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健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自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問世以來,眾多學者仿其寫作格局,撰寫類似選題,逐漸掀起“制度與文學”研究的浪潮,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唐代“科舉與文學”作為“制度與文學”范疇下的一部分,盡管前人對之論述頗為詳備,但囿于文獻資料的缺乏,尚有進一步深入的必要和空間。如對《通典》所載之“貞觀八年,詔加進士試讀經史一部”[1]354之“試讀”試項,歷來爭議不斷。清人徐松,今人傅璇琮、陳飛、徐曉峰等學者已對其作出見解。審視以上學者之研究思路,皆以唐代科舉文獻為主體,忽略了事物的出現必然有一個漫長的醞釀、發展過程,唐代科舉制度亦是對前代人才選拔制度繼承和發展之結果。因此,本文力圖立足于相關唐代科舉文獻,將唐代科舉考試制度放入人才選拔制度的歷史長河中,盡可能地結合古人治經讀史之方法,對貞觀八年進士“試讀”試項作出解讀,以進一步探究唐代科舉與文學。
從現存可見的文獻資料來看,有關唐初科舉考試的記載不多,這便給此一階段的研究帶來極大的不便。據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載:“始自武德辛巳歲四月一日,敕諸州學士及早有明經及秀才、俊士、進士,明于理體,為鄉里所稱者,委本縣考試,州長重覆,取其合格,每年十月隨物入貢。斯我唐貢士之始也。”[2]1因此,一般將武德四年(621)視作唐代科舉考試的開始。但據考證得出,武德四年(621)四月朝廷雖頒布詔令舉行科舉考試,但僅舉行了“士族所趣向”的明經科考試,而“武德五年 (622)當是唐代科舉考試進士試的較早時間。”[3]唐初明經、進士二科皆試策,明經試墨策;進士試時務策。太宗貞觀八年(634),即是舉行科舉進士試的第十二年,朝廷于“止試策”之基本考試制度之上詔令進士加試“試讀”經史一部,相關文獻記載如下:《通典》卷十五載“其初止試策,貞觀八年,詔加進士試讀經史一部”[1]354;同書卷十七作“大唐貞觀八年三月,詔進士讀一部經史”[1]402;《唐會要》卷七六《貢舉中·進士》作“貞觀八年三月三日詔:進士試讀一部經史 ”[4]1379;《冊府元龜》卷六百三十九《貢舉部》亦云:“貞觀八年詔,加進士試讀經史一部?!盵5]7388由此不難發現,上述所列之文獻資料皆指向貞觀八年(634)詔加進士“試讀”經史這一事實。然而,文獻對于“試讀”之方式,及第之標準只字未提,這便給后世之學者帶來理解上的困惑。那么,貞觀八年(634)詔令進士加試之“試讀”試項到底是如何試制呢?清人徐松認為:“進士初惟試時務策五道,至是加讀經史,仍試以策,非帖經也。”[6]17徐松認為此年加試之“試讀”經史仍以“策”的考察方式進行,更非帖經。其推測大概是根據文獻所載唐初明經、進士二科“止試策”,且開元二十五年(737)朝廷頒布《條制考試明經進士詔》規定:“進士中兼有精通一史,能試策十條,得六已上者,委所司奏聽進止。”[7]344-355確有進士試史策之例。而帖經試項則是永隆二年(681)科舉考試改革以后施行的考試項目,故試帖可能性不大。且此階段除卻“試讀”經史這一詔令,別無任何有關“試讀”的記載,亦無其他形式的考試辦法,故猜測“試讀”經史仍以“策”的形式進行。