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純粹又略顯貧瘠的夢想

姜業雨

一

這些年，我常常會想起高中復讀時的一個畫面，它像刻在心底的抹不去的印記，會突然出現在我的夢里。更神奇的是，每次深陷困境之時，一想到它，猶豫和脆弱的意志便能尋覓到支撐。

復讀的9個月里，我一個人在學校附近租房住，每天清晨都會騎車路過一片小小的湖。在湖的岸邊，遠遠地能看見一個男生在大聲朗讀英語——發音不是很標準，聲音卻極其響亮，整個世界好像都變成了他一個人的。

每天都是如此，他總是比我更早到達，從未間斷過。偶爾，我會聽見幾個自己也比較熟悉的單詞。像是變成一種習慣，每次經過，我都會朝湖邊望一眼。他很專心，不會留意周圍的世界。當然，也不會注意到有我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我有時會好奇：能支撐著他這么長久地堅持做一件事情的東西，究竟是什么？然后便聯想到當下的自己，似乎懂了一點兒什么。直到后來，我才真正明白，這份神奇的支撐，其實就是珍貴的初心。

高四的我，由于高考落榜，把夢想看得遙遠而沉重，總感覺自己卑微得像一粒塵土，被狂風吹著走，心懸在半空，迷茫和自卑的情緒久久散不開。從一開始，我們就要面臨被歸類的事實，高考成績似乎成了衡量學生一切的標準。在這里，沒有人會在乎你曾經多優秀，高考發揮失常會被視作可笑的借口。

當時，我被分配到教室很靠后的一個角落，旁邊的桌椅空著，沒有同桌。即使近視看不清黑板，也不敢告訴班主任，怕受到歧視，心底暗暗較勁，但更多的是不甘和委屈。

即使情緒低落，我也從來不指望有人會走過來給予我鼓勵。大家都是同樣的命運，為了最后一搏，都在奮力做題背書。我想，那段歲月，沒有誰比我更懂得什么叫孤獨，卻也只能硬生生地逼著自己嚼爛它。

也曾試著改變。課堂上遇到聽不懂的問題，下課鼓足勇氣跑到辦公室繼續問，結果遭到質問，為什么不認真記筆記？然后還被拿來跟那些優等生比較。

不懂的問題越積越多，于是硬著頭皮走到教室的前排位置，拿著筆和紙，臉上掛著尷尬的笑，請教那些優等生，希望能獲得幫助。結果被一句“我現在很忙”堵得半天也講不出一句話，只好灰溜溜地跑回自己的座位。

有偷偷掉過眼淚嗎？時隔這么多年，似乎連自己都記不清楚了。我只知道，這樣尷尬與心酸的記憶，后來的我從不敢跟任何人提及。那些來自外界的否定甚至是傷害，像是命運額外給予我的“恩賜”，讓我接受了現實，也看清了自己。

那時，我最常聽一首歌，從中獲取力量，幾句歌詞至今印象深刻：痛也是合情合理，你要日后成大器，灰灰的天都要撐得起。誰可善待你，由自己的嘴巴和自己講一聲要爭氣。

二

我一直相信，不存在勞而無獲。在孤獨地努力之后，在復讀班的第一次期末考試中，我的名次終于進入中上游，擁有了選擇座位的權利。

我也終于擁有了一個同桌，她是個努力的女生，第一年放棄讀“二本”的機會，選擇復讀。我很幸運能和她坐在一起，她并不像其他優等生那樣難以相處。相反，她很善良，我經常問她一些不懂的題目，即使再忙，她都會先停下來給我講解。

她平時的話并不多，但很熱心，看出我的擔憂，總是像姐姐一樣，試圖找一些話題聊，或者拿出一個問題與我討論。她知道我怕吵，自控力又差，給我買過隔音耳機。學習上她比我進步快，曾有過多次調到更好座位的機會，但最后她選擇了留下來。

當時，學校為了幫我們舒緩壓力，會給我們安排課間十分鐘的跑操。我常常和她并排，一邊跑一邊小聲喊：“再加把勁，再加把勁。”后來，她也跟著我一起喊。

或許這就是榜樣的力量吧，因為和更優秀的人相處，我開始給自己設定更高的目標，并暗暗下定決心要達成。我也不清楚突然之間哪來的勇氣，總之就是偏執地相信，我的夢想不該止步于此。我不再在乎別人的眼光，我只負責做自己。

