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文
76歲高齡的林語堂曾在《我的家鄉》一文中寫道,“我是漳州府平和縣人,是一個十足的鄉下人”,簡簡單單一句話,卻透著濃濃的漳州情結。他甚至曾經發出“我的家鄉,是天底下最美的地方”的感嘆。僅在后人選輯的《林語堂自傳》一書中,提到有關家鄉漳州的字眼就不少于20多處。
林語堂有關漳州的記憶,可以追溯到孩提時。在自傳中,他提到小時候的玩伴與“初戀情人”橄欖,“她知道在漳州我家什么都有,最好的水果、魚、瓜,美麗迷人的山。”那是對花果之鄉漳州的無限眷念。林語堂祖籍在漳州城近郊的天寶五里沙,“我祖父在咸豐十年太平天國之亂時,漳州大屠殺中,被太平軍夫拉走,去扛東西,后來始終音信杳然?!弊娓赶侣洳幻鲿r,父親林至誠年甫9歲,過早經歷了人間的酸辣苦楚?!八苍溬u竹筍到漳州,兩地距離約十至十五里地。”因為這,還在肩上留下了扁擔磨出的肉瘤,始終沒有完全消失,這是父親一生引以為傲的勞動經歷,而時常在子女面前提起。1880年林至誠到坂仔傳教、定居后,仍時常往來漳州,哪怕為了取回一幅大儒朱熹的對聯,“父親走了一趟漳州才取回這些墨寶的拓印本,因為朱熹曾做過漳州的知府”。在漳州,林至誠有一位既是好友又是過去的學生,曾經為了送二哥去上海讀書而找他借一百銀圓?!斑@位學生現在已成富翁,父親每次過漳州,都住在他這個學生的家里。”父輩的這些生活經歷,無不與漳州有關,使得漳州在幼年的林語堂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記。
找不到童年林語堂曾經到過漳州的有關記載。其自身親近漳州的記憶,應該是在10歲那年與三哥一道前往廈門鼓浪嶼求學,“記得,有一夜,我在西溪船上,方由坂仔(寶鼎)至漳州。兩岸看不絕山景、禾田,與乎村落農家?!绷钏y忘的,還是乘船在西溪航行所見的一路美景,“因為住在南方,鄉村到漳州的西溪河谷這一段路真是美不可言,不像北方光禿的黃土岡。”多年后,他仍清晰記得童年時到鼓浪嶼去的情形,“河水遂展寬,我們乃改乘正式家房船直到縣中大城漳州。到漳州視野突然開闊,船蜿蜒前行,兩岸群山或高或低,當時光景,至今猶在目前”。可見童年的記憶深入骨髓,作為當時“縣中大城”的漳州,在童年林語堂的心中已經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林語堂在坂仔出生并度過無憂的童年時光,10歲以后外出求學、工作,在國內外輾轉奔波數十年,期間未曾有過在漳州長久居住的記錄,但偶爾住上數天,還是有可能的。1919年林至誠由坂仔教會謝任歸游,回到漳州居住。時逢25歲的林語堂向清華大學申請到半官費獎學金擬赴美留學,隨即與訂婚4年的廖翠鳳在廈門完婚。按漳州人的習俗,這時候林語堂沒有理由不帶夫人回漳州進入父母的家門。1922年林至誠在漳州去世,恰逢林語堂在德國萊比錫大學攻讀博士未能回鄉奔喪。此后,大哥林孟溫(和安)舉家遷回漳州,在東門街(今新華東路)路口開設“保元大藥房”懸壺濟世,兼侍奉母親。1923年林語堂自德國學成歸國后,先后在北京大學、廈門大學任教多年,這段時間回漳州探望母親和大哥,也便有了種種可能。而在他的自傳里,也對漳州之行著墨頗多。