傅璇琮亦從其說,認為“貞觀八年(634)所謂‘加進士試讀經史一部’,只因為原來所考的策文是時務策,現在再加上從經書和史書各一部中出題目,考問經史大義,這仍是試策”[8]165-166。陳飛認為:“徐松這個斷語是不正確的 , 他或許未能理會杜氏所言 “加試” 既有轉折之意, 則加試后就不應仍 ‘止試策’”[9]36-45。陳先生反對“試讀”經史為試“策”經史之說,認為“試讀”經史“應該是一個試項”,“‘試讀經史’很可能是‘帖讀’,屬試帖之一種,而不應屬于試策”[10]122。類似于明法、明算科目中“帖讀”或“讀帖”試項,“其考試方式是在指定的文章中空出若干帖(一般為三字一帖),令考生在考試時連同上下文一并“讀”出來,而不是像通常帖經那樣用筆“寫”出來,前者可謂‘口試帖經’,后者則為‘筆試帖經’”[10]122。徐曉峰一反陳飛“試讀”經史為“帖讀”或“讀帖”經史之說,認為此年的“‘試讀’或等同于‘習讀’,如果再考慮到經史的試法,那么試策的可能性是最大的”[11]16-18同時認為“貞觀八年進士科‘試讀’經史的意義或許可如是表述:‘借鑒明經科加試經策、繼承傳統試制的同時,又創立了進士科試史策的新試制?!盵11]16-18徐先生仍從徐松、傅璇琮之論,認同“試讀”經史即是“試策”經史。對于以上諸家推論,筆者于《唐初試策變遷略考》一文中也曾有過質疑:其一,“若是進士加試經史策,何不直接詔加進士‘試策’經史一部,何以要詔令曰‘試讀’,實行的卻又是‘試策’經史”[3]?其二,陳飛先生以為“‘試讀經史’即是‘讀帖’或‘口試帖經’,乃依據明法、明算科目中‘帖讀’試項來推測,實為不妥”[3]。筆者依據《唐六典·尚書吏部》所載弘文、崇文兩館之學生在平時的學習訓練以及學業考試中確有試“讀”經史項目,“弘、崇生雖同明經、進士,以其資蔭全高,試亦不拘常例(原注:弘、崇生習一大經、一小經者,兩中經者,習《史記》者,《漢書》者,《東觀漢記》者,《三國志》者,皆須讀文精熟,言音典正。策試十道,取粗解注義,經通六,史通三。其試時務策者,須識文體,不失問目意,試五得三。皆兼帖《孝經》《論語》共十條。)”[12]45-46故推測認為“貞觀八年(634)進士試讀經史一部乃考考生的誦讀能力,而非‘試策’或‘帖讀’。”[3]
筆者之所以不憚其煩地梳理諸家對貞觀八年(634)進士“試讀”經史的推論,不僅僅是闡明并重申筆者之推論,認為此年之“試讀”經史確是一個考試項目,“試讀”經史既非進士試“策”,亦非“帖讀”或“讀帖”,而是考察舉子對經史的誦讀能力以及熟悉程度。除此之外,尚有幾點值得注意:其一,上述之討論皆局限于唐代科舉制度而探討考試項目,忽略了唐代科舉考試制度與唐前的人才選拔制度之淵源關系。因此,在考述唐代考試制度時應遵循事物的發展變化規律,將視角深入到唐前的人才選拔制度中,從淵源上考察“試讀” 試項。 其二,既然是“試讀”經史,那么唐及唐前之治經讀史之方法或許不應當被忽略,可作為解讀唐初進士“試讀”經史之參考。其三,正如上文陳飛先生所說,“試讀”經史可能是“帖讀”或“讀帖”經史,說明二者之間有著必然的聯系,這就需要以唐代考試制度為基礎,對“試讀”與“帖讀”兩種考試項目作比較,以揭示“試讀”考試“讀”的本質。
在解讀進士“試讀”試項之前,須擺脫今日讀書觀念之禁錮,回到古人的生存環境和社會生活中去。之所以如此強調特定時期的社會環境,蓋因古人著述,多不加標點。學子拜讀大作,首先須得斷句分章,其次方可誦讀文章。相較今日之學子來說,其誦讀的難度要大得多。因此,筆者以為,大唐貞觀八年(634)之進士“試讀”經史試項的設置,目的是為了考查進士舉子以“離經”斷句為基礎的誦讀能力?!半x經”斷句長期以來被視作治經讀史的入門技能,其后逐漸被引入到人才選拔制度中,歷經變化最終形成唐代進士科“試讀”考試項目。故筆者擬追溯以“離經”斷句為基礎的誦讀之源流,并梳理誦讀逐漸被引入人才選拔試項之過程,以揭示“試讀”既非“試策”,也非“帖讀”,而是作為獨立考試項目之合理性。
