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年
1
一入秋,日光就被熬得金黃。放學鈴剛打,林藍開始趴在桌角寫信。
位于市區的中學生大多走讀,中午放學后一大半同學會回家。從小玩到大的好友尚好佳跑過來:“阿藍,又不跟我一起走嗎?”林藍點點頭,尚好佳嘟起嘴,說:“那下午我給你帶可頌餅。”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尚好佳兔子一樣跑出教室時,林藍似乎瞥見她臉上有一絲異樣,可自己不也有秘密瞞著她嗎?
手里藏著的信紙被握成了團。林藍想想,一筆一畫地寫道:
9歲時我也遇到過跟你相似的事情。
那時年關將至,爆竹聲聲,親戚帶了個小弟弟來我家做客,大人們在客廳聊天,陪弟弟玩的任務便落在了我身上。
四歲半的小孩肉嘟嘟的,特可愛,然后“啪”一下把我的東西砸在地上。我十分配合地跳起來追他,他則一邊跑一邊笑。可是我們一跑出客廳,大人就責備我欺負他。
這不就是孩子玩鬧的思維模式嗎?我媽卻從“我欺負他”這件事一點點往大處發揮,繼而念叨到我沒什么朋友成績還不好。她在親戚面前唉聲嘆氣,把我說得一無是處。
我一下委屈地哭了。我哥從書房出來,悄悄跟我說:“別哭了,我帶你去吃好吃的。”那一刻我又覺得自己特別幸福,很快就完全恢復了。
其實我哥也沒做什么,不是嗎?你也可以想象有這樣一位哥哥,去吃點好吃的,自己痊愈、盛開呀,少女!
這封所謂的信,沒有落款,甚至沒用信封裝起來。林藍掏出一把鑰匙和一張圓點貼紙,將紙丟進17號信箱,又在箱門貼上了記號。
2
為了幫學生緩解步入中學后突然增大的壓力,學校里設了一面信箱墻,每個信箱配兩把鑰匙和不限量的貼紙。有想傾訴的人寫信投進一個信箱,在上面貼藍色的記號,留下一把鑰匙,誰想替他解憂就取走信并撕下記號。待寫完回信,只要放回信箱,鎖好,貼上橙色記號,另一個人看到,就能用鑰匙打開,把回信取出來。
大致規則如此。總之,信箱就像個低配版的解憂雜貨鋪。
實際上,信箱幾乎沒什么人用,因為設在公共場合,保密性不高,用起來也是真的很麻煩,于是那些信箱就在風里飛速地褪色。直到這個學期初,林藍某天經過那里,無意中看見17號信箱上貼著天藍色的貼紙,像一滴淺淺的眼淚,涌動著渴望被注意到的浪花。
“咦,真的有人寫信?” 林藍指著信箱說。
“惡作劇吧?”尚好佳狠狠咬了口包子,說,“快走啦,下節英語要抽查背書。”
林藍回到教室后,又悄悄跑了出去,取走了17號信箱的信和鑰匙。這事兒她誰也沒告訴,反正誰都不在意,就連林藍自己也有些好奇為什么會在意那封陌生人的信。她望著講臺上口若懸河的老師,心想可能是生活安穩,一切都淡淡的,想要些驚奇吧。
那天,林藍直到回家才翻開信,剛讀完,媽媽就叫她吃晚飯了。
信里短短的幾行字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我的身體里好像住著兩個我,一個很燦爛,愛笑又神經大條,一個躲在角落里,是陰郁的、灰黑色的,像角落里的塵埃,可憐又不能見天日,而他們之間的轉變,可能只是因為指甲蓋大的小事。是我太偏激了嗎,還是每個人都會這樣?”
3
不是惡作劇的信,林藍突然不知道該怎么回了。磨蹭著寫完作業,在她猶豫著要不要悄悄將信放回去時,尚好佳打來電話:“阿藍,我在你家樓下,下來陪我一會可以嗎?”
這個點再出門,回來多半會碰到喝完酒的爸爸耍酒瘋,但尚好佳的聲音低落里帶著沙啞,很讓人擔心,林藍也顧不上那么多了。
記得哥哥去外地當兵前,時常在這個時間帶自己出門散心。有個陰雨天,自己推開門,正迎上爸爸將一桌菜掀翻在地,碎瓷亂濺時,哥哥猛地將她護在了身后。
回到臥室,林藍的眼淚早已淌得洶涌。哥哥戳戳她,說:“傻姑娘,哭什么?”
“為什么生活那么不公平?”
