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流量黑灰產”為例"/>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高艷東 李 瑩
(浙江大學 光華法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08)
2019年5月23日,北京互聯網法院審理了全國首例“暗刷流量”案。在本案中,雙方當事人約定使用“暗刷流量”技術(1)原告常某某通過在其他APP或廣告中植入“JS暗刷點擊”,也即通過搭其他廣告便車的方式來提高許某游戲產品的訪問量。,為被告許某的游戲軟件增加虛假點擊量。雙方就“暗刷流量”交易的單價、結算方式等內容達成合意。根據約定,原告常某某在15天內刷出了2 700萬點擊量,結算金額應為30 743元。但被告許某未按照合同向原告常某某支付服務費,故原告起訴至北京互聯網法院,請求法院判令被告支付服務費30 743元及利息。
北京互聯網法院認為,“暗刷流量”是一種數據作弊行為,它不是基于用戶真實喜好而自愿產生的點擊行為,其本質是一種欺詐性點擊。該行為欺騙、誤導網絡用戶選擇與其預期不相符的網絡產品,損害了眾多網絡用戶、不特定市場競爭者的利益,破壞了正常的市場競爭秩序。涉案合同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觸犯了商業道德底線,違背了公序良俗,應屬絕對無效。最終,法院判決駁回原告的全部訴訟請求,并對原被告雙方的不當所得予以收繳(2)參見北京互聯網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京0491民初2547號。。
近年來,互聯網上的“暗刷流量”服務早已屢見不鮮。在2018年上海一例“視頻刷量”案中,上海市徐匯區人民法院首次認定,利用網絡技術為特定視頻增加虛假播放量的行為違反了市場公平競爭原則和商業道德,屬于不正當行為(3)參見上海市徐匯區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7)滬0104民初18960號。。前述2019年的“暗刷流量”案進一步肯定了數據造假的違法性質,北京互聯網法院再次確認,大量制造虛假流量的行為具有欺詐性質,侵害了不特定主體的利益,如果縱容此類行為,將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梢姡谒椒▽用?,法院已經表明了對惡意刷量行為的否定態度。
“暗刷流量”的背后已經形成一條完整的數據造假黑灰色產業鏈,即“流量黑灰產”,它是注意力經濟的畸形產物。
首先,互聯網經濟是一種典型的注意力經濟,“流量為王”是網絡空間的不二法則。有學者指出,“注意力商人最為基本的手法是通過顯而易見的免費事物來吸引注意力,然后加以轉售。但這種模式的后果之一就是要完全依賴注意力的獲取與保持”[1]10。在信息爆炸的網絡社會,獲取“注意力”已經成為網絡營銷的核心目標。一個網站獲得的關注越多,就越能吸引潛在的消費者,進而通過廣告等方式營利。而判斷網站獲取注意力的能力的一項重要指標便是網站瀏覽量、點擊量、搜索量等,即流量。
其次,流量與經濟掛鉤可產生商業價值,進而完成“流量變現”。“流量具有經濟價值”已經被司法判決認可,“流量高的網站容易吸引投資融資、廣告投入;流量高的作品可以帶來更多的著作權相關收益和廣告收益;流量高的游戲軟件容易獲得更高的應用商店排名,更容易吸引用戶訪問和使用;流量高的電商店鋪因被認為具有高信用度,更容易吸引用戶訪店購買;等等”(4)參見北京互聯網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京0491民初2547號。。以影視文化行業為例,明星微博的粉絲數、評論數、點贊數以及話題閱讀量等數據都是流量的可視化表現,更高的流量通常意味著更多的演出機會與商業代言。隨著數字經濟的日益繁榮,流量將在更多的領域和場景中體現出經濟價值。
最后,有需求就有市場,對流量數據的特殊關切迅速滋生了“流量黑灰產”這一行業亂象。概括說來,“流量黑灰產”是指以有償提高流量數據為目標,通過網絡技術手段,對特定的網絡產品實施虛假點擊、瀏覽、轉發等惡意刷量操作而牟利的互聯網黑灰色產業。此類黑灰產的常見表現形式有刷網絡視頻播放量、刷微博轉贊評數量、刷各應用商店的排行榜單等。需要指出的是,在電商平臺刷單炒信本質上也是一種惡意刷量行為,但它在刷量的基礎之上增加了虛假交易、虛假評價等其他行為,這使得刷單炒信所侵害的法益更加復雜。
