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

王翊朵

1

今天早上氣象臺發布了大霧黃色預警，但其實這于我而言也沒有什么不同。

我叼著早餐吐司，背著包如往常一樣飛奔在由家到學校那條我走了千百遍的路上。唯一不同的是，我今天比以往遲了那么四分半鐘。

等我趕到，校門正緩緩合上。而校門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詭異的紅箭頭。我顧不得這么多，一個沖刺，側身從那僅剩半米的夾縫中鉆了進去。正暗自慶幸時，一個高如鐵塔的身軀橫在面前，將我籠罩在一片陰影中。我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看到的是一位面生的老師，他穿著的襯衫的顏色幾乎要和校門的顏色融為一體。我想笑但是又不敢，只能說：“老師，我下次再不會遲到了，今天路上堵車厲害……能不能放我進去？”

可他依然陰沉著臉，看了我半晌后，突然一把扯斷我胸前掛學生卡的帶子，狠狠推了我一把：“快進去，老地方，和往常一樣。”

“啊？”我愣住了，我并不知道他說的老地方是哪里。難道我不應該回自己班嗎？

“201。”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響起。

我在這學校讀了這么多年書，從沒聽過什么201教室，莫非是遲到學生集中營？我滿腹狐疑，卻還是聽從他的指示，開始尋找。

在校園內四處走動時，我這才發現今天學校的異樣：偌大的校園里竟沒有一個人，靜得讓人害怕。校園里的霧氣比外面更濃，像是有人潑了一大桶牛奶，乳白色的霧濃得化不開。

不知不覺走到了校園西側的空地上，這通常是小情侶偷偷約會的地點，而我這樣的正經學生是絕不會過去的。我正想和往常一樣，調頭就走，卻發現角落里有一塊木牌子，上面用鮮紅的顏色涂著幾個字——入口，201。看來201教室就是在這里了。我咽了一口唾沫，往里走去，抬頭，看到遠處竟出現了一幢矮小的建筑。

我站在一扇古舊的木門前，思考了三秒，然后一把推開門，低著頭背出先前想好的臺詞：“老師對不起我遲到了我知道自己的惡劣行為違反了學校規定但我會引以為戒絕不再犯。”

連珠炮似的說完這一大段話，我以為等待我的會是一句“算了算了進來吧”和一個大手一揮的動作，可事實上什么也沒發生，整個教室宛如一潭死水，平靜得嚇人。

我抬頭，卻看見一個瘦小的男人，他的衣服是黑白相間的，這使得他整個人看著像學校下發的人手一張的《學生日常行為規范》。瘦小的“紙片男”正冷冷地看著我，而下面的座位上擠滿了人，他們正齊刷刷地盯著我，眼神讓人發毛。

尷尬詭異的氣氛持續了很久。終于，那個人說：“201號，你就坐在一邊吧，下面沒位置了。”我愣了一會兒才接受了這個新名字，并順從地坐在在角落里的板凳上。

“紙片男”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話，大概是在講課。我一邊裝作認真聽講的樣子，一邊神游天外。忽然一個聲音在我耳邊炸響：“201號，你來說說看。”我猛地從板凳上彈起來，一臉呆滯地看著他。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蠢到了極致。

“201號，你認為你為什么要來到學校？”我終于找回了我神游在外的腦電波，說：“這……上學嘛，為什么上學……”要是如往常一樣，我一定能扯出一堆冠冕堂皇的話，可現在，我竟什么都說不出來，甚至還在想：我怎么知道？我本來也不想上學的。

“學習……是為了提升能力……吧。”好久，我才擠牙膏似的擠出一句話。

“紙片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2

這時，突然鈴聲大作，“紙片男”一看表，說：“午休時間到，回寢室！”隨后他大步流星地向我走來。我腦子里亂作一團，心想：他不會是要體罰我吧。結果是，他一把揪住了我。誰知那瘦如竹竿的胳膊竟力大驚人，將我像拎小雞一樣拎起來。他三兩下摘除我身上的眼鏡、手表，又把我連拖帶拽地弄到門口。身后是一片齊刷刷的起身推椅子的聲音。

走廊上的墻被漆得慘白慘白，燈光一照，各種反射折射讓我睜不開眼。我被一路拖著走，胳膊扭得生疼。走廊長得沒有盡頭，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腳步聲也都聽不見了，我也不知道我將被帶到哪去。

終于，漫長的路程結束。我剛站穩腳，又被推進一個房間。我一下跌坐在地。“紙片男”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顫抖著問：“這是哪？”

沒有回答。

“為什么把我帶到這里？”

沒有回答。

“我要做什么事？”

“聽指令，做你該做的事。”他終于有了反應，“現在你該午休了，如果你沒有睡著，就要扣分。”

于是我裝作聽話的樣子，老老實實爬到床上，蓋上被子，四平八穩地躺好。

等確認“紙片男”已經走遠，我終于忍不住坐起來，開始觀察四周的環境。一個狹小的隔間，一張長桌，一條長椅，拼在一起可以勉強當床用，一床薄被，角落里還有個獨立衛生間。我突然覺得有點熟悉，費勁思索了很久，發現這里和小時候去過的貢院街號舍頗為相像。只不過，多了一個鐵柵欄而已。

