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教員
在江南旅游,有兩種景觀不可不看——一是長三角高速發展的城市群,每座城都在經歷高樓拔地而起的城市化進程;二是星羅棋布的水鎮景觀,在周邊大城市高速前進的同時,這些水鎮仍然保持著繼承自明清時代的樣貌,時光在這里是停止的。
但這些水鎮并非從一開始就是歲月靜好的模樣。它們曾經是江南地方經濟的小型發動機,又曾因時代的發展而幾乎消失。能在今天再次見到眾多的江南水鎮,是漫長的保護與開發的結果,也是當代人的幸運。
水鄉的形成并非一日之功
水鄉,是江南人的集體記憶。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在水鄉村落里有幾個親戚朋友,城市居民從鋼筋混凝土的森林里走出來透透氣的第一站,也會常常選擇踏足某個水鄉。這種濃厚的水鄉情結,維系于江南豐沛的淡水資源之上。
但水鄉的形成,并非一日之功。
太湖水系是江南水資源的核心,歷史上出現在太湖中下游平原的湖泊沼澤有250多處。受到季風氣候的影響,這些低洼地帶的河流、湖泊經常泛濫,再加上東海海潮倒灌,江南的土地的利用價值非常有限。盡管從春秋戰國開始,吳、越、楚等地的人就致力于穩定太湖平原的水網,但這一過程直到東晉中原人口南下時才逐漸看到完成的希望。
中原人南下后,江南需要承載的人口密度變高,對農業灌溉和水運交通提出了新的需求。而掌握了先進的農業和水利技術的北方士族,也有足夠的能力對具有潛力的江南水網進行重新開發。其結果就是江南出現了大量人工河道和承擔水庫作用的湖泊,江南經濟由此得到了很大的發展。隋朝開始修建的京杭大運河,就是從國家層面對東晉以來江南水網開發成果的一次大規模利用。
日臻完善的水網,讓江南獲得了更好的農業灌溉條件,除了糧食以外,棉花、桑樹等耗水量大的經濟作物也得以在江南種植,直接催生了后世發達的紡織、印染等傳統工業。
同時,水道也是古代社會最好的大宗貨物運輸渠道,利于江南人將貨物快速運出。靠近河道和湖岸的城鎮成長速度也大大加快。蘇州、湖州、嘉興在明清時期的快速發展,很大程度上就依賴于水利工程帶來的高價經濟作物與轉運功能。
而在這些城市周邊,一些以河流為核心的水鄉村鎮也出現了。
這些村鎮的共同特點是,房屋圍繞河流而興建,有條件的村莊還會人為修正河道,使其呈正“十”字形或者“丁”字形。村民以船為車,以河為路,沿河房屋不僅是住宅,也可以是家庭手工作坊和貨棧。承運作坊出產的棉麻絲綢制品的船只,沿河道進入太湖、大運河、長江等大型水道,把商品運到大城市出售。
水鄉村鎮既是勞動力來源,又是承擔初步加工任務的工業中心,還是地方上的小型集散地……多重身份的疊加,使得水鄉村鎮能截留大量紡織產業鏈中的利潤,居民收入極為豐厚。
彼時,城市化氛圍不濃,這些富裕的村民往往選擇留在故鄉,并由此給水鄉留下了特有的文化遺產。一座富裕的水鄉有自己的茶館、戲臺、旅店、商業街、城隍廟,可謂一村一世界。今天我們去各個水鎮參觀時,仍然能找到這些古舊的設施。
美人遲暮,烏鎮復活
然而高度依賴水網的水鄉,還是在近現代遇到了挑戰。
首先是鐵路,這種新的交通工具運輸效率更高,能享受到鐵路便利的城市發展迅速,很快取代了依賴水路的城市。其次是工業化帶來的城市化,上海、蘇州等大城市得到了更多的投資,價廉物美的機械紡織企業取代了水鎮的家庭作坊。鄉村留不住利潤,開始劇烈衰落。
尤其是在改革開放以后,長三角的城市化進程轟轟烈烈,上海、蘇州、無錫、杭州、寧波、南京等城市相繼崛起。城市有更好的工作機會,有更完善的生活服務設施,大量水鎮的年輕居民進入城市參與分工,水鄉由此走向萎縮和衰落。
時間是最強的魔法,水鄉美人也有遲暮的一天。但有心人不會允許這種衰落長久地持續下去。在長三角城市群的發展水平達到一定程度以后,通過旅游開發挽救古鎮的行動既是對江南人夢中故鄉的回饋,也是挽救這些泛黃明珠的唯一方法。
失敗的案例也很多。當你在古鎮里看到充斥商業街的轟炸大魷魚和火焰烤豬蹄時,就基本可以下結論了——這是一個失敗的古鎮。這些過度商業化的古鎮,與全國各個城市核心城區老街采用類似的開發方式,既無特色,又沒有保留古鎮應有的安寧。
還有一些古鎮則是對“修舊如舊”產生了誤解,從未考慮過生活設施便利性問題,讓游客在樓梯吱呀作響、床單潮濕、熱水供應時斷時續的客房里度過迷惑的一天。