哥哥一愣。
林藍說:“同學都覺得我高冷陰郁,我想反駁……但仔細想想,我生在這樣的家庭,有這種糟糕的經歷,根本不可能像尚好佳那樣成為一顆開心果啊。”
這是林藍第一次和哥哥聊這么嚴肅的話題。哥哥正欲回答,爸爸忽然推門,遞進來兩杯熱牛奶。他猩紅的眼睛已經恢復了正常,只剩下疲憊。他說:“早點睡,晚安。”
待爸爸的腳步聲走遠,哥哥將熱牛奶貼到林藍的臉上,說:“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世界。不論爸爸是個怎樣的人,對我們還是有溫度的。”
“其他的爸爸不喝酒,溫度更高。”林藍反駁。
哥哥笑了:“你看我從來不抱怨,因為我一直在我的世界打怪。人生還那么長,打過了爸爸喝酒的那只最大的怪獸,后面的小怪根本不值一提。”
林藍眨巴著眼睛。哥哥替她把牛奶插上吸管,又說:“不懂的自己領悟,早點睡。”
那天晚上開始,林藍沒再做噩夢。小時候她以為哥哥是個魔術師,總能變出好玩的東西給她,長大后她覺得哥哥是造夢人,為她的世界編織了無數美妙的夢。
以至于現在的林藍,明明內斂安恬,卻是同學們公認的知心姐姐。
4
遠遠看見林藍,尚好佳飛撲過來。
“阿藍,陪我去唱歌吧。”
“這么晚了,”林藍有些猶豫,“要不去我家看電影吧,我哥剛給我網購了迪士尼的新片。”
尚好佳疑惑地看了林藍一眼,聲音悶悶的:“可是我想發泄。今天放學之后,我爸媽吵了四次架。我不明白,為什么煮飯多放一勺米這樣的事也能讓他們吵到樓下的人都不得不跑上來勸架。”尚好佳說著,狠狠踹飛了一個易拉罐。
迪士尼的電影真的很治愈,三分鐘后,尚好佳就興奮起來。林藍莞爾,有時候她真的挺羨慕尚好佳這樣的性格,眼淚流得痛快,開心也來得飛快。
直到這時,林藍也沒察覺尚好佳有了悄無聲息的變化。
像以往一樣,看完一部電影,吃完一塊西餅,尚好佳就像薯片一樣變得“咔嘎嘣脆”,趴在林藍家的落地窗邊唱動畫主題曲。
林藍瞥見書桌上的信,又煩惱起來:“哎,佳佳,你覺得你有幾個世界?”
“什……什么?”
“我有一個朋友,網上聊天認識的,她最近心情不太好,總會因為一件小事就變得很沮喪,像是到了一個灰暗的世界。”
尚好佳點點頭,說:“這種情況應該很常見吧,很多人跟我說過。”
林藍的心一下敞亮了不少。
送走尚好佳,林藍給陌生同學回了封信:“你在17號信箱放信,就叫你17號吧。我沒有特別沮喪的時候,大概是因為我成長中的大風浪都被我哥阻擋了。你說的這種情緒的落差,其實很常見。既然世界上有喜怒哀樂這些情緒,天空就不會一直晴朗,別擔心。另外,鑰匙我先不還回去,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訴我。”
5
就這么一來二去,不過半月時間,林藍就和17號成了陌生的知己。
像所有女孩剛交了新朋友一樣,當班主任跑來詢問林藍尚好佳的行蹤時,她才突然發現,自己和尚好佳每日的交流,已經在僅有的“一起走嗎?”和“不了”上停留許久了。
“那你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
“她說下午給我帶‘可頌餅。”
“然后呢?”
“沒了。”林藍有點兒內疚,自己當時一心想著回信,所以連句回應都沒給她。
老師還想再問點兒什么,這時,尚好佳的媽媽突然沖進了教室:“林藍,你告訴我,全都告訴我!”
林藍嚇了一跳。
尚好佳的爸爸過來,抱歉地沖她點點頭,說:“佳佳出事了。”
“她怎么了?”林藍這才明白班主任問話的意圖。
“是這樣的,她中午因為想學美術的事跟我們吵了一架,摔門出去時說是回學校找你,但剛才又突然給我們發了條短信……”
林藍接過手機,屏幕上的話有點奇怪:別找我,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用紅色的磚把自己砌得牢固,讓吹倒小鳥的風都吹不倒我。
“林藍,我們特別怕佳佳做傻事,想來找你問清楚一些事。” 尚爸爸的神情自責中包裹著無奈,“暑假的時候,你和佳佳出去了一下午,你能不能如實告訴叔叔,你們去做了什么。”
“暑假?”林藍詫異地想了下,“暑假我根本不在本市啊。”
“就是臨開學的前一天,你在樓下等佳佳,她說你們要去看電影,可是那天回來,我們就覺得她的狀態變了。”
林藍看到周圍的同學都情不自禁點了點頭,皺起眉頭,說:“但她還是很開朗活潑……”
“這是她的性格,但她整個人的感覺不同了,像罩著一層灰霧。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幫幫我們好嗎?”