林語堂說到他的旅行,開篇就是“我是去漳州的,那是我所想念的故鄉。”廈門到漳州約35英里,雖然去漳州仍然是坐的汽艇,但那時候已經能通汽車了,沿新筑的公路坐汽車一個半小時即可抵達(注:漳州江東橋東端至嵩嶼的公路于民國19年建成通車)。這是他離開大學后國內交通的一大改進,是令人欣喜的事。又說“我多年沒有回家,那個十二月的早晨重見故里田園,不覺喜出望外?!笨梢娏终Z堂對于重返故土,是多么的難抑欣喜之情。尤其令他興奮的是,“生為龍溪人,聽到真正的故鄉的音調,難免覺得特別的溫情。我們一談談到漳州的東門,又談到江東大石橋,又談到漳州的堿水桃、鮮牛奶,不覺一片兒時的歡欣喜樂,一齊涌上心頭。誰無故鄉情,怎么可以不買點東西空手走出去?于是我們和和氣氣做一段小交易,拿了一大捆東西回家。”
說到漳州的交通,林語堂又跟人談起舊廈漳鐵路的好處來,舊廈漳鐵路于1909年建成,是福建最早的鐵路,當然是一件很長臉的事情,可惜因客流稀少虧損,不得不于1930年停止營業,后在抗日戰爭時期被毀。林語堂稱“那條鐵路很榮幸的曾被列入《大英百科全書》之中,可惜被福州的耗子與耗子的郎舅們吃了個精光?!边@福州的耗子,當然是對當時的腐敗官員意有所指。這時候的回漳州,應該是在1930年廈漳鐵路停運以后的事了。
令暮年林語堂引以為憾的另一件事,是他童年所受的是基督教教育,而且教會是加爾文派的,所以“我不準去聽那些漳州盲人游吟歌手用吉他伴奏所唱的古代美麗的故事。”若非如此,說不定林語堂又可以這些美麗故事為藍本,創作出更多具有漳州地方特色的文學作品了。
雖然對家鄉有著刻骨銘心的愛戀,現實卻是多么的殘酷與無奈,令去國懷鄉數十載的林語堂始終無法再踏上漳州這片故土一步。據了解,上世紀六十年代林語堂曾經給住在漳州市區大同路的侄女林惠恬寫過一封信,透露出回鄉定居的愿望,但因為種種原因導致林惠恬不敢收信,更不曾與其聯絡。回鄉無望的林語堂退而求其次,于1966年自美國返回臺灣定居,不外乎臺灣人也說著與家鄉漳州一樣的本地話,生活習俗大抵沒什么兩樣。在他寫的《來臺后二十四快事》里,就多次提到了這種快樂,“初回祖國,賃居山上,聽見隔壁婦人以不干不凈的閩南語罵小孩,北方人不懂,我卻懂。不亦快哉!”“到電影院坐下,聽見隔壁女郎說起鄉音,如回故鄉。不亦快哉!”
不能回家鄉,林語堂對漳州卻一刻也未曾忘記。在《我的家鄉》里,他還能清晰地回憶起漳州的風物特產來:荔枝、龍眼——今天仍是漳州最有名的水果;蘭花——數漳州南靖出產的最為名貴;白土粉——大抵是制作克拉克瓷的主要原料;民國初年賣到七塊大頭一兩的朱砂印泥——除了八寶印泥又有什么這般貴重呢。當然令林語堂印象最深的,是“漳州的‘虎渡橋,青石砌成的大橋墩子上,架著整塊的兩三尺見方、兩丈多長的大石梁……這么厚重的石頭,當初是如何安放上橋墩去的,我至今仍然不解?!辈灰f林語堂不解,如今人們依然不解。遠離家鄉數十載,76歲高齡的林語堂回憶起漳州的風物仍如數家珍,除了對家鄉的深深愛戀與無法剝離的牽絆之情,又有什么能令他這樣呢?
帶著對家鄉漳州魂牽夢縈的依戀與不舍,林語堂于1976年3月26日在香港瑪麗醫院溘然而逝。逝后移靈臺北,葬于故居后園,其地“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見天,天中有月”,景致亦如家鄉漳州,是為先生安魂之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