本文認為,數據是數字經濟的核心要素,數據信用是數字經濟發展的基礎,對提供“暗刷流量”服務的“流量黑灰產”,立法者不能止步于私法調整,而應運用刑法手段打擊。這也是北京互聯網法院的態度:“建議加大對‘暗刷流量’違法行為的打擊力度,對構成刑事犯罪的行為依法予以制裁?!?5)北京互聯網法院就該案向北京市公安局發送了司法建議,參見顏君、董學敏《全國首例“暗刷流量”案履行完畢》,載《人民法院報》2019年6月4日,第1版。為保護數據信用,本文將論證刑法規制“流量黑灰產”的必要性和路徑。
惡意刷量行為在國外也同樣存在。早在2017年,美國視頻媒體巨頭Netflix公司的統計數據顯示,在線視頻播放量存在巨大水分,表面上有許多不同觀眾觀看某視頻,但實際上可能只有一個人在使用不同設備進行刷量。除此之外,Facebook、Instagram等社交媒體巨頭經過專業清查,也發現了大量涉嫌流量造假的“僵尸粉”(6)美國誕生了諸多全球性社交平臺,針對互聯網流量造假現象,各大社交媒體多次開展了相關清查行動。參見辛嘉《美國社交媒體清查流量造假》,載《檢察風云》2019年第22期,第17頁。。只是由于美國信用體系相對完備,此類行為一般通過信用懲戒、民事賠償等手段即可解決。
與美國等相比,中國的惡意刷量行為呈現出產業化、規?;⒏呤找娴奶攸c。在龐大的市場需求下,刷量行為已經逐漸成為某些行業常態,其低風險、高收益的特征也吸引了大量人員投身其中。據相關研究統計,國內目前從事刷量產業的人員規模累計達到900萬人,各種刷量平臺超過1 000家,其中規模和數量處于頭部的100家每個月的流水大概在200萬元,暴利特征明顯[2]。僅就視頻刷量而言,目前從事在線視頻刷量的黑灰產人員已經達到數十萬人,年產值達數十億元(7)參見人民網輿情數據中心《數讀輿情:大數據解析在線視頻刷量黑灰產》,2019年3月1日,http://yuqing.people.com.cn/n1/2019/0301/c405625-30952996.html, 2020年3月5日。。產業化的惡意刷量通過造假獲取高額利益,已嚴重破壞我國數字經濟的發展環境,形成了大量經濟泡沫,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具體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扼殺行業發展動力,破壞市場競爭秩序
首先,流量造假會導致“劣幣驅逐良幣”,扼殺行業創新發展動力。“流量經濟”的理想狀態并無不妥:實力帶來好評,好評帶來人氣,人氣帶來流量,流量帶來經濟利益。然而,通過數據造假,刷量者可以在短時間內快速獲得極高的關注度,營造出一種非常受歡迎的表象,進而提高自身商業價值。這樣一來,刷量作弊者的市場份額將不斷擴大,真正優秀者卻無法得到認同。一旦刷量作弊成為行業慣例,以品質、服務、創意等價值追求為核心的商業競爭將異化為黑產投入比拼,中國數字經濟的可持續發展也將失去創造力和生命力。在工業時代,國家要打擊假貨,而在數字經濟時代,則需要繼續打擊假流量。法律必須堅定地打擊投機行為,提高造假成本,從而鼓勵創新者創造真正的社會價值。
其次,流量造假會誤導社會輿論,破壞行業競爭秩序?;ヂ摼W是新興輿論陣地,虛假流量的涌入將搶奪輿論話語權,形成惡意競爭。目前,社交媒體已經成為“流量黑灰產”獲利的重災區。這種社交資訊類產品中的虛假流量能夠引導輿論走向,助推網絡謠言傳播,甚至發展成為“網絡黑公關”。2019年9月,網上突然流傳了一張關于抹黑美團公司及其CEO王興的價目表,該價目表顯示“標題涉及王興的‘黑稿’,每篇收費200元;轉發稿件,每篇收費50元;標題含有美團的文章,每篇收費20元”(8)截至2019年9月17日,公安機關共抓獲涉案嫌疑人十余人。參見張維《明碼標價替客戶詆毀對手 多家企業遭遇網絡黑公關》,載《法制日報》2019年9月17日,綜合版。。這種通過虛假流量放大競爭對手負面消息,引導輿論走向,從而打擊競爭對手的“網絡黑公關”手段已經成為各行業不可忽視的現象。實務中甚至出現了“網絡黑公關”公司憑借手中的虛假流量渠道,對企業反向收取“保護費”的敲詐勒索行為[3]。如果此類虛假流量被分裂主義、極端主義或反華勢力惡意利用,將原本正常的維權事件、反腐案件放大成政治事件并造成國際影響,還可能威脅社會穩定。