“可是……”林藍怎么也想不起開學前一天她在做什么。
哥哥當兵后就沒法跟她多聯系了,幸好外婆家在另一座城市,于是整個夏天,她為了避暑也因為思念哥哥,一直生活在那里。
“我是開學前一天夜里坐飛機回來的呀。”林藍終于想起來了。
“那天下午你還站在樓梯口跟我打了聲招呼。”
“不會的,我給您看機票,”那天太晚了,林藍都沒來得及收拾書包,機票便一直塞在夾層里。她手忙腳亂翻書包,可是夾層里只有一本深藍色的日記本。
“這是誰的?”林藍打開,映入眼簾的是有些熟悉的字跡。她嘩啦啦地翻著,最后的時間正好是臨開學的前一天中午。
6
日記本是自己的,哪怕林藍不記得它的存在,它也真的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最后的日期就是大半個月前。
里面記錄的全是瑣碎的事,比如對爸爸喝酒晚歸的抱怨,媽媽的嘆息,不時還有對尚好佳的艷羨之情……
“對不起叔叔,我真的想不起那天我們去了哪兒,但佳佳很喜歡去世貿天地的天臺吹風,或許你們可以去那里找找。”
“天臺?”叔叔愣了會兒,轉身飛奔出門。
林藍早已糾纏成一團的心在奮力的跳躍中呼之欲出,她不顧老師和同學驚異的目光,拿著日記本也跑了出去。
林藍先給爸爸打了個電話,“喂”了一聲后,爸爸的聲音一下緊張起來。
“藍藍是你嗎?你在哪?剛班主任說你從學校里跑出去了。”
“這個暑假我在外婆家還是在家里?”
“你本來是要去外婆家的,但她去天津帶你表弟了,你不就沒去嗎?”
林藍一下哭了,問:“我是不是生病了?”
“藍藍別哭,爸爸已經往你們學校趕了,你別動啊。”
掛了電話沒幾分鐘,爸爸便滿頭大汗地朝林藍跑來。晴朗的日光下,林藍遙望著那個溫暖熟悉又時常厭惡的身影,突然覺得爸爸很小,像一個矮矮的地瓜,在世界的邊緣移動著。
爸爸把林藍接回家,給她煮了碗方便面,紅油湯,一點也不健康,但聞起來特香。
林藍不說話。
爸爸說:“沒事兒,什么時候想說再說。”
林藍張了幾次嘴,還是問了出來:“你不用上班嗎?”
爸爸的笑僵住了。
沉默了半晌,爸爸開口了:“既然你問,我就不瞞你了。五年前我就失業了,和朋友做點小生意。現在新媒體盛行,我們年紀大了沒趕上,生意一直不景氣。”
林藍想起,爸爸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酗酒的。她心里突然百感交集,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和回答爸爸了。
如果是從前,林藍會想哥哥會怎樣解決。可是現在,她始終沒法把 “我是不是有個哥哥”這個問題問出口。
日記本里,沒有哪怕一個字提到記憶中那個一直溫柔著她歲月的俊朗少年。林藍的心慌起來,她跑回房間將所有的箱子、抽屜翻了個遍。
那些記憶中與哥哥有關的東西的確有一小部分在眼前。
她緩緩站起身,安靜地走回客廳,第一次推開那扇門。
記得哥哥當兵后,那間屋子的門就鎖了,林藍想試試,如果那扇門鎖著,說明哥哥真的存在。她擰了下門把,紋絲不動。
爸爸疑惑地問:“你開儲物間干什么?里面都是廢棄物,門鎖了。”
7
尚好佳真的在天臺被找到了。她哭笑不得:“我是真的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紅色啊風啊是什么意思?”林藍問。
“我喜歡古鎮的紅墻綠瓦,就順手寫了紅色。鳥在風里飛,鳥怕的風都吹不倒的房子,肯定很堅固。我就是希望自己堅強一點,有歸屬感。”
“好吧,”林藍撇撇嘴,“今天放學,我爸要帶我去看心理醫生,可我覺得我沒問題。”
“因為你覺得暑假在外婆家的事?我聽我爸說了。不過阿藍,我沒敢告訴我爸,其實我也不記得那天我們一起出門過。”尚好佳壓低了聲音,“我雖然記得你暑假在這里,但那天下午,我應該是和我媽因為今年又沒進重點班的事大吵了一架,哭得眼睛都腫了,怎么可能去看電影?”
