“中國社會由古代向現代的轉換中,最大的變化之一就是女性進入社會。因此,男尊女卑為核心的傳統婦女觀漸漸被以男女平等為核心的婦女觀取代。但在現代社會中,仍然有大量的依靠舊倫理舊道德安身立命的女性,尤其是處在社會底層的婦女。”[4]當時的中國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時期,雖然西方的文明思想相繼傳入中國,但是封建殘余和舊思想依然根深蒂固,人們依舊是用中國舊有的思想標準和價值體系來約束和指導自己,特別是處于底層,還沒有受過良好和完整教育的女性。曼璐在結婚后,發現祝鴻才仍然花天酒地,視她為無物,而自己又不能為祝家生下孩子,所以曼璐想利用曼楨生下孩子來綁住丈夫。這從根源上來說,是父權制社會壓抑女性多年的思想產物。
這種思想意識的體現,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女性只能是取悅于男人一時的被觀賞和被玩弄,甚至被拋棄的物件,不能也沒有自我意愿和自我決策權力,必須要依附男人而生活。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對丈夫都要屈從和依附,是男性的附庸。第二,用孩子來綁住丈夫,希望通過孩子使自己在家庭中獲得地位和話語權。孩子成了婚姻和家庭的中介。這種“母憑子貴”的意識,在中國沿襲了千百年。而曼璐的悲劇在于秉承了中國傳統女性的普遍心理。由于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她沒有足夠的能力來掙脫傳統的女性思維模式對她的控制,更不可能有獨立的女性主體意識。在無法跳脫傳統男權社會的情況下,曼璐便只能成為男性主流文化的附庸者和同謀者。
“家庭是社會的產物,而非自然的產物,亦是導致女性壓抑和性別社會化的主要機構。”[5]曼璐成為男性主流文化的破壞者與家庭環境有極大關系,而經濟和親情則是家庭因素的主要成分。曼璐和曼楨生活在單親家庭里,母親獨自一人帶著婆婆和孩子們討生活,曼璐作為長女/“擬長子”,自然是要承擔起家庭的重擔。為了弟弟妹妹能夠繼續學業,曼璐靠做舞女來補貼家用的做法,雖然是無意識地、被迫地破壞了男性為主的家庭法則,但她獨當一面的能力確實給予了家庭經濟上的保障。
但是,曼璐的付出與擔當,也并沒有得到家庭的溫暖和母親的撫慰。在傳統的中國社會里,“舞女”的身份讓顧太太感到難以啟齒,但是迫于經濟壓力,顧太太也沒有阻止曼璐以這種方式養家。顧太太的復雜心理,體現在曼璐曾經的初戀男友張豫瑾再次出現在家里,顧太太卻希望張豫瑾和曼楨在一起的暗示里。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生存壓迫逐漸模糊和侵蝕了本該和諧融洽的母女關系。由于女性沒有獨立自主的經濟權,弱者的社會地位和家庭身份得不到保障,所以不論是掙扎于社會底層的貧困母親,還是寄生在封建大家庭的太太,都或多或少地面臨著生存威脅。母親的生存焦慮掩蓋了對女兒的愛,迫使其只能以赤裸裸的金錢關系呈現。所以,這種家庭環境的長期壓抑和母親復雜的態度,促使了曼璐變態心理的形成。這不僅讓曼璐的心里感到極度不平衡,同時也成了曼璐把曼楨當成貢品奉獻給自己丈夫以保自己家庭地位的一個原因。曼楨的犧牲被曼璐“合理化”,似乎成了她對曼璐多年以來的栽培和付出的一種“回報”。
林幸謙曾在《雙重意義的女性文本:張愛玲的女性主體論述》一文中,把張愛玲稱為“書寫女性亞文化的集大成者”。事實上,曼璐也屬于這個“女性亞文化群體”。
雖然曼璐的母親和祖母都健在,但由于曼璐在娘家占有經濟上的話語權,所以她行使了“代父”的權力,但是她的身份卻有著尷尬性和不穩定性。因為在父權制的社會里,女性永遠沒有絕對的主權。“父權與夫權不僅是人類一切權力及統治的表現形式之一,而且是一切權力與統治的起源。”[3]3曼璐男性主流文化破壞者的身份源于父權制社會下男性家長的暫時缺失。但是,“這些女性家長雖然身為一家之主,具有發言和行使家長權力的權威,但其主體性在文化意義上卻非決然獨立自主。因為她們的女性家長的主體身份并非源自于雌性自身的價值,而是源自于她們在父權制家庭中的‘資歷’。因此在文本中雖然能以家長身份表現出主體,但實際上并不能完全脫離宗法父權的象征秩序,并且在她們身后,這種主體位置也將被男性后代取回,無法在文化的意義上由女性繼承人傳承”[6]。所以曼璐破壞者的身份具有一定的時效性,一旦她嫁人,或是家庭中有其他男性成年,她將失去話語權和這種身份。
張愛玲在她的敘事文本中,向我們展示了舊女性的生存困境,揭示了女性施虐者的誕生。曼璐雖然痛恨把她推向深淵的這個男權社會,她依然沒能逃離這個壓抑現場,非但不能反制向她施暴的男權社會,反而把這種不滿的情緒施加在比她更弱的弱者/同性身上。顯然,張愛玲在敘述這個“女性亞文化群體”時,表達了兩層含義:第一,無情地鞭撻了男性中心主義對女性身心的雙重迫害;第二,冷靜地嘲諷了女性“自愿為奴”和“自甘墮落”的軟弱性。她們雖然有反抗男性中心主義的意識,但是與之相匹配的能力不足,不能完全逃脫和反抗這種男性主流文化。在這種無法逃離的壓制之下,她們只好選擇一種“明哲保身”的方式——屈從男性主流文化,甚至成為男性主流文化的同謀者,逼迫其他女性順從和就范,也淪為男性主流文化的犧牲者。
在已經獲得經濟獨立和政治平等的今天,許多婦女在感情生活和家庭生活中仍然背負著傳統的沉疴。對于她們而言,男權主義的價值標準雖然在逐漸消退,但依然束縛著她們的身體和精神。這種雙重身份在女性思想精神解放上有一定的阻礙作用,它會把女性禁錮在男性主流文化的牢籠里,而喪失自己的獨立性和主體意識,把自己處置在一種矛盾的尷尬境地,進而把自己甚至把別人淪為犧牲品。而女性主體意識的空白,不僅僅是女性自身的空白,也是整個現代史上新文化的結構性缺失。
女性及其命運一直是張愛玲關注的焦點,也是其擅長的主題。《半生緣》中既是男性主流文化的破壞者,又是男性主流文化同謀者的顧曼璐,不僅充分揭露了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窘迫的生存環境和矛盾的心理狀態,也給當代女性一定的反思,即如何保持自己的獨立性與主體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