2.虛假流量的本質是騙財行為
首先,對廣告主而言,刷量行為其實就是一種詐騙行為。隨著新媒體行業的快速發展,數字廣告已經成為廣告投放的重要方式,但流量數據造假意味著廣告主的經費“打了水漂”。2019年10月,深圳粵蘇科技有限公司(下稱“粵蘇科技”)發帖控訴深圳蜂群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下稱“蜂群文化”)存在嚴重流量造假問題。粵蘇科技稱,因市場發展需要,該公司與蜂群文化進行了推廣合作。蜂群文化在收取不菲宣傳費用后,將其產品視頻投放至微博某大V賬號,視頻發布兩小時內便獲得了40多萬播放量與數百條“已購買”評論。但電商平臺數據卻顯示,該視頻為店鋪實際導入的客流量近乎為0,當晚商品成交量也為0?;浱K科技隨后了解到,單條微博視頻刷出300萬點擊量、過千評論和點贊僅需3 500元(9)參見張超《“爆紅視頻”百萬瀏覽、0轉化!微博回應“機構大V刷單”:已暫停賬號商業接單》,2019年10月17日, http://feng.ifeng.com/c/7qqaCeVdfT2, 2020年3月5日。。高昂的宣傳費用卻沒有帶來足夠的商業轉化率,如此流量造假行為具有明顯的欺詐性質,嚴重損害了廣告主的經濟利益,其本質就是一種騙財行為。
其次,對于消費者而言,商家利用虛假流量誘導消費者做出錯誤消費也是一種騙財行為。如商家對播放量造假,消費者由于單筆損失較少,很少主張維權,但商家通過小額多筆的網絡效應卻可騙取大量錢財,其實質與詐騙無異。在2017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就有代表提議,“如同假食品威脅人們的生命安全一樣,假的影視作品數據,污染的是老百姓的精神生活,這種赤裸裸的商業欺詐,應該用刑法打擊”[4]。事實上,收視率、票房造假等行為,直接欺騙觀眾付費觀看自己原本不想看的內容,與欺騙消費者購買假貨一樣,都是一種騙財行為。但是,詐騙罪構成要件要求明確的財產損失,而票房造假等類似行為的直接財產損失很難認定。
3.數據泡沫容易引發數字經濟危機
虛假數據帶來虛假繁榮,極易滋生泡沫經濟,進而埋下數字危機隱患。在數字經濟時代,流量是投資者判斷平臺、項目價值大小的主要依據。“數據是投資者進行投資的重要參考因素,人們通過對數據再利用、重組和拓展,指導決策者進行后續商業決策和精準投資?!盵5]127-128越高的數據意味著越好的發展前景,相關企業就越容易吸引投資,尤其是對于新興的互聯網企業來說,在燒錢階段只要有流量便可以獲得投資者的青睞。如學者指出,相對于傳統企業,互聯網科技公司的發展周期較短,為獲取更多用戶,企業在經營初期需要投入大量資源,這就導致企業初期的利潤和現金流多為負值。因此,在互聯網企業估值中引入用戶流量指標具有重要意義[6]90-91。
在這樣的背景下,許多企業開始謀求通過制造虛假流量來吸引投資。2018年10月,馬蜂窩旅游網(下稱“馬蜂窩”)作為國內知名的OTA(Online Travel Agency,在線旅行社)平臺,被乎睿數據有限公司(下稱“乎睿數據”)曝光其點評造假行為。乎睿數據稱,馬蜂窩宣傳的“2 100萬真實點評”中有1 800萬數據是通過抓取搬運其他開展相同業務的網絡平臺的數據和利用機器人造假所得[7]69。該事件迅速引發了輿論的高度關注。需要指出的是,馬蜂窩“數據門”事件的爆發絕非偶然,也并非個例,這種數據造假現象在業界可以說具有普遍性。糧庫本無糧,賬面卻倉廩充實,極易誤導國家農業政策,甚至在軍事上出現戰備誤判。同理,刷量行為掩蓋了真實數據,使得投資者難以判斷市場走向,甚至基于不真實的數據而做出錯誤的商業決策,導致投資損失,最終產生經濟泡沫。危機始于泡沫,建立在數據泡沫基礎上的投資就是一場虛假的繁榮。一旦這些數據泡沫膨脹至破裂,輕則使得公司破產,重則導致行業蕭條,甚至可能引發數字經濟危機。
刑法謙抑性強調,運用行政、民事等手段即可處理的,就沒有必要以刑法手段規制,但由于“流量黑灰產”規?;?、匿名化等特點,其他部門法在對其進行懲處時出現了治理失靈的狀況,因此迫切需要訴諸刑法這一最后保護手段。
1.行政法治理困境:取證難,處罰力度低