古人讀經,首重“離經”斷句,也被稱為句讀。西漢戴圣《禮記·學記》云:“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13]957-960由此可知,習經欲達“知類通達”之大成境界,須得至少九年孜孜不倦地學習,而其初始階段,即一年所考之“離經辨志”。那么,何為“離經辨志”?鄭玄注:“離經,斷句絕也。辨志,謂別其心意所趣鄉也。”[13]959孔穎達疏:“離經,謂離析經理,使章句斷絕也。辨志,謂辨其志意趣鄉,習學何經矣。”[14]1053鄭孔二人將“離經”解釋為斷章絕句,類似于今天的分章斷句;而“辨志”,則是“離經”基礎之上的更高層次,即對圣賢志向的體察。鄭孔等人將“離經”視為研習儒家經典的入門技能,是有深層原因的。古人所習之經書典籍與今日所見之書籍大有不同,現今所見的書籍,多經后人整理點校,編輯而成,而古人所作文章,一般是沒有標點的。這便給古人閱讀帶來極大的困難,故古人讀書多跟隨名家大儒學習,其最基礎最首要的便是“離經”斷句。因此,“離經”斷句也就是句讀成為古人誦讀古籍、辨偽存疑、義理闡發等治學的基礎,故古人多重視對“離經”斷句的培養。如高誘《淮南子注》載其從小就師從盧植,學習句讀,“自誘之少,從故侍中同縣盧君受其句讀。誦舉大義”[15]5。章學誠《文史通義·婦學》篇記載了大儒馬融從班昭學習《漢書》句讀之始末,“大儒馬融從受《漢書》句讀”[16]493。韓愈《師說》亦云:“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盵17]42-43一方面強調授其句讀并不是作者心目中真正的傳道解惑;另一方面也重視句讀的學習,認為句讀是解惑之基礎,“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庇秩缢未祆?呂祖謙所撰《近思錄》載明道先生行狀云:“諸鄉皆有校,暇時親至,召父老與之語,兒童所讀書,親為正句讀,教者不善,則為易置。擇子弟之秀者,聚而教之。鄉民為社會,為立科條,旌別善惡,使有勸有恥。”[18]27亦將句讀視為孩童初讀書時的重要學習內容,不僅學校注重培養,明道先生還親自指導兒童句讀。不僅如此,宋代科舉考試便曾有考試句讀之例,如秘書郎何澹言:“有司出題,強裂句讀,專務斷章,破碎經文。宜令革去舊習,使士子明綱領而識體要,考注疏而辨異同?!盵19]3636再如明代黃佐《泰泉鄉禮》卷三《鄉?!份d:“平旦施早學之教,誦書,正句讀……以次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然后治經。句讀少差,必一一正之?!盵20]616-617呂坤《呻吟語摘》卷一《禮集·談道》:“艱深幽僻,吊詭探奇,不自句讀不能通其文,通則無分毫會心之理趣;不考音韻不能識其字,識則皆常行日用之形聲,是謂鬼言?!盵21]44《四庫全書總目》介紹《儀禮鄭注句讀》一書時,案《禮記》曰:“‘一年視離經辨志。’注曰:‘離經,斷句絕也?!瘎t句讀為講經之先務?!盵22]162皆強調“離經”斷句作為基礎技能的重要性。由此可見,自先秦至明清,句讀不僅被視為古書學習以及初學者教育的第一要務,同時也是學子考核的重要內容。
