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特約撰稿 袁博
(作者系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法官)
對于財產的定義,絕大多數人都會想到存款、房產、有價證券等,但如果夫妻雙方中有一人是著作權人,那么在婚姻存續期間,因創作作品所擁有的著作財產權,能否算夫妻共同財產?一旦發生婚變又應當如何處理呢?
前不久,已故美國作家、藝術評論家蘇珊·桑塔格的最新傳記《桑塔格:她的生活》出版,傳記作者本杰明·莫澤披露,蘇珊·桑塔格才是其前夫、社會學家菲利普·里夫的重要著作《弗洛伊德:道德者之精神》的實際作者。
桑塔格和里夫于1958年結束8年婚姻,《弗洛伊德:道德者之精神》于1959年首次出版,奠定了菲利普·里夫的學術生涯。但是,里夫僅在首版前言中“特別致謝”了桑塔格。到1961年再版時,所有對于桑塔格的致謝均被刪除。根據《蘇珊·桑塔格:附注目錄》記載,1959年,桑塔格和里夫的離婚協議要求桑塔格默許前夫的獨立著作權。
《桑塔格:她的生活》作者本杰明·莫澤稱,在桑塔格放棄著作權40年后,里夫曾給桑塔格寄去一本《弗洛伊德:道德者之精神》,題詞中特別注明“桑塔格是本書的合著者”,并懇求桑塔格的原諒。莫澤還發現,桑塔格與前夫激烈的離婚中,默認前夫獨立著作權的原因是為了爭奪兒子的撫養權。
這個案例帶給人們的思考是,對于作品創作人而言,一旦發生婚變,著作權的分割常常陷入剪不斷、理還亂的境地。因為知識產權的收益不僅存在于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也可能長期存在于婚姻關系解除之后。

在我國的一些離婚官司中,也有不少涉及知識產權的案例。比如,李某(男)是一位小有名氣的畫家,與張某(女)于2001年登記結婚。2008年,李某與張某協議離婚并對夫妻財產進行了分割。2009年,李某于2007年創作的一幅國畫以10萬元價格售出。張某遂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對李某賣畫所得的10萬元進行均分,理由是這幅國畫的創作時間是在兩人離婚之前,因此張某有權對這幅國畫的收益進行分割。那么,張某的訴請是否應該得到支持呢?
這個案例所涉及的,其實是離婚中關于著作權期待利益的分割問題。
關于這個問題,目前的法律規定僅在某些方面予以明確。例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十二條中規定,“知識產權的收益,是指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實際取得或者已經明確可以取得的財產性收益”。從這條規定來看,最高人民法院對于離婚時以“期待利益”形態存在的知識產權的分割,并未給出指導。
也就是說,婚姻關系的一方在離婚前已經完成了若干件作品、獲準注冊了若干個商標或者取得了若干項專利,但尚未明確取得任何實際收益,在此情況下應當如何分割相關利益,目前并無明確條文可以適用。
除此之外,由于著作權較之商標權和專利權有更為明顯的人身屬性,這加劇了問題的復雜性。
在司法實踐中,存在三種處理意見:
(一)權利人所有說。這種觀點認為,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相關司法解釋,僅將著作權實際取得或者已經明確可以取得的財產性收益作為分割的對象,而離婚時尚未進行任何收益化的著作權,僅僅屬于一種可能性的期待利益,無法分割,以歸屬作者為宜。
(二)平分評估價值說。這種觀點認為,可以在離婚時將相應的著作權中的財產權部分(人身權部分專屬于作者而無法分割)送交專業鑒定機構評定價值,然后均分。
(三)追償收益說。這種觀點認為,可以在離婚時對相關著作權不予分割,而是由作者一方管理,該權利轉化為實際收益后,再由非權利人的一方向作者一方追償。
上述的后兩種觀點,看似公平卻無視著作權的人身屬性。
眾所周知,著作權分為人身權和財產權兩個部分,著作權取得財產性收益離不開財產權的行使,而財產權的行使又與人身權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作品的出版就意味著作品的發表。那么,為什么著作權的財產性收益可以視為夫妻的共同財產而著作權本身卻不能視為夫妻共同財產呢?原因在于,著作權的財產性收益主要關系到著作權財產權的權能,而與著作人身權基本不發生關系。著作權本身則要復雜得多,如果將其視為夫妻共同財產,實質上很可能違背作者的自由意志而侵犯其著作人身權。
按照“平分評估價值說”的觀點,在離婚時應對著作權的財產權部分的價值進行評估,從而進行等價金額的分割。這種方法看似簡單,然而事實上卻并不可行,因為評估價值具有很大程度的不確定性。同時,對作品估價后分割的前提,建立在該作品未來能確定的投入市場并取得與鑒定價格相符的對價。實際上,這無視了著作權人的人身權利。因為很多著作權人在作品完成后并不愿意將其發表、公開或取得商業收益,而只愿意秘藏并自我欣賞。在這種情況下,著作權人要保有其完整的著作權就必須要向離婚的另一方支付評估價值的一半,這樣的觀點并不可取。
“追償收益說”的觀點雖然克服了“平分評估價值說”在權利人尚未取得預期收益時無法向對方支付的缺陷,但同樣具有違背著作權的基本特性。因為,一項著作權的收益存在一次性買斷、多次許可使用等各種形態。如果每次著作權發生收益增加后,離婚另一方都有權主張權益分割,事實上不利于社會關系的和諧,因為無期限的利益分割要求,勢必導致原夫妻雙方走向漫長的利益爭奪之路。 此外,著作權人著作權收益的市場價格并非恒定不變,而是與作者本人的知名度、社會影響等密不可分。
因此,從尊重作者人身權以及分割著作財產權難易性的角度,“權利人所有說”較其他兩種學說更具合理性,體現了對知識產權創造方創造積極性的激勵以及生活安定性的維護,但弊端也是存在的,就是可能會對另一方造成事實上的不公平。那么,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在作者創作作品的過程中,配偶一方雖然沒有直接參與作品完成,但是卻為作品的創作完成提供了間接幫助,如撫養子女、照顧老人、安排生活起居等等,這才使得作者得以心無旁騖地完成一件件具有藝術價值的作品。因此,配偶一方理應享有法律上的補償。
但是,家務勞動的補償如何確定具體數額呢?具體的補償數額需要法院綜合考慮具體個案中的實際情況認定。具體來說,要充分考慮家庭的經濟狀況、雙方的實際收入、從事創作一方創作的作品的市場價值、另一方從事家務勞動的內容、時間等,在合理的范圍內對貢獻家務勞動較多的一方做出公平的經濟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