林藍一愣,她突然想起昨天翻箱倒柜時,找出了兩張電影票,上面印著的字只剩下淺淺的痕跡,顯示的地點是在尚好佳居住的地方附近。
票上已經看不出是什么電影了,林藍只記得那是棟以前從未進去過的普通小樓,一樓是網吧,二樓就是影院,但自己根本沒進去過呀。
即便如此,林藍還是決定去那里走一趟。
林藍一放學就在尚好佳的掩護下溜走了,不過并沒有告訴她原因。
那間影院在市中心真是冷清,連營業員都只有一個。林藍走進去時,營業員正低著頭戳爆米花,好像對她毫無察覺。
林藍趕緊往放映廳跑。只有一間,屏幕是黑色的,里面空無一人。她退到外面,突然頭一痛,跌坐在地上。
營業員依舊沒抬頭。林藍的記憶有一個閃回,眼前突然出現她和尚好佳一同走進來的場景——
林藍的手有些隱隱作痛。那天是爸爸第一次大中午喝醉酒,下午她收拾一地狼藉時,不小心被碎片劃破了手指。
那天林藍的內心世界沮喪得幾乎要崩塌了,而尚好佳的確腫著眼睛……她活蹦亂跳地拉著林藍去逛街:“我哥說了,難過的時候大哭一場,沒力氣難過了就盡情開心。”沒等林藍有反應,尚好佳又附在她耳邊說:“我們逃票看電影吧?”
“啊?”
“很刺激吧?開心點就會忘記難過。不是真逃票,看完電影再補上,就我家附近的小影院吧,看起來沒什么人,說不定檢票處比較松。”
之后呢?林藍從地上站起來,跑下樓,流暢的記憶卻驟然而止了。
8
林藍仰起頭,透過樓梯的間隙,看見剛才的營業員正鎖上門往樓下走來,她只得跑到大街上。
10月底的夜風有一些涼,林藍清醒了一點,突然想起尚好佳在電影院外跟她提起的哥哥。尚好佳有哥哥?自己怎么從來不知道?
一輛車飛馳而過,林藍的臉白了又紅。她突發奇想:或許那家放映廳,只是在放映一些記憶?
將一個人的記憶取出,放映到另一個人的記憶中。如果自己根本沒有哥哥,如果尚好佳從前有個那樣溫暖、羨煞旁人的哥哥,那么自己給17號寫的信中所有解開困擾的辦法就全不存在了。
至于尚好佳,林藍想起教室里尚爸爸說的話,對猜測被證實的驚慌深重起來,可自己也從未在日記中提起過尚好佳有哥哥呀。
林藍給尚好佳打了個電話:“佳佳,我能去你家待會嗎?”
“你終于愿意來我家玩了?歡迎!”
林藍掛了電話,上了公交車。
沒多久就到了,林藍看到尚好佳正在車站沖她使勁揮手。
尚好佳的爸媽一見到林藍就連連道謝:“那天多虧了你,讓我們去天臺……你比我們當父母的都了解她。”
林藍的腦袋一痛,她勉強說了句“叔叔好”,分明想起,那天她只是潛意識地隨口一說,實際上,喜歡去天臺的是自己。
那里安靜,離天空很近,是一個很好的治愈自己的秘密基地,有和哥哥聊天一樣的魔力。
尚好佳讓林藍去房間玩,自己跑去廚房幫忙,這正合林藍心意。
林藍趕忙在抽屜里翻找起來。
林藍突然發現,自己擁有的那些記憶中哥哥買的禮物,尚好佳也有相同的一份,而那些沒找到的,幾乎也全分布在抽屜、床頭柜、書櫥,甚至是衣柜下面的盒子里。她看到了一打一家四口的相片。照片里的哥哥,和她記憶中的哥哥,一模一樣。
林藍的腦袋亂了,像有許多個尚好佳的聲音涌來:“哥哥,這個紅包我要兩個,阿藍也喜歡。”
“兩個兔公仔,我就能和阿藍一人一個了……”
林藍有點兒想哭。聽見腳步聲,她趕忙把一切復原。一個本子掉出來,是尚好佳的日記本。鬼使神差地,林藍將本子藏進了寬大的外套。
9
林藍不知道自己該難過還是興奮。尚好佳的日記里,和哥哥有關的內容只有一頁。
那時候尚好佳應該是11歲,林藍想起,那個暑假,尚好佳消失了好長一段時間,再見面時她不停地說話,林藍便忘了問她消失的原因。
原來那個夏天,哥哥……現在應該說,是尚好佳的哥哥在老家為了救一個陷入火海的孩子,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家里這么大的變動,對尚好佳沒有影響?連日記里都再沒提過只言片語。
如果哥哥對尚好佳來說并不重要……林藍突然有了私心,她突然好舍不得那些關于哥哥的無比溫暖的記憶,更何況將尚好佳對哥哥離去的記憶抹掉,也是件好事呀。
可食不知味地吃著飯時,林藍卻覺得自己是個小偷。
“阿藍,你怎么不吃?你不是最愛吃炸雞腿嗎?”