這就不得不跟貞觀八年(634),詔令進士加試“試讀”經史一部產生聯系。正如上文所述,唐及唐前的書籍是沒有標點的,學子在閱讀之前必須先研習“離經”斷句,訓練句讀能力。故此年之加試“試讀”經史的目的之一可能是為了考察考生的句讀能力。特別是貞觀八年(634)正處于唐代科舉考試的初創期,考試方式多參照前代而設,故“其初止試策”,明經試墨策,其考試范圍主要是以儒家經典及注疏為主,出題方式以“錄經文及注意為問”[12]45,要求“其答者須辨明義理,然后為通”[12]45。明經考生出于及第的目的,自然會熟讀儒家經典文本以及注疏。而進士科只試時務策,考察的是考生應對時政事務的對策,不需要試策經史,故進士舉的考生不會像明經舉子一樣去研讀儒家經典,也不需要或者說沒有能力像明經試的舉子一樣去研習儒家經典。換句話說,進士舉子對儒家經典書籍以及史學文本尚處于初學階段,根據傳統的習經慣例,初級階段重視的是學生“離經”斷句的能力。故此年之“試讀”經史絕不可能是難度較高的“試策”經史,若是進士“試讀”經史以更難的考試方式進行,其考試方式必被清楚明了地詔令出來,如“上元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天后上表曰:‘伏以圣緒,出自元元,五千之文,實惟圣教。望請王公以下,內外百官,皆習老子《道德經》。其明經咸令習讀,一準《孝經》《論語》。所司臨時策試,請施行之?!炼暾率娜彰鹘浵淘嚒独献印凡叨l”[4]1373。天后雖上奏文武百官習讀老子《道德經》,但卻以“試策”的方式進行考核,故注明“所司臨時策試”,“明經咸試《老子》策二條”。同時,“試讀”經史亦不可能是“帖讀”經史,至于原因,此處暫且不表,下文將詳細論述。但從治經讀史之傳統來看,貞觀八年(634)進士加試“試讀”經史,很可能是以“離經”斷句為基礎的誦讀。
除卻上文所述“句讀”與“試讀”之關系外,也應當重視唐代科舉制度與前代人才選拔制度的關系,從源流上追述并考察唐代“試讀”考試制度。據王定?!短妻浴ぴ囯s文》云:“進士科與雋、秀同源異派, 所試皆答策而已?!盵2]6王定保注意到唐代科舉制度與漢代人才選拔制度的淵源關系。然而,漢代以察舉制為主要代表的人才選拔制度亦得益于先秦的各種人才考察制度。因此,追溯人才選拔制度之源流及背景,或可從中攫取微弱信息,以助于解讀貞觀八年,進士“試讀”經史試項。
“試讀”的萌芽狀態,或可追溯到有記載的先秦誦詩活動。先秦時期,便曾有瞽蒙誦讀詩文以補察時政、規勸君王之舉?!洞呵镒髠?襄公十四年》載:“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補察其政。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于市,百工獻藝。”[23]852-853工者,瞽蒙也。瞽蒙者,“掌播鼗、柷、敔、塤、簫、管、弦、歌”[24]1864等之樂官。鄭玄注此條時曾引杜子春語云:“瞽蒙主誦詩,并誦世系,以戒勸人君也。故《國語》曰:“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盵24]1865班固《漢書·賈誼傳》也曾記載:“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盵25]2249由此可見,此時誦讀詩文已成為下取民意,上諫天子的重要方式。但尚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此一時期之誦讀可能更重視節奏以及音樂伴奏,瞽蒙等作為樂官,必將采集或編撰之詩文配以樂曲,以達到誦讀之最佳效果。