漸漸熟悉之后，我周末常常和她從令人窒息的教室逃出去，到操場散散心。一次，傍晚在看臺上聽校園廣播時，她突然扭過頭看著旁邊的我，問了一句：“你害怕高考嗎？”那時，距離高考還剩一個多月，我想了想說：“現在不怕了。”“那我也不怕。”她這樣回答我。

隨后，我們沉默地待到快要上晚自習。走回去的路上，彼此也不說話，爬悠長黑暗的樓梯，一直到四樓。教室的門緊緊關著，輕輕推開，一道亮光射進眼睛。教室內坐滿曾被夢想打倒又重新站起的人，低著頭跟命運做著反抗。

晚上，除了學習，不再想任何事，專注持久的意志力給人一種時間停止的錯覺。學習結束后，走出教室時已經是晚上10點。路上行人稀少，雨后街道，黏濕潮熱，偶爾經過一輛車，借著微弱的光能看見瘦長的影子。

高考越來越近，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了一些。天還未亮，餐廳已經坐滿人，豆漿和蔥花餅，幾個月吃下來已經吃不出味道。背包里塞滿英文單詞和數學習題，手里提著熱水瓶。即使如此，總是有人趕在你的前面，每每走在樓道，我總能清楚地聽見背書的聲音。

我和她在晚自習熄燈后，會拿出充電的小臺燈，借著微弱的光再做幾道題或者背幾個英文單詞。下樓時，我舉著手電筒照路，渾身疲憊，通常很少講話。她喜歡拿出水卡一邊走一邊在墻壁上劃動，空曠的樓道，發出“咔嚓咔擦”的聲響。

這種重復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高考前夕。校歌傳來的操場上，有人放飛了氣球。明朗炫目的天光中，五彩斑斕的氣球迫不及待地升向天空，又被來自四面八方的風吹得東搖西擺，如同幻燈片，一幀一幀地記載著那些年月的歡喜和憂傷、悲憤和狂妄。

我聽見自己心中鼓動的聲音——我們這次一定可以成功。她一定也聽見了吧？我握了握她的手。她像個大人那樣瞇起眼睛仰望天空，看著那些被釋放的心變得自由而又無所歸依，試圖把那副景象永遠刻入心底。

友誼的支撐，拼搏的力量，9個月漫長難熬的時光，最終被定格在一張薄薄的大學通知書上。與她通話，喜悅和激動很少，更多的是平靜。

這一路磕磕絆絆，好在我們沒有停下來。自始至終，我們清楚終點在哪里，不為外界的干擾輕易改變初衷。

三

后來，有一次暑假回家，傍晚坐的公交路過曾經的高中校園，又正巧趕上學生放學。統一的藍白相間的校服，女生扎著馬尾，男生留著利索的短發，一群或三兩結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親切。

我也曾一個人偷偷溜進過高中母校。我記得那天在操場停留很久，離開之前，還拿著手機拍下幾張自己和一些老地方的合影。毫不矯情地說，我很想念那一張張泛著木香的老課桌，以及窗臺旁盛放著的花兒，我們曾輪流給它澆過水，說過心底的憂愁。

如今再回首高四，雖然那時過得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順遂，也險些就敗下陣來，但我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撐著自己走到現在，我喜歡把它稱為“最純粹又略顯貧瘠的夢想”，一個看起來并不是很輕松的夢想。

至今還常常有高中生跑來跟我抱怨學習的無聊，訴說讓他們喘不過氣的壓力。其實我在他們身上，很容易就看見自己曾經的影子。但我不會跟他們講道理，也不想跟他們說闖蕩世界有多難，我想我可能還不夠這個資格。在我慢慢認識這個世界，對夢想多出一份理解，不再妄論什么成與敗之后，我更喜歡告訴他們一句話——只要不忘初心，堅持下去，你想要的，命運終會給你。

黑夜如果不黑暗，美夢又何必向往？破曉終會是懂得堅持的人最后獲得的獎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