怎么可能甘心就這么被困在這里？我對著鐵柵欄進行了一番拳打腳踢，但它紋絲不動，反倒是我的手被弄得紅腫。休息片刻后，我正準備發動第二輪“進攻”，走廊上忽然傳來聲音：“安靜！”一群穿著校服、手臂上戴著“宿管會”紅袖章的學生排成隊跑過來。其中那個手持打分表的小隊長一邊跑一邊下達命令：“記下午休時間違紀學生的名字，上報政教處。”站在鐵柵欄邊的我被他們逮了個正著，被記了名字。

沒過一會，廣播就響了：“下面播放一則通報批評，高二（18）班羅北同學在午休時間無故發出噪音，她的行為嚴重違反了紀律，故通報批評，希望該同學引以為戒，切勿再犯。通知再播放一遍……”

3

關在附近“牢房”里的學生紛紛擠出來看我。他們的臉貼在鐵柵欄上，手伸在外面，對我指指點點。“連紀律都不遵守，真是個差勁的家伙。”我聽見他們說。“紙片男”也出現了，他用手指指著我說：“你啊，個性倒是很足，就是沒見你遵守紀律，對自己要求不高，對別人要求倒一大堆。”那令人作嘔的語氣和我之前的年級主任一模一樣。我憤怒到了極點，卻只能咬著嘴唇，極力隱忍。熟悉的上課鈴響起，“紙片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好了好了，去學習吧。”我抹掉眼角的淚水，默默翻開書本。

每天都會有試卷準時送達，如果沒有在當天完成就會被劈頭蓋臉地臭罵一通。雖然聽起來很是凄慘，其實這與普通的學校生活也沒有什么兩樣。幾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并沒有被關在這里，而是如往常一樣，進行著日復一日的學習。

那個帶我進來的“紙片男”又來了幾次，檢查了一下我的學習成果。“很好，這樣下去，能考全A的吧。”他這么說著。這使我回憶起我們的年級主任，他也說過類似的話。其實我很想問這到底有什么意義。考了A又能怎么樣？成了高考狀元又能怎么樣？

這天，又是晚上10點多，我終于寫到了最后一本書最后一頁最后一個問題，可我卻傻了眼，因為那里赫然寫著：“你為什么來到學校？”

我突然想起幾天前在201教室那荒唐的一幕。

洶涌澎湃的問題向我涌來，我被淹沒被吞噬，不知所措。我為什么會到這里來，并一直待下來？我發現，我竟給不出答案。

我翻來覆去地想著，猛然看見，在我身后的那面墻上，竟有一扇窗。我趴在窗沿上，外面濃霧迷蒙，什么也看不見。我就像流落荒島的人，完全失去了與外界的聯絡。

記得有一次學校里發生過這樣的事：教室電腦的網絡斷掉，電話也打不通。我們開玩笑說，我們怕是要被關起來消滅掉了，卻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永遠陷入這種可怕的情況。

腦海里一句句如詛咒般的話輪番響起——“201號，你認為你為什么要來到學校？”“和往常一樣。”“聽指令，做你該做的事。”這是這世上最為可怖的詛咒，因為它宣布了一個人既定的宿命。

4

我成日趴在窗沿上，可外面的景色一成不變，都是濃霧迷蒙。我用白霧作幕布一遍遍放映著我的幻想：我打開了鐵柵欄的門，我用手指指著“紙片男”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我正大光明地向全體宿管會成員做出勝利者的手勢，我從白霧中逃脫感受外面世界的陽光……

第一次發現，千篇一律的生活怎會如此難耐。

直到，直到白霧中閃現了微弱星光，唯一的微弱星光。正當我朝著窗外發呆時，一個聲音喚住了我。那是很好聽的聲音，不是“紙片男”的訓斥，也不是宿管會成員機械的警告。我轉過頭，看到一個男生笑瞇瞇地站在鐵柵欄外。他的面容十分熟悉。我認出他是學校老師深惡痛絕的“害群之馬”，平日里遲到、早退、打架都有他的一份。他沒穿校服，而是穿著一件衛衣。他笑著說：“同學，想去外面看看嗎？”

因為他的一句話，我的內心掀起萬丈波瀾。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離開，而門口赫然放著一塊磚頭。我突然頭腦發熱，撿起磚頭向窗戶砸去。玻璃碎了，我仿佛失去理智一般從窗口一躍而下。

本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腳卻觸到了柔軟的草地。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隨便挑了一個方向就飛奔而去。我竟然跑到了校門口。校門正緩緩拉開，我一個沖刺，從那半米的夾縫中躥出來。剛向前跑了兩步，我條件反射地回過頭，才發現校門上的紅箭頭消失了。

我顧不得那么多，在晨光熹微中奔在由學校到家那條我走了千百遍的路上。

我看到了自家的院門，腿一軟，撲倒在門邊的花叢里。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喚醒，映入眼簾的是母親的臉。“孩子啊，你怎么回事，為什么在家門口睡覺呢？不說了，快上學去吧。”

我叼著早餐吐司，背著包如往常一樣飛奔在由家到學校那條我不知走了千百遍的路上。大霧已經散了，天氣晴朗，清風和暢。

我懷疑那些荒唐的經歷是否只是一個夢，但我的學生卡確乎是不見了。

為此，我還挨了班主任一頓訓。除此之外，一切都如往常一樣。

旁白

文章以一種虛幻的形式，夸張放大了學校教育殘酷的一面，表現出教育在追求成績時犧牲的孩子的天性，營造出反烏托邦的氛圍。作者對主人公的塑造也頗具血肉，活潑好動的性格在鐵的制度之下顯得格格不入，令人深思。（指導老師：徐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