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海云
一口氣看完了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包括《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離開的,留下的》以及《失蹤的孩子》。這部風靡全球的小說,果然名不虛傳。
人們評價費蘭特時,總愛提到一句:“對女性友誼和命運極度真實、尖銳的描述。”這段跨越了五十年的故事,記錄著兩位女性從小女孩到年老的整個人生——從小學被男生欺負的害怕,到青春期身體發生變化時的茫然,再到嘗到懵懂愛情的甜蜜,從少女到為人妻為人母……她們之間的模仿和反抗、支撐和嫉妒,被作者用細膩的筆觸寫出,真實到讓人有些無法承受,仿佛有人觸摸到了我們的生活。
費蘭特以第一人稱的口吻和一種事無巨細的敘述熱情,以那不勒斯破爛的城區和不同人物交織而成的關系網為背景,展示了兩個女性之間復雜又充滿張力的拉扯。青春期的迷茫,向上攀爬過程中時刻擔心自己出錯擔心自己不被接納的自卑和敏感,以及當自己擁有了足夠的力量時的驕傲,面對生命中種種事件時的誠實細膩的心理,善惡并存,起伏不定,種種這些,實在太貼近我們的內心了,讀來仿佛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小說里有黑社會,有商人,有政黨議員,有投機主義者,有成功的作家,有早期的程序員,有貧賤的木匠鞋匠,也有顯赫的名門望族……每一個人物都是如此豐滿,他們有不同的出身,有不同的信仰和性格,最后也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境遇。這些又使得這部小說的意義遠遠超出了女性友誼的范疇,真實地展示了二戰后意大利那不勒斯的生活面貌,是所有充斥著壓迫、暴力、男權的貧困地區生活境況的縮影。
她們出生在1950年代的那不勒斯,意大利的貧民區,破敗臟亂,充滿暴力和血腥。她們的整個人生,就是與這樣的環境和命運的不同方式的抗爭,溫順或是抵抗,逃離或是迎面反擊,最后屈服或是自我流放。
莉拉是破敗的城區里最聰明最有天分的孩子,她能輕松掌握各種知識,看透事物的本質,就算被父親早早終止了學業,她也能設計出大受歡迎的鞋子,后來更是通過自學計算機開起了自己的公司。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做好任何事情。她也是倔強、果敢甚至粗魯的,雖然總是臟兮兮的,卻依然很漂亮。小時候男生朝她扔石頭她會扔回去,敢去找人們聞風喪膽的堂·阿奇勒要回自己的娃娃,甚至敢把刀架在馬爾切諾的脖子上來保護自己的朋友。
可就是這樣的莉拉,在男權社會里,一次次反抗,一次次受傷,愈挫愈勇,直到最后,自我流放。父親是一個貧困的頑固的鞋匠。莉拉的天分對這個家庭是個負擔,為了打消她求學的妄想,父親不惜將她從二樓的窗子扔出去。莉拉為了擺脫有權勢的馬爾切洛和米凱萊兩兄弟的追求,委身斯特凡諾,最后卻在婚禮當天看到自己所厭惡的米凱萊穿著她送給丈夫的親手做的鞋子。她設計的鞋子開始大賣時,她看透了索拉拉兄弟的陰謀,卻得不到丈夫和哥哥的理解。她和城區的惡勢力斗爭,人們卻對她的恩惠轉身就忘。當她成為母親,努力想培養出色的后代,結果從小聰明的詹納羅長大后卻變得叛逆、懦弱,聰慧機敏的女兒則離奇失蹤。她擺脫了貧困,她對人和事的把握也使得她通常可以轉敗為勝,但也恰恰就是她的天分,她活躍的大腦,讓她無法與世俗合流,也就不得不面對許多常人無法理解的撕裂。
