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陪我長大,我陪你變老

蘇塵惜

1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外婆——躲在人群之后，眼神畏畏縮縮地不知道往哪兒擱，聽見稍微大一點的聲音就會整個人抖一下，茫然無措的樣子看起來讓人心疼。

她將手里的飯盒緊緊地抱在懷里，仿佛想要保住里面的溫度，然而那個飯盒早已冷卻。我將她滿是褶皺的手緊緊攥著，耳畔回蕩著她見到我時說的第一句話。“小希，外婆好沒用，給你送個飯都能迷路。”

外婆看見我的驚喜，很快就被爸媽的抱怨聲給淹沒了，說她亂跑給家里添麻煩。當她用茫然的眼神看著我的時候，我知道她可能又不認識我了。

從我們發現她走失到現在，已經過去18個小時。她整晚在外面，一家人都沒合過眼，每時每刻都在擔憂。

爸媽的焦慮可想而知，現在找到外婆了雖然高興，但更多的是埋怨。最近這陣子家里事情特別多，沒想到外婆的老年癡呆癥會越來越嚴重，居然發生離家出走的事情。外婆低著頭，像是做錯事情的孩子，緊緊咬著唇。

雖然老人出走的事情屢見不鮮，但是真正發生在自己家里，才知道這種感覺有多么糟糕。明明白天還跟你言笑晏晏的人，一轉眼就沒了蹤影。我知道爸媽不是真的在生外婆的氣，只不過因為過度的焦慮失去了平和，才會對外婆說出一些難聽的話。

走失事件發生后，外婆的病癥似乎更加嚴重了。爸媽沒辦法，只好把外婆帶去醫院做檢查。我是自由職業者，可以日夜在醫院守著。外婆有時會愣愣地看我好久，我知道她心里一定藏著話。那天我陪外婆在醫院里散步，她忽然問我：“你會不會覺得外婆是個麻煩？”我一時語塞。外婆見我不說話，她自己接著說：“我也不想拖累你們啊！”

外婆的膽子似乎也變小了，晚上非得有人在同一個屋子里，她才肯睡。陪外婆睡覺的重擔，落在了老媽的肩上。外婆晚上總會無意識地碎碎念，吵得老媽每天睡不安穩。早上，我總能看見老媽掛著重重的眼袋，垂頭喪氣地從屋里出來。

一天深夜，老媽實在受不了，趁著外婆好不容易睡著了，躡手躡腳地下了樓。當時我正熬夜趕方案，走出去倒水的時候正看見外婆就站在樓梯口，我猝不及防地被嚇了一跳。

還不等外婆說話，我走過去把她攙扶過來，安頓在我的床上，讓她跟我睡。外婆的碎碎念，我大多聽不明白，只需要戴上睡眠耳罩便不會受影響。我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時，發現外婆已然離開了我的床鋪。

都說人老了，越活越像小孩，外婆晚上想要找人一起睡，無非就是害怕孤獨。我無法想象她在那個走失的深夜，孤苦無依地在街頭游蕩的時候，心里該有多么絕望，以至于現在她晚上都無法一個人入眠。

那之后，我和老媽陪著外婆一起度過長長的黑夜，外婆的病情也總算是慢慢好轉了。

2

那之后的一天，爸媽把我拉進臥室，把門關上，神情頗為嚴肅。他倆互相瞧了對方好久，老媽才緩緩開口：“我和你爸商量過了，最好還是送外婆去養老院，那里有專人照顧她，能省我們不少事。我知道你跟外婆的感情好，也許你不同意我們的決定，但是再這樣下去，我們所有人都會被拖垮的……”

老媽說的時候，眼里噙著淚水。她心里應該很難過，畢竟如果有能力和精力去照顧老人，她是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因為連日睡眠不足，再加上操勞過度，老媽的身體也出了狀況。送外婆去養老院的決定，真的是無奈之舉。

“媽，照顧外婆的事兒就交給我吧，晚上陪睡的事兒您也別擔心，我來。”我對爸媽的決定提出了異議。爸媽都愣住了，因為他們沒有料到，他們想卸下的責任我卻毫不猶豫地要擔上。

老媽吞吞吐吐地說：“可是……”她沒有把話說完，就聽見門外有異動。打開門，我看見了外婆，她裝作什么都沒聽到的樣子，可她紅紅的眼眶已然證明，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一步一階梯，緩緩地走著，可她每踏一步，都像是在我們的心上重重踹了一腳。她的沉默讓我們覺得心慌。如果設身處地站在外婆的角度去思考，聽見親手養大的女兒要送自己去養老院，心里不好受那是肯定的。并不是說養老院就不好，但是，外婆舍不得這個家啊。