林藍點點頭。尚好佳突然附在她耳邊問:“阿藍,你看到了?”
林藍有點兒蒙。尚好佳說:“你看到我用17號信箱跟別人寫的信了吧?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的,但你也知道,班里好多同學說我越來越陰郁,我怕你也……”
林藍差點跳起來。她拉著尚好佳到房間,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但現在我總覺得心里空了一塊,以前的力量被吸走了,你別生氣……”尚好佳見林藍不說話,有些著急。
“我明天就去問問該怎么還給你。”林藍打斷她的話。
“什么?”
“我都還給你。”林藍奪門而出,聲音里帶著哭腔。
那些美妙的、有哥哥陪伴的記憶,會被徹徹底底取出來吧?
10
林藍不想擠公交,選擇了步行,一個人走在清冷的街道上。路過那家奇怪的影院時,她意外發現它正開著燈。她毫不猶豫地走了上去。
沒等林藍到門口,營業員突然微微一笑:“你果然又來了,想補票嗎?”
“你都知道?”
“當然知道。也知道你們因為逃票,所以根本不知道我們這里的規則,”營業員給林藍倒了一杯果汁,繼續說,“放映室的椅子都是雙人座,機器會吸取A座上的人記憶最深的一段完整記憶線,傳輸到B座的人的記憶中。”
“可是佳佳的哥哥……”
“已經去世了是嗎?準確地說,擁有別人記憶的人,雖然在正常生活,但也處在一個夢里,記憶線上的悲傷,機器會自己修復編造。另外,現實生活中那些與加入的記憶無法融合的事情,也會被稍微改變。”
營業員說完,空氣一下降到了零度。
“我們要打烊了。”
“下午你不是關過門?”
“去吃晚飯,順便給你時間考慮,”營業員拿起鑰匙,“那天我重感冒,一不小心睡著了。你們沒買票就溜進去,是我工作的失職。你要是想還給她,我幫你,但連你現在這段記憶都會被抹去,你明白吧?”
林藍喝了口果汁,發現手心里全是汗。她做好了失去的準備,但就是開不了口。
“如果你選擇擁有,它永遠都只是個秘密。我還可以把你知道真相的這段記憶拿走,讓你不會內疚。”
林藍喝完了一整杯果汁,說:“還是……還給佳佳吧。”
11
天空里有一圈淺灰。林藍睜開眼,透過半開的屋門看見媽媽在收拾一地狼藉,她的腦殼就開始疼,莫名的煩躁涌上心頭。
“阿藍,我給你帶了早飯,快下來!”
林藍小心翼翼將一封信塞進書包,跑出樓道小門。
尚好佳神采飛揚地說:“我爸媽太固執了,總覺得藝術生不如文化生,幸好我不怕。我哥說過,想做的事,就要努力去爭取。”
如果我能成為尚好佳這樣的元氣少女就好了,林藍小聲嘆口氣。北方的早上呵口氣已經有白色的霧氣了,她隱約覺得自己遺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
“阿藍,你不要老是嘆氣,會變成老太婆的。”
林藍的心忽地漾起些許內疚,但她走進校門時還是借故去了趟信箱墻。她不太想告訴尚好佳,有個溫暖的陌生同學一直在用親歷的故事溫暖自己。
如果我有個哥哥,生活也會溫柔得閃閃發光吧?林藍想。將信丟進17號信箱時,她突然發現上面貼了枚從沒見過的金色貼紙。打開,是玫瑰色字條,上面是陌生的字跡。
“不同的成長環境會為人涂畫出不同的人生底色,可也不是說自己就沒法在后來的生活中補一個太陽。你覺得呢?”
能寫出這句話的人,該是個笑容如春風的精靈古怪的少女吧。林藍的心一暖,若有所思地走向教室,在盛開的朝陽下露出久違的梨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