實務中,行政機關查處“流量黑灰產”時面臨取證難、處罰力度低等問題:一方面,“流量黑灰產”具有集團化、規?;约靶袨殡[蔽化特點,如果缺少相關企業和部門的支持配合,僅憑行政機關的執法手段,難以對“流量黑灰產”的惡意刷量行為進行追蹤和取證。另一方面,相比于“流量黑灰產”所獲得的巨額收益,我國現行法律、行政法規對惡意刷量行為的處罰力度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以下簡稱《網絡安全法》)規定,編造、傳播虛假信息擾亂經濟秩序和社會秩序的行為可依照有關法律、行政法規的規定處罰(10)參見《網絡安全法》第十二條、第七十條。。但即便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子商務法》(以下簡稱《電子商務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以下簡稱《反不正當競爭法》)等的相關條款,行政機關對“流量黑灰產”的罰款也不得超過二百萬元。而刷量收益動輒上千萬,在巨大的利益誘惑面前,如此低額的行政罰款根本難以有效阻止“流量黑灰產”的肆意蔓延。
以上硬性條件的缺失,使得行政機關在查處“流量黑灰產”時顯得力不從心,執法難度大,執法成本高,難以做到對惡意刷量行為的事前威懾與事后控制。
2.私法治理困境:起訴難,訴訟成本高
私法手段在處理“流量黑灰產”時主要面臨起訴難、訴訟成本賠償失衡等問題:一方面,“流量黑灰產”的匿名化特點使得私人起訴極為困難,如果沒有國家公權力機關的幫助,許多案件甚至無法找到適格的被告人。另一方面,民事訴訟實行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要求被害人自行收集相關證據。這增加了受害企業和個人的訴訟難度,不僅訴訟時間長,訴訟成本高,而且獲得的賠償與訴訟成本不成正比。例如,前述2018年上海的“視頻刷量”案中,三被告通過技術手段,對原告網站上的特定視頻增加了不少于9.5億余次的虛假訪問量,并獲取不正當利益達數百萬元。經過長達一年多的訴訟歷程,法院最終判決三被告連帶賠償原告經濟損失50萬元,并在媒體刊登聲明,消除影響(11)參見上海市徐匯區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7)滬0104民初18960號。。這種訴訟成本與所獲賠償嚴重失衡的情形,極大地打擊了受害者的起訴積極性。
以上原因導致實務中受害者對“流量黑灰產”的起訴率極低,致使大量從事惡意刷量行業的違法犯罪團伙逍遙法外。
目前,《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對惡意刷量行為尚無明文規定。但“流量黑灰產”的社會危害性已經引發了學界和實務界的關注和思考,如何在罪刑法定原則下對部分罪名進行解釋,從而將某些惡意刷量行為納入刑法規制范疇,成為近年來的熱點話題。
從廣義上講,在電商平臺刷單也屬于一種特殊的惡意刷量行為。2017年6月,在全國首例“組織刷單”案中,被告人李某創建刷單炒信平臺,吸納淘寶賣家注冊賬戶成為會員,并從中收取一定的保證金、平臺管理費和體驗費。會員可在平臺內發布或接受刷單炒信任務,接受任務的會員要通過淘寶網進行虛假交易并給予虛假好評,完成后可賺取任務點。會員獲得足夠任務點后便可發布懸賞任務,從而吸引其他會員為自己刷單,進而提升自己店鋪的信譽和銷量。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人民法院審理后認為,被告人李某違反國家規定,以營利為目的,明知是虛假信息,仍通過網絡有償提供發布信息等服務,擾亂市場秩序,情節特別嚴重,構成非法經營罪(12)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6)浙0110刑初726號。。本文認為,非法經營罪可以規制組織刷單行為,但難以處罰其他惡意刷量行為。