二是誦讀主要是以脫離簡牘等載體的方式進行,其誦“讀”的意義較弱,實際上更傾向于背誦??偟膩碚f,此一階段之誦讀更傾向于配樂之下的節奏把控和背誦,其相對于本文論述之“試讀”經史來說,“讀”的意義較弱。同時,誦詩還具有幫助處理時政事務之功用,故孔夫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26]152可見誦詩已成為先秦民眾生活的重要部分,故當時之學子教育皆重視對誦讀的培養,如《禮記·內則》言幼年即學 :“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盵13]440言及學子十三歲時便學樂誦詩。荀子亦認為“夫學始于誦經,終于習禮”[16]89。認為學子學習應始于誦經而終于習禮,皆強調誦讀之重要性。因此便有“遷生龍門……年十歲則誦古文”[27]383。盡管這一教學方式曾遭受后人質疑:“夫古者教學,自數與方名,誦詩舞勺,各有一定之程,不問人之資近與否,力能勉否。而子乃謂人各有能有所不能,不相強也,豈古今人有異教與?”[16]153但誦讀作為一種重要的培養方式,于當時乃至后世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漢興,誦讀便成為重要的選拔方式之一,如《漢書·藝文志》載:“太史試學童,能諷書九千字以上,乃得為史?!盵25]1721唐封演《封氏聞見記·文字》亦載:“古者,十年入小學,學書計,十七能諷書九千字,乃得為史?!盵28]6所謂諷書,“猶今言背誦默寫也”[29]93??梢娬b書是當時的考核辦法之一,能誦書九千字者,即可為吏。不難發現,漢代之諷書考核方式,是對先秦誦詩誦文活動的繼承和發展。不同的是,先秦時期誦讀之主持者由樂官出身的瞽蒙等擔任,誦讀時可能需要伴以樂曲,而漢時則由太史全權考核,無需音樂相佐,其形式更趨向于背誦。又《后漢書·儒林列傳》載:“周防,字偉公,汝南汝陽人也……世祖巡狩汝南,召掾史試經,防尤能誦讀,拜為守丞?!盵30]2559-2560周防因能誦讀經史,遂拜為守丞。毫無疑問,誦讀已成為人才選拔的諸多方式之一。然而,隨著政權不斷地更迭,人才選拔制度雖也經歷察舉制至九品中正制再到科舉制的演變,但其考核方式卻具有內在的淵源性以及關聯性,誦讀之考試辦法也日益新變。據《隋書·經籍一》載:“晉時,杜預又為《經傳集解》?!豆攘骸贩跺缸ⅰⅰ豆颉泛涡葑?、《左氏》服虔、杜預注,俱立國學。然《公羊》《谷梁》,但試讀文,而不能通其義。后學三傳通講,而《左氏》唯傳服義。至隋,杜氏盛行,服義及《公羊》《谷梁》浸微,今殆無師說。”[31]933盡管今之所見文獻記載較少,無從知曉“試讀”的通過標準以及具體實施辦法,但從“但試讀文,而不能通其義”一句來看,晉時之國學考核亦秉承前代誦讀詩文的傳統,雖命名為“試讀”,實乃誦讀考核之延續,與前代之誦詩讀文一脈相承?!霸囎x”作為考試項目名稱正式登入考試舞臺,并為后世特別是唐代科舉考試所蹈襲,遂有大唐“貞觀八年,詔加進士試讀經史一部”[1]354。值得注意的是,貞觀八年(634)進士所課之“試讀”試項略有區別于傳統的誦讀方式,此處之“試讀”更傾向于參照書本誦讀,“讀”的意義得到充分顯現。毫無疑問,大唐貞觀八年(634)進士“試讀”經史一部乃是對傳統誦讀詩文的繼承和發展,“試讀”演變為獨立的考試項目具有歷史傳承性,故徐松、傅璇琮等學者將其視為“試策”經史,實有待商榷。
