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欣妍
1
初次遇見寧夏爾,是在深夜,我一個人捕捉夢的彩色顆粒,哼著安靜的鋼琴曲《卡農》,一個瘦巴巴的小女孩拽了拽我的裙角說,“姐姐,我叫寧夏爾,你能送我一塊你口袋里的寶石嗎?媽媽病得很重,我想用它換錢給媽媽治病。”
寧夏爾有著白皙的皮膚,眼睛不大卻閃爍著光澤,看起來似乎很熟悉,我卻想不出在哪里見過。
“可是,這是夢的彩色顆粒,既不是寶石也不是玻璃,沒有人會買的。”我有點兒不忍心拒絕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解釋。
“夢的彩色顆粒?”寧夏爾疑惑地問。
“是的,有人做彩色的夢時,會有夢的彩色顆粒掉出來,我的工作就是把它們收集起來,用來做天堂的煙花或是種滿山坡……”說到這里我突然回過神來,“你能看到這些彩色的顆粒?”
“嗯,當然能。”寧夏爾肯定又疑惑地點點頭。
“好了,你快走吧,媽媽不是病了嗎?你快點回去照顧她吧。對了,這個送給你,雖然不值錢,但放在家里能讓你媽媽做很好的夢。”
望著寧夏爾的眼睛,我的心里突然有些酸澀。我強忍住淚水,將口袋里的一顆寶藍色的石頭遞給她。
2
“嘩啦”,我將口袋里面滿滿的夢的彩色顆粒倒在面前這個穿著白色長袍的人面前。
“給你。”我冷冷地說,轉身準備離開。
“怎么了?”穿長袍的人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這次你又準備對誰下手?寧夏爾還是她重病的媽媽?”我逼視著他的眼睛,“對,我后悔了,所以我才這么賣力地工作,可我是為了我們的約定。你說我哪一天收集的不夠多?”
我的情緒越發地激動起來,想起初來這里時空白混沌的心情,我的眼淚狠狠地砸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穿長袍的人親手為我沏了一杯微苦的丁香花茶,微澀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開一陣陣安靜的漩渦,撫平我的心緒。
穿長袍的人不理我,慢條斯理地沏,我忍不住仰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該知道的時候你會知道。”穿長袍的人頭也不回地說。
又是這個答案。我咬牙切齒地想,當我從湖水中出來時,看見的便是一望無際的夢的彩色顆粒種出的花田和眼前這個寡淡的人。這段對話幾乎每天都在進行,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知道他的身份。
“我去種花了。”見問不出什么,我抿了一口花茶,將夢的彩色顆粒收好,走了出去。
我肆意將這些彩色的顆粒撒落在路邊,準備撒完后就去看看寧夏爾和她的媽媽。我有種預感,還會在昨晚遇見寧夏爾的地方和她相遇。而那個穿長袍的人,縱使他不遵守承諾讓我失望至極,但他的一言一行總是讓我感到熟悉和安心。我想我沒辦法離開他。
3
“姐姐。”一到我和寧夏爾遇見的街道,耳邊便傳來她脆生生的聲音。
“你在等我?”
“嗯,我來謝謝姐姐。彩色顆粒媽媽很喜歡,她說做出的夢都是甜甜的。”寧夏爾的笑容一下蕩漾在了我的心里。
“姐姐,這個送給你。謝謝你給媽媽的禮物,這么多天只有今天她醒來時帶著和陽光一樣的笑容。這是爸爸離開之前送給我的,他說可以保佑我平安喜樂。”寧夏爾沖我伸出一只手,手心里躺著一個水紅色的心形三葉草墜子,在陽光下格外耀眼。
“爸爸?心形三葉草墜子?”我感到什么東西在細細地割著我的記憶,卻什么都想不起。該死,從湖水里出來后我的記憶已經變成了零。這種感覺很奇怪,我預感到了什么卻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每當聽到寧夏爾說的話,看到她的樣子,我心里就莫名的酸澀和擔心。
想起寧夏爾和她的媽媽能看到夢的彩色顆粒,我的心里突然一陣悸動。
4
再次遇見寧夏爾時是在一個月以后的午夜的街頭,我不常去那里,因為那兒的人都很貧窮,夢里總是有太多的壓迫和緊張,根本不會出現一顆夢的彩色顆粒。我去那里,是因為聽到了哭聲。
那天的天氣很晴朗,即使是在晚上,風也帶著微暖的氣息,寧夏爾的眼淚卻磅礴泛濫。她紅著眼睛看到我,說,“姐姐,你的爸爸對你好嗎?”