非法經營罪的確可以制裁刷單炒信行為的組織者。一方面,組織刷單炒信行為違反了兩項國家規定:一是國務院《互聯網信息服務管理辦法》(以下簡稱《辦法》)中提到,從事經營性互聯網信息服務需辦理業務經營許可證(13)《互聯網信息服務管理辦法》第七條規定:“從事經營性互聯網信息服務,應當向省、自治區、直轄市電信管理機構或者國務院信息產業主管部門申請辦理互聯網信息服務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二是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維護互聯網安全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中提到,利用互聯網“對商品、服務作虛假宣傳”,構成犯罪的需依法追究刑事責任(14)《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維護互聯網安全的決定》第三條規定:“為了維護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和社會管理秩序,對有下列行為之一,構成犯罪的,依照刑法有關規定追究刑事責任:(一)利用互聯網銷售偽劣產品或者對商品、服務作虛假宣傳;……”。另一方面,刷單組織者通過組織實施虛假交易和虛假宣傳,從中牟利,擾亂網絡交易市場秩序,也符合兩高司法解釋中“明知是虛假信息,通過信息網絡有償提供發布信息等服務,擾亂市場秩序”的規定(15)《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七條規定:“違反國家規定,以營利為目的,通過信息網絡有償提供刪除信息服務,或者明知是虛假信息,通過信息網絡有償提供發布信息等服務,擾亂市場秩序,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屬于非法經營行為‘情節嚴重’,依照刑法第二百二十五條第(四)項的規定,以非法經營罪定罪處罰……”。這一論證過程不是本文重點,限于篇幅,不再展開。
但是,非法經營罪難以對其他惡意刷量行為及主體進行刑事處罰。一方面,就行為模式而言,惡意刷量行為的外延較刷單炒信行為更加寬廣,不能一概認定為“利用互聯網對商品、服務作虛假宣傳”。一般認為,虛假宣傳是指對商品或服務的主要內容進行不真實的、引人誤解的宣傳,這是一種典型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具有較強的經濟特征。刷單炒信行為可以被細化分解成惡意刷量、虛假交易、虛假評價這三個具體行為。其中,虛假交易和虛假評價關涉商品或服務的銷量狀況與內容評價,能夠直觀影響消費者的看法和選擇,故能被解釋為“利用互聯網對商品、服務作虛假宣傳”,也即違反《決定》。但是,純粹的惡意刷量行為缺少虛假交易和虛假評價環節,單從行為對象和目的上看,很難一概認定為虛假宣傳。例如,選秀活動的投票刷榜行為、微信公眾號的刷閱讀量行為、傳播虛假謠言的網絡黑公關行為等,這些刷量行為的對象不是商品或服務,其目的是博取公眾關注,而不是虛假宣傳。從這一點上看,將純粹的刷量行為一概認定為違反《決定》不妥當。另一方面,就行為主體而言,刷單炒信行為的組織者違反了非法經營罪的核心要件之一——市場準入制度。組織者沒有取得相應許可而在網絡平臺上有償發布刷量、刷單等任務信息,違反了互聯網信息服務中的市場準入制度,也即違反了《辦法》。但普通刷手只是承接了組織者提供的刷單訂單,他們是刷量操作的執行主體,而不是發布經營性虛假信息的主體。從這一點上看,將普通刷手的刷量行為解釋為違反《辦法》也不妥當。
因此,非法經營罪只能規制“流量黑灰產”中的極少部分群體,即本罪在打擊刷單炒信行為的組織者時是有效的,但對其他純粹刷量行為和普通刷手則存在入罪上的漏洞。
2019年6月,在全國首例“社交媒體流量造假”案中,司法機關首次查封了一款通過破解微博加密算法來實現批量轉發微博內容的應用軟件。該軟件利用粉絲給偶像刷流量的需求,半年內瘋狂獲利800余萬元。截至2019年6月12日,本案的主犯蔡某某因涉嫌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已被北京市豐臺區檢察院批捕,但其行為是否構成此項罪名,仍待后續判決[8]。
本文認為,能否適用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打擊惡意刷量行為,應當根據刷量手段的破壞程度來具體分析。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侵害的法益是計算機信息系統的安全,對象為各種計算機信息系統的功能以及計算機信息系統中存儲、處理或者傳輸的數據和應用程序等。也就是說,如果“流量黑灰產”所采取的技術手段直接破壞了平臺的系統安全或數據安全,那么可以按照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來定罪處罰。