除卻貞觀八年(634)進士加試“試讀”經史一部以外,其后的唐代科舉考試中也不乏“試讀”經史之例。如上文所引之《唐六典·尚書吏部》載:“弘、崇生習一大經、一小經者,兩中經者,習《史記》者,《漢書》者,《東觀漢記》者,《三國志》者,皆須讀文精熟,言音典正。策試十道,取粗解注義,經通六,史通三?!盵12]45-46強調弘、崇兩館之學生對《史記》《漢書》《東觀漢記》等史書須“讀文精熟”,且達到“言音典正”之要求。值得注意的是,唐代的官學教育與科舉考試關系極為密切,科舉考試所考的內容,即是官學教育的主要任務。換言之,弘、崇兩館所試之“讀文精熟,言音典正”,即是科舉考試“試讀”史籍之要求。又《舊唐書·歸崇敬傳》載,建中元年(780),國子司業歸崇敬于科舉考試改革奏文中云:“《論語》《孝經》各問十得八,兼讀所問文注義疏,必令通熟者為一通?!盵32]4018-4019仍“試讀”《論語》《孝經》所問文注,且須達到“通熟者為一通”之及第標準。再如《唐會要》載,長慶二年(822)二月,諫議大夫殷侑奏:“歷代史書,皆記當時善惡,系以褒貶,垂裕勸戒。其司馬遷《史記》,班固、范曄兩漢書,音義詳明,懲惡勸善,亞于六經,堪為世教。伏惟國朝故事,國子學有文史直者,弘文館弘文生,并試以《史記》、兩《漢書》《三國志》,又有一史科?!淙方酝ㄕ?,請錄奏聞,特加獎擢。仍請頒下兩都國子監,任生徒習讀。敕旨:‘宜依,仍付所司?!盵4]1398殷侑的奏文充分肯定了史書“音義詳明,懲惡勸善,亞于六經”的地位,并奏請國子監生徒習讀,從奏文內容來看,殷侑的奏文是對前文所述弘、崇兩館生徒讀史課史之延續和發展,不同的是學習對象乃國子監生徒。奏文中雖未說明考核方法,但可推測其考核方式仍類似于弘、崇兩館之“讀文精熟,言音典正”以及試策的考核辦法。由此可知,“試讀”仍是學習經史及考核經史的重要辦法之一。
總之,貞觀八年(634)進士加試“試讀”經史,其淵源可追述到先秦之誦詩讀文活動,其后“誦讀”成為研習各種經史典籍的重要方法,并逐漸被引入到人才考核和人才選拔制度中,成為唐代科舉考試制度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因此,貞觀八年進士“試讀”經史,并非“試策”經史,亦非“帖讀”或“讀帖”經史。
筆者以為,欲較為深入了解貞觀八年(634)詔加進士“試讀”經史試項,必對陳飛先生所認為之“試讀”即是“帖讀”或“讀帖”之論進行解讀。陳先生有如此論斷,乃根據明法、明算科目中“帖讀”或“讀帖”試項推論得出,“其考試方式是在指定的文章中空出若干貼(一般為三字一貼),令考生在考試時連同上下文一并“讀”出來,而不是像通常帖經那樣用筆“寫”出來,前者可謂‘口試帖經’,后者則為‘筆試帖經’”[9]122。這里有必要對“帖經”作簡要了解,據《通典》載:“帖經者,以所習經掩其兩端,中間開唯一行,裁紙為帖,凡帖三字,隨時增損,可否不一,或得四、得五、得六者為通。”[1]256簡言之,“帖經即是將經書左右兩邊遮住,只開中間一行,再用紙遮蓋三字,考生根據前后經文補充句子,將所缺的三個字寫出來即可。一般每條帖三字”[33]??梢砸姵?,正如陳先生所言,“帖讀”與“帖經”之區別主要是以筆試答帖或口試讀帖。然而,陳先生所依據之明法科與明算科是如何試制呢?據《新唐書·選舉志》載:“旬給假一日。前假,博士考試,讀者千言試一帖,帖三言,講者二千言問大義一條,總三條通二為第,不及者有罰。歲終,通一年之業,口問大義十條,通八為 上,六為中,五為下。并三下與在學九歲、律生六歲不堪貢者,罷歸?!盵34]1161又“凡算學,錄大義本條為問答,明數造術,詳明術理,然后為通。試《九章》三條、《海島》《孫子》《五曹》《張丘建》《夏侯陽》《周髀》《五經算》各一條,十通六,《記遺》《三等數》帖讀十得九,為第。