小說中的“我”,埃萊娜,從小就厭惡這個混亂的城區和自己的母親——“我母親一瘸一拐的,又是斜眼,最主要的是,她總是怒氣沖沖……”她被莉拉的天賦和性格深深吸引,因為她知道,“只要一直跟著她,學她走路的樣子,我母親的走路方式就不會威脅到我”。從那時候起,她就暗自與莉拉較勁,從學習到外貌,到各自的孩子,埃萊娜處處與莉拉作比較。作為莉拉的朋友,中規中矩的埃萊娜顯得很平凡,和莉拉在一起,她總是黯然失色。她和莉拉命運的分岔點,是在逃學看海的路上出現的。莉拉決定逃學看海,埃萊娜跟著去了。半路下起了雨,看著陌生的景象,莉拉想要返回,而溫順的埃萊娜卻感受到了遠方的召喚,渴望自由,渴望逃離。
后來,她通過學習,走向更寬廣的世界,與社會上層的彼得羅結婚,遠離那不勒斯來到了比薩,通過寫作功成名就。最后,她成功地擺脫了上一輩的命運,實現了她和莉拉小時候的愿望,成為作家,過上了體面的生活。她說:“我離開了城區,又回到那里,我又成功擺脫了。沒有任何東西會把我和我生的幾個女兒拉下水去,我們都得救了,我沒有讓她們任何一個沉淪下去。”
在埃萊娜的自白中,她說寫作的目的,是達到“我和她之間的平衡”。作為彼此的天才朋友,她們像是對方的鏡子,照見了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所以莉拉在踏入婚姻時告訴埃萊娜:“你一定要學下去,你是我的天才女友,假如你不是很棒,那我是誰?”但其實,莉拉才是那個天才。埃萊娜在她身上汲取了太多能量,她賴以成名的第一部小說,是根據莉拉10歲時寫成的《藍色仙女》改編的。哪怕是她成了作家,可想起莉拉可能正在寫的小說,她依然沮喪不已。最重要的,她缺乏莉拉的反抗精神和勇氣。埃萊娜作為一個號稱女性主義的作家,卻依然因為別人的認可不亦樂乎,也輕易由于別人的否定而自我懷疑,甚至對情人尼諾亦步亦趨,但莉拉不會,莉拉從來都很堅定,從不屈服。當老年的埃萊娜寫下這些故事,她甚至覺得,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無法滿意。她說:“我的整個生命,只是一場為了提升社會地位的低俗斗爭。”
莉拉就是這樣一個勁敵,當你想起她,就會覺得自己所擁有的,都黯淡了下來。
莉拉的洞察力和天賦,讓她無法庸俗地融入這個世界,卻又被阻斷了出路,無法像埃萊娜一樣逃離。從最后的結果來看,埃萊娜成了出色的作家,莉拉卻陷入迷失自我的流放。正如埃萊娜說的:“她是個庶民,但她拒絕救贖。”
在補習時,埃萊娜的小學老師問她:“你知道什么是庶民嗎?”
“知道,老師。”
當時的埃萊娜只能按照書本回答,而長大以后,在莉拉的婚禮上,她終于明白:“我們就是庶民,庶民就是爭搶食物和酒,就是為了上菜的先后次序、服務好壞而爭吵,就是那面骯臟的地板——服務員正在上面走來走去,就是那些越來越粗俗的祝酒詞。庶民就是我的母親,庶民就是在恐懼和羞辱中瑟瑟茍活的我們。”
埃萊娜唯獨在評價莉拉時用到了庶民,像是一種反語。
真正的庶民,是為情夫搬走而瘋掉的梅麗娜,是坐上索拉拉的車出賣自己取悅男人的艾達,是依附于男人最后被趕出家門凄慘離世的吉耀拉,是為錢財奔走無法駕馭莉拉才華的斯特凡諾,是取悅權威又濫情的尼諾,甚至是為了社會地位而不斷努力的埃萊娜……
唯獨莉拉不是——“她擁有自己的才智,但她并沒有利用它為自己謀福利,而像貴婦一樣在揮霍著自己的才智,就好像對她來說,整個世界的財富都是庸俗的。”在幾十年的浮沉后,大家從懵懂的小孩逐漸被社會塑造成一個個角色,但莉拉,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使她屈服,她的品質原封未動甚至更加堅固。她的天分、美貌、慧識,最重要的,她的不為任何事情屈服的性格,乃至她的破壞性的毀滅的沖動,使得她如此迷人。
原來,當一個庶民比當一個天才要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