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還是曾經的樣子

陳優嘉

1

方圓睜開眼。

春夜，微雨。房間里那一股玉蘭若有若無的馨香，縈繞在鼻頭，像是潭底的水草，一定要把你一起拖下去。

方圓拽緊了被子，驚恐地盯著房間靠左的墻根，只見礦泉水瓶子里長出了一個怪物。

怪物整個腦袋都是光溜溜的，路燈照在他的身上，慘白慘白的。他的軀干和四肢，無一例外都是白的，好像博物館里的木乃伊，僵直著身子用黑洞洞的眼睛與方圓對視。

他說；“來枝花吧，讓它一直陪你。來吧方圓，來枝花。”

“求求你，別睡了！快點醒來，快醒來，快！”媽媽的眼里溢滿了眼淚，一顆一顆掉在方圓的鼻子上、臉頰上以及他躺著的枕頭上。她發了瘋似的掐著方圓的肩膀，搖晃著深眠的孩子。

來枝花吧——方圓驀然驚醒，對上了母親的眼睛。

夜里，他只聽見母親粗重的喘息，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失控，絕望，她癱坐在床邊。

警察很快就來了，帶走了年輕的母親和她的養子。

2

陳婷是一位母親，她七歲的兒子死于車禍。悲傷之下，她和丈夫去孤兒院領養了方圓。

方圓沉默但乖巧，像極了她死去的兒子。方圓來到家里的第一個晚上沒有睡覺，陳婷心疼地問他原因。

“有一個怪物在追我，他說他會一直跟著我。”

陳婷搖了搖頭，說：“不用害怕怪物，我會保護你的。”

家里一直很平靜，直到一個周日晚上，方圓睡下后。

她看見死去的兒子從書房里沖出，穿著白襯衫和藍色背帶褲，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陳婷狂喜地撫著兒子的臉頰，感受他細膩的肌膚。丈夫去臥房叫方圓。

然而方圓醒了，兒子就消失了。

從那以后，陳婷開始將收藏的兒子的錄像、語音，反復播放給方圓聽，方圓的穿戴也一律是白襯衫和背帶褲。為了延長與兒子“相見的時間”，她甚至不斷地祈禱方圓能睡得更熟。

然而，這天晚上，本應如約而至的兒子卻不見了，反而出現了一個渾身慘白的怪物，連帶著丈夫也在纏斗間消失了。

她嘶吼，抽打，哀求，終于叫醒了方圓，然而噩夢形影不離。

晚上，陳婷一個人睡在空蕩的房間里，四周全是兒子的照片，只是那燦爛的笑容已不能帶給她半分慰藉，閉上眼全是怪物慘白的肌膚和黑洞洞的眼睛。淚水源源不斷地從她的眼角滾出來。坐起身，她把手伸向床頭柜，發現抽紙已經用完了，歪頭一瞥，就看到了墻角的礦泉水瓶子里插著枝玉蘭花。

這一回，她睡著了。

3

“這是方圓的房間，里面有他一些玩具，左邊這張是他的床，過幾天就要有新的小朋友住進來了。”

孤兒院的院長帶她走近那張小床。她站在旁邊嗅了嗅窗外的陽光，低聲說了聲“謝謝”。她領走方圓時急匆匆的，沒有去看他睡了兩年的床鋪。

“不用謝，你上次走得急，他母親的遺物還放在這里，我去取一下。”院長出去了。

陳婷在床頭找到一本畫冊，用一條線子系在上面。翻開畫冊，上面是一群小朋友在圍圈做游戲。有一個小男孩，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陳婷笑出聲——是方圓。然而很快她就笑不出聲了。

這本連環畫每一頁都像一幀動畫，一幀一幀連起來，一個黑眼圈的小男孩逐漸淡出視線，從一群小朋友里退出來。

院長回來了，抱了一個箱子。最上面的本子，封面上畫了一朵玉蘭花，花瓣向四周舒展開來。

陳婷道謝后回了家。

夜晚的客廳里，她開始翻看方母的手札。

這是一位白血病母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個月里講的很長的一段故事。

那盞燈亮了很久。

陳婷就這樣，白天去醫院看看方圓，晚上回去看方母的日記。

4

陳婷遠遠地看著病房里的方圓。他看起來既沉默又乖巧，但終究不是她死去的兒子。方圓的小臉蒼白又疲倦，他扣著手臂，努力讓自己清醒。

“陳女士，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睡好覺了。”

陳婷沒有說話，任何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放空腦子，把視線落在窗外的玉蘭上。

他還這么小。

醫生還在喋喋不休，陳婷突然拔腿往家跑。

那本手札！

當陳婷再次回到醫院時，已經很遲了。她滿臉淚水，哭得很丑，手里還有一枝玉蘭。

方圓被打了鎮靜劑，睡下了。醫院的走廊里，沖出一只渾身慘白的怪物。他大步邁向陳婷，嘴里嘶吼著，臉色猙獰，張開猩紅的大嘴。

陳婷把手里的玉蘭遞給他。那怪物的步子慢下來，看著玉蘭。玉蘭瑩瑩發光，花底有幾根灰黃色的長毛。

“媽媽說了……要好好保護你……像這枝花。”

方圓做了個很長的夢。房間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一個陌生的母親躺在床上，她的頭發被剃了，只有一顆光溜溜的腦袋，渾身慘白，她溫柔地摸著他的頭發。

“方圓，媽媽會一直陪著你，就像這枝花一樣。”

床頭的柜子上，是一枝玉蘭花。

怪物接過花，消失了，無影無蹤。被幼小的孩子記住的異化的媽媽，終于又回到了以前美麗的樣子。

“方圓，媽媽會一直陪你的。”

兜兜轉轉，愛還是曾經的樣子。

（指導老師：黃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