試《綴術》、《輯古》,錄大義為問答者,明數造術,詳明術理,無注者合數造術,不失義理,然后為通?!毒Y術》七條、《輯古》三條,十通六,《記遺》《三等數》帖讀十得九,為第。落經者,雖通六,不第”[34]1161。根據“讀者千言試一帖,帖三言”,“帖讀十得九”條,可知明法、明算科目確試以“帖讀”。那么,明算、明法科目“帖讀”始于何時?其“帖讀”與“帖經”有著怎樣的關系?檢閱現今可見的文獻資料,發現與明經、進士、俊士等列為??频拿鞣?、明算科目試制記載較少,但仍可從永隆二年(681)朝廷頒布的《條流明經進士詔》詔令中窺斑見豹。詔令規定:“自今已后,考功試人,明經試帖,取十帖得六已上者,進士試雜文兩首,識文律者,然后并令試策,乃嚴加捉搦,必材藝灼然。合生高第者,并即依令。其明法、并書算貢舉人,亦量準此例,即為常式。”[7]549詔令言及明法、明算試制“亦量準此例”,卻未言明準明經例還是準進士例。但從其后明法、明算的“帖讀”試項來看,明法、明算的考試方法正是參照了明經科而設,這也說明了“帖讀”試項是“量準”明經“帖經”試項的產物。而明經“帖經”亦是此年頒布詔令以后方付諸于考試中,此前明經科“止試策”,即以儒家經典為主的墨策,并無試貼之先例。若遵照陳飛先生之言,進士“試讀”經史即“帖讀”經史發生于貞觀八年(634),其試貼之時間提前了整整47年。但進士“帖經”亦是參照明施行,這里可參照開元二十五年(737)朝廷頒布的《條制考試明經進士詔》,詔云:“其進士宜停小經,準明經例,帖大經十帖,取通四已上,然后準例試雜文及策,考通與及第?!盵7]344-355這是進士試貼之最早詔令,而詔令中進士帖小經亦是發生于永隆二年(681)至開元二十五年(737)之間。因此,斷無明經考試尚無“帖經”試項而進士詔令加試“試讀”經史卻試以“帖讀”。進一步推之,若仔細解讀“帖讀”,“帖讀”包括了兩種考試方式,一是誦讀;二是“帖經”。那么,似乎可以作這樣的推論,貞觀八年(634)進士“試讀”經史一部,永隆二年(681)之后明經試以“帖經”,而明法、明算等科目參照二科取士制度,試以“帖讀”。因此,以明法、明算科目“帖讀”來推測貞觀八年(634)進士“試讀”經史乃“帖讀”經史,實有欠妥當。
除此之外,尚有幾點可佐證貞觀八年(634)“試讀”經史并非“帖讀”經史。其一是研習經典并非易事,考生很難在短時間內掌握相關經史知識。正如《唐六典》云:“正經有九:‘《禮記》《左氏春秋》為大經,《毛詩》《周禮》《儀禮》為中經,《周易》《尚書》《公羊春秋》《谷梁春秋》為小經。’通二經者,一大一小,若兩中經。通三經者,大、小、中各一。通五經者,大經并通。其《孝經》《論語》《老子》并須兼習?!盵12]45唐代納入科舉考試范圍之儒家經典包括正經九部,《孝經》《論語》兼經兩部,共計十一部經典。此外,尚有《史記》《漢書》《三國志》等史學經典。如此多的經史典籍想要熟讀精深,就算是對以經學為主要考試內容的明經舉子來說也大為不易。韓愈《送??靶颉繁阊约懊鹘浾b經之艱難:“以明經舉者,誦數十萬言,又約通大義,征辭引類,旁出入他經者,又誦十萬言,其為業也勤矣?!盵17]246更別說以試時務策為主體的進士舉子,于加試性考試中試以難度更高的“帖讀”,將所缺之文字讀出來,其難度可想而知。因此,作為加試性的經史試項,自然不會以太過困難的測試方式進行,進而影響和偏離進士試“止試策”的正常考核目的,從而影響進士試的人才選拔。故此年是不大可能或者說沒有必要“帖讀”經史的,相反,較為容易的以“離經”斷句為基礎的誦讀恰是督促和考察考生閱讀經史的最佳方式。