但江南水鎮畢竟生長在文化先進的長三角,做得好的景區也有不少。在這其中,烏鎮可能是好評度最高的一個。不少人來過一次烏鎮,還會來第二次、第三次,并不遺余力地向朋友們推薦這里。他們總說,在這里能找到那種夢想中的生活,重見那種久違了的江南神韻。
烏鎮能夠復活,實在是一個美麗的偶然。
1999年,烏鎮開始了東柵街區的保護開發工程。景區開發者選擇了“修舊如舊”的開發方式,盡可能地保留了烏鎮原有的村鎮骨架,也就是江南水鄉常見的以水道為核心,由水路交叉地帶漸次向周邊擴散的村鎮結構。古鎮房屋外墻的木結構得到了修復,而不是像一些粗暴的古鎮復原一樣,用磚墻和白漆把江南古鎮變成徽派村鎮。
但烏鎮的內核是現代的,將現代化的生活設施隱藏在了古老的木結構里。馬未都第一次到訪烏鎮時,就對洗手間水龍頭里能出溫水表達了驚奇。他走遍中國,卻從未見過古鎮類型的景區里有這么現代化的設施。做了半輩子文物保護工作的他沒有覺得這是破壞了古鎮的“古”,反而覺得這是對游客的好意。
畢竟,好不容易請假出門游玩一趟,人們的確想看到有歷史的遺跡,卻并不想過“古人的生活”。
所有來過的人都未曾離開
今天,我們能看到的烏鎮,由東西柵兩部分組成。
東柵是2001年開發完成的第一處景區,當年的思路是復原烏鎮的民俗和工藝設施,所以民俗展館和傳統作坊比較多。在東柵,你也能看到被復原的“香市”“瘟元帥會”等,沒有過度渲染,頗具原汁原味的江南民俗風情。
2007年開放的西柵則更重視自然環境,由十二個碧水環繞的島嶼組成,這是一個水鄉應該有的樣子。而連接這些島嶼的,是多座形態各異的古橋。漫步在西柵的橋頭,你會觸摸到明清江南村民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活哲學。
街頭當然也是有一些商業設施的,但販賣的是印染布、米酒、糕點這些原屬于烏鎮的特產,沒有長沙臭豆腐,也沒有韓國網紅冰激凌。
這是一種真正的煙火氣息,也是在傳統社會里生活本該有的樣子。
住過烏鎮民宿的人也會對這里的住房印象深刻。房間布置得古色古香,床單被套就是一進烏鎮就能看到的藍色印染制品,床上罩著干凈的蚊帳,讓人一下子回到了兒時在外婆家度過的那些夏日夜晚。
但比起外婆家年久失修的老房子,烏鎮西柵的民宿卻又是令人放心的。樓梯和床板非常結實,床單、被套、馬桶圈都很干凈,這是現代酒店才會承諾的衛生條件。對于年輕人來說,很重要的一點是,這些老房子里有無線網絡,速度還很快。
住在樓下的房東一家,做得一手江南菜,可以在早上為你準備精美的早點。選擇范圍有滿滿一菜單,只要提前跟主人家說好即可,悠閑的一天,就從坐在小樓底層慢慢品嘗這些點心開始。
村民們就是土生土長的烏鎮人,諳熟這座小鎮的一草一木。無論想去哪里,或是想有點什么別樣的體驗,只要在路邊問問,就會得到熱情的答復。他們愿意操著一口“浙普”與來客聊天,也樂于把家鄉最有趣的一面展示給全世界看。
也許正是由于這種保留傳統生活的同時,又能打開心扉擁抱世界的心態,烏鎮迎來了屬于自己的戲劇節。這是一個志在與世界三大戲劇節比肩的藝術盛會,重心當然還是放在扶持中國的本土藝術家上。很多優秀的劇團、劇目都是從烏鎮走向世界的。
這是魯迅筆下的水鄉盛事“社戲”的現代延續。烏鎮古老的軀殼與年輕的心,就這樣撞出了美麗的火花。
更年輕的烏鎮,則是智慧烏鎮。這是一個從 2006年開始就啟動了智慧景區建設的古鎮。
對智能和科技驅動的重視也讓烏鎮引來了互聯網行業的關注。世界互聯網大會的永久舉辦地就選在了烏鎮。每年,中國乃至全世界的互聯網領域的大佬都會云集烏鎮,為這座古鎮帶來新思維、新理念。
中國未來的城市格局將是“大城市+小城鎮”。大城市,尤其是那些中心城市,將會是中國繼續發展的引擎,而小城鎮,則應該是在大城市打拼累了的人們找回生活真諦的地方。沒有人想在這里繼續看到熙熙攘攘皆為利來的場景,這里應該是一座屬于每個人的心靈花園。就像烏鎮一樣,沒有被大城市吞并的危險,卻又有便捷的鐵路和公路交通。所有在長三角城市里忘記生活本來樣貌的人,都可以在一個小時內穿越到烏鎮,找回自己。
導演史航在第六屆烏鎮戲劇節上說的一句話,對烏鎮的價值總結最為精辟:“只有來到了烏鎮才有這種感覺,就是‘余生皆假期。”
所有來過的人,都未曾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