“爸爸?”一瞬間驚詫難過的心情擁堵了我的胸膛。曾幾何時,我已經記不得爸爸的模樣了,我使勁兒想,腦海中卻浮現出長袍男人的面容。他為我沏醇香的花茶,做我愛吃的年輪面包。雖然我和他不太交談,但細細體會總覺得他對我很好,是那種細致入微的好。
“姐姐。我爸……爸爸……不要我了。”寧夏爾抽泣著,說這句話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別急,慢慢說。”我輕聲地安慰寧夏爾。
“爸爸和媽媽離婚很久了,我和媽媽住,他組成了新的家庭,但平時爸爸對我還是很好的。每次我以為爸爸忘了我時,他都能清楚地記得我的喜好,給我歡喜。可是媽媽現在病得很重,我們沒錢治,我去找爸爸,他不愿意為媽媽花一分錢,甚至不愿意看她一眼……”
“夏爾,你有沒有想過……嗯……”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我想如果是我,在這種時候是不是能接受別人的另一種想法。
“我想……既然你的爸爸已經組成了新的家庭,他就沒有為你媽媽出治療費的責任了。夏爾,你自己也說了,爸爸對你還是非常好的,而你要學著理解他,他和你媽媽的個人恩怨不該讓你買單……”我的語氣很嚴肅。
寧夏爾斂起了淚珠,半天才說,“姐姐你知道嗎?從爸爸的車里走出時,我有一瞬間特別想走進旁邊柔軟的湖水里。”
寧夏爾的聲音輕輕的,卻在我心里砸出一個個大坑。
5
在微風蕩漾的學校里,我的心情很好,因為我沒想到守門人那么順利地放我進來了,其實我只是想來看看寧夏爾。
記得以前寧夏爾說過她的教室在三樓,我一邊哼著《卡農》一邊慢悠悠地上樓。這所學校的樓層構建很特別,我走起來卻輕車熟路。
“寧夏爾,回來!”一聲驚呼從旁邊的教室傳來。
我心里一驚,剛想抬頭就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跌坐到了地上。
“夏爾!”我揉了揉摔疼的手,一抬頭,寧夏爾干凈的眼眸便映入眼中。寧夏爾聽到我的聲音,愣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怎么回事?”我焦急地問跟出來的那個人。
“我們班為寧夏爾開了一場捐助會,都怪我,寧夏爾本身自尊心很強,我不該自以為是地幫她。”那個人喘著粗氣捶胸頓足。
我轉過頭,透過打開的窗戶看到寧夏爾已不顧守門人的阻攔跑出了學校。我飛也似的沖下了樓,心想,寧夏爾,你可千萬不要出事啊。
當我跑出校門時,寧夏爾早已不見了蹤影,望著川流不息的車輛,我紅著眼睛無助地望著這個世界。或許這種情形在別人眼中并不夸張,但我不同,因為就在剛才,我突然想起我走入湖中的原因了。
想到這里,我的雙腳帶著我因慌張而無力的身體朝湖邊走去。
6
寧夏爾的身體已經有很大一截被湖水覆蓋了,溫婉的湖水一下下拍打著她瘦弱的身體,好像拍打在我身上一樣。
我也跟著她向湖心走去,向著那永無止境的深淵快步走去。我聽到寧夏爾在自言自語:“憑什么看不起我,憐憫我很有意思嗎?”她太投入了,沒有發現我就站在她的身后,近在咫尺。
做好準備后,我突然伸出手緊緊地拽住了她的手腕,說:“寧夏爾,如果自尊心讓你連什么是憐憫什么是幫助都分不清,那就別再要它了。”
寧夏爾顯然沒有預料到我會突然出現在她身后說出這樣的話,轉過身呆呆地望著我,只剩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寧夏爾,如果我是你,我會收下那些錢,好好地活下去,以后再還回去。”我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說。
“你看,我遵守了我們的約定,沒有帶走任何人,所以你也要遵守你剛剛的話,好好地活下去。”穿白袍的男人突然出現在了我的身后,我猛地一驚。
“夏爾,你醒了?”熟悉的聲音帶著驚喜的語氣和一種如釋重負的喘息。
“爸爸?”我混沌的思維旋轉了一秒,終于回過了神。
我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我輕輕地睜開眼睛,看到爸爸淚流滿面的樣子。
“傻孩子,再也不要干這種事了啊。”爸爸的聲音顫抖著,“幸虧有人路過湖邊。”
7
很多人都說我懂事了,我開始笑著接受別人的好意,爸爸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死死地扣著可以留給媽媽治病的錢了。
而我也多出了一個習慣,每每在天黑后走到街頭,都會輕輕地叫一聲“寧夏爾”,像是在呼喚曾經的自己,又像是在告訴自己哪里是前進的方向。
想要輕生的人和他周圍的人都能看到夢的彩色顆粒,所以,喚這個名字還有另一個目的——我還不知道那個穿白色長袍的男人是誰,當初我和他約定,如果我每天撿來一袋夢的彩色顆粒,他便再也不帶走任何一個輕生的生命。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呼喚著自己,讓他知道我在這里。
如果能再遇見他,我想我會叫他一聲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