其外,唐代對舉子習經尚有年限規定,《新唐書·選舉志》云:“凡治《孝經》《論語》共限一歲,《尚書》《公羊傳》《谷梁傳》各一歲半,《易》《詩》《周禮》《儀禮》各二歲,《禮記》《左氏傳》各三歲?!盵34]1161這里不妨如此假設,舉子同時研習以上經典,最快也需一至三年;若是逐一研習,則需要將近十五年,這尚未包含研習史籍之年歲。對于進士科來說,貞觀八年(634)以前“止試策”,并未涉足專門性的經史考試。那么,朝廷欲實行新的考試內容,必然有過渡或者準備的時間。然而貞觀八年(634)之進士試經史實行得較為突然,并未有相應的準備時間。故其考試辦法不可能一開始就試難度稍高的口試性“帖經”和試策,而是會選擇考察較為基礎的以“離經”斷句為本的誦讀能力。實際上,貞觀八年(634)加試“試讀”經史一部可看作是為永隆二年(681)以后進士帖經以及進士試“史策”作準備,貞觀八年(634)進士象征性地誦讀經史,不僅是為了給予進士改革試經史提供準備條件,同時也讓進士舉的考生有充足的時間去研習經史,以確保人才選拔的有效進行。
其二是進士以“帖經”為大厄。正如前文所述,“帖經”作為考試項目,其難度較高,對于進士試的舉子來說,尤為艱難?!疤洝弊鳛檫M士科考試項目被規定下來,乃見于開元二十五年(737)朝廷頒布的《條制考試明經進士詔》,詔令規定,“其進士宜停小經,準明經例,帖大經十帖,取通四已上”[7]344-355為過,盡管其及第標準遠遠低于明經舉子“每經宜帖十,取通五已上”之通過標準,但仍造成“進士以帖經為大厄”之囧境,其后不得不以詩“贖帖”,以彌補“帖經”之黜落。正如《唐語林》所載:“文士多于經不精,至有白首舉場者,故進士以帖經為大厄。天寶初,達奚珣、李巖相次知貢舉。進士聲名高而帖落者,時或試詩放過,謂之‘贖帖’”[35]714。其實未到天寶初年已有以詩“贖帖”之例,如《太平廣記》載:“唐崔曙舉進士,作《明堂火珠詩》贖帖?!盵36]1029崔曙者,《全唐文》卷三百五十五記為“開元二十六年進士”[37]3602,換言之,“帖經”作為進士試的必試科目之伊始,便允許以詩“贖帖”。由此可見,“帖經”對于文士出身的舉子來說極為困難,自貞觀八年(634)加試“試讀”經史一部,至開元二十五年(737)詔令進士帖經,其間經歷了百余年的習經和試經準備,尚出現進士舉子以“帖經”為大厄,最終不得不以詩“贖帖”之現象,更何況貞觀八年(634)進士初試經史,斷不可能是“帖讀”或“讀帖”,亦即是陳飛先生所認為的“口試帖經”。
總之,自武德四年(621)舉行科舉考試以來,科舉考試制度便在不斷的探索和調整之中。唐代科舉制度雖然有了契合時代的新變,但其本身仍有蹈襲前代人才選拔制度的元素,科舉制度的健全,考試項目的設置亦未能脫離前代人才選拔制度以及讀書治學習慣的影響。盡管先秦時期并未形成穩定的人才選拔制度,但其學習經史典籍重“離經”斷句及誦讀的入門方法為后世繼承,歷經唐宋,延續至明清。不僅如此,以“離經”斷句為基礎的誦讀自漢逐漸成為朝廷選拔人才的考核內容,并于晉時演變為“試讀”。唐襲舊制,在經史的垂鑒教化作用的驅使下,于大唐貞觀八年(634)詔令進士加試“試讀”經史一部,鑒于進士初試經史的特殊性,其考試方法“試讀”遵循了前人以“離經”斷句和誦讀為基礎培養能力的治經讀史之方法。“試讀”即是誦讀,既非試以經史策,亦非“帖讀”或“讀帖”?!霸囎x”試項的設置,不僅是督促進士舉子誦讀經史之加試性考試項目,同時也可視作是為永隆二年以后(681)的科舉考試改革,尤其是進士試帖及試“史策”作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