那天晚上，外婆把自己關在小房間，一聲不吭。我端著她最愛吃的海鮮面去敲門，她也不回應。她大概是真的生我們的氣了。直到晚上8點，她才把房門打開。一進屋我都傻眼了——屋里空蕩蕩的，角落放著兩個包裹。外婆說：“什么時候要送我走，都可以的。”

看著那兩個包裹，我眼淚撲簌簌地往外掉。外婆居然整理好了去養老院的行李，她還說她不怪我們，如果她去養老院能減輕我們的負擔，她也不會賴在家里不走。

我無法想象外婆是用什么樣的心情說出這番話的，我只記得自己當時抱著她一直哭。老媽聽聞動靜上來后，也紅了眼眶。外婆反過來勸慰我們說，沒關系，怎么做都沒關系的。

之后，雖然我們不再提起去養老院的事，但外婆卻變了。她總是搶著做家里的活，那些她身體不能承受的活計，也搶著干，仿佛想在這個家里占有一席之地，才不至于被冷落和拋棄。盡管我們一再告訴她，讓她不要擔心，可任何言語似乎都顯得不可信了。

外婆清醒的時候，不喜歡我們跟著，也不喜歡把有聯系地址的卡掛在胸前，更不喜歡我們給她錢。她在家里附近種了一些蔬菜，有收成的時候，就會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拎著一籃子菜去市場里賣。零星掙得的那些錢，就是她快樂的源泉。

外婆去賣菜的時候，我只能遠遠地跟在身后不讓她發現。一個早上賣掉所有的菜，也只有二三十塊錢，可是她摸著那些紙幣，就像摸著最珍貴的寶物，珍惜得不得了。

那日她路過一家烤鴨店，躊躇了好久才走進去。拎著塑料袋出來的時候，她臉上掛著滿滿的笑容。她先到家，我過了幾分鐘之后才進的門。她高興地把我拉過去，將剛才買到的烤鴨肉盛在碗里遞給我：“小希啊，來多吃點，吃完外婆再給你買。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家店的烤鴨了。”

我腦海里全是她在菜場賣菜跟人討價還價的畫面，那么辛苦地付出，只為用她自己的錢給我買烤鴨，我真的很心疼。我拿起一塊，卻久久不能下咽。外婆以為是肉難吃，自己拿起小小的一塊塞進嘴，咀嚼一會兒說：“沒錯啊，應該就是這家店，難道外婆買錯了？”

我點頭說沒錯，然后使勁地把那些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憋回去。我不能讓外婆看見我流淚而擔心難過。我擠出微笑來對她說：“這肉可好吃了，謝謝外婆。”

外婆見我吃得開心，也開心地笑了——盡管臉上的皺紋都擠到一塊兒去了，可我仍舊覺得那樣的笑容，天下無雙。

3

外婆的病情反反復復，很多時候，她根本分不清楚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誰。有時，她在外面看見體形跟老媽相似的阿姨就跟著別人回家，非要把別人當成女兒；走失不見人的事也發生了好幾次，不過在外婆衣角里縫著的聯系方式，最終讓外婆安全回到了我們身邊；她有時候還要跟幾個孩子搶零食，得不到就賭氣不理人……因為她老年癡呆引起的各種各樣的困擾和麻煩幾乎不斷，但這些并不影響我們愛她的心。

無論是對老媽還是對我，外婆都用盡了心思來溫柔呵護，我們是她最疼愛的人，現如今，她需要我們呵護，我們怎能有怨言？

不過最近，外婆成了我微信朋友圈的紅人。我時常將我倆的互動拍成視頻放到朋友圈，我做個“yes”的手勢，跟外婆說一聲“看鏡頭”，她馬上就會湊過來，非常配合。那些返老還童的舉動，大家看了都覺得可愛，也包括外婆自己。她每次看著視頻里的自己，都笑得合不攏嘴。有時我要是角度沒找好，拍得丑了些，外婆還會蹙著眉頭說：“不好看。”

都說家有老人，如有一寶，現在我算是體會了這其中的幸福滋味了。

外婆，謝謝你陪我長大，我一定在你身邊，陪你慢慢變老，就算你再也認不出我，你依然是最疼愛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