就本案現有案情而言,被查處的星援APP實際上是一款模擬微博客戶端,通過破解微博加密算法來實現批量轉發微博內容的應用軟件。從行為的破壞性看,這種破解微博加密算法的行為實際上是對微博預先設置的采集、加工、存儲、傳輸、檢索信息的規則和功能進行了修改和干擾等操作,破壞了微博本身所設定的轉發機制,影響了微博系統的正常運行,并且對用戶賬號安全也產生了威脅。故此類行為可以被認定為法律意義上的破壞行為,可對其適用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
但是,多數惡意刷量行為無法構成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很多“流量黑灰產”采取的技術手段是平和的、無攻擊性的,并不會對平臺系統造成直接“破壞”。相較于星援APP直接破解微博加密算法的行為,實務中更常見的其實是通過“養號”“買號”等手段來獲取大量用于執行刷量操作的賬號,有時也采用直接派單等人工刷量方式。據相關研究介紹,隨著互聯網產業技術策略對抗的不斷升級,現在最新的刷量手法已經更新為人工刷與機器刷相結合,專業術語為“掛機刷”。刷量者通過人際關系渠道搜集、雇傭、租賃大量的真實賬號,將這些賬號與刷量平臺相對接,通過刷量平臺自動進行刷粉、轉發、點贊以及打卡、打榜等操作,實現了效率和成本的完美結合[3]。此類行為并未直接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的程序或功能,也沒有影響平臺的系統安全或數據安全,它只是系統規則內的一種“作弊”行為,并沒有干擾系統本身的正常運行。從這一點上看,對于此類不具有“侵入”“破壞”性質的“流量黑灰產”手段,司法機關難以適用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
因此,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也只能規制“流量黑灰產”中的極少部分群體,即本罪可以打擊技術手段惡劣、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安全的惡意刷量行為,但對其他手段平和、無攻擊性的“流量黑灰產”則存在定罪漏洞。
有學者提出,虛構網絡交易行為虛增了網絡交易量,對商品、服務進行了引人誤解的虛假宣傳,破壞了電子商務平臺的信用評價系統,可成立虛假廣告罪[9]54。
本文認為,虛假廣告罪可以規制部分刷單炒信行為,但對不涉及虛構網絡交易的純粹刷量行為則存在入罪障礙。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以下簡稱《廣告法》)第二條,廣告是指“商品經營者或者服務提供者通過一定媒介和形式直接或者間接地介紹自己所推銷的商品或者服務的商業廣告活動”??梢钥闯?,廣告活動具有明顯的商業性質,其目的是推銷某種商品或服務。一般而言,刷單炒信行為包含虛假交易和虛假評價,這對商品的銷售狀況和實質內容進行了欺詐性介紹,目的是提高店鋪的銷量和信譽,商業特征明顯,能夠較充分地被認定為虛假廣告行為。但是,純粹刷量行為的模式多樣,其宣傳對象不一定是商品或服務,且目的多是博取關注而不是推銷產品,因此不能一概認定為虛假廣告行為。這點與前文中關于非法經營罪的論述類似,不再贅述。
此外,以虛假廣告罪懲處“流量黑灰產”還面臨入罪主體上的障礙。虛假廣告罪屬于身份犯,其主體身份只能是廣告主、廣告經營者和廣告發布者?!稄V告法》對上述三類主體的概念進行了明確界定(16)《廣告法》第二條規定:“本法所稱廣告主,是指為推銷商品或者服務,自行或者委托他人設計、制作、發布廣告的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本法所稱廣告經營者,是指接受委托提供廣告設計、制作、代理服務的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本法所稱廣告發布者,是指為廣告主或者廣告主委托的廣告經營者發布廣告的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保瑥奈牧x解釋上看,將“流量黑灰產”的行為人解釋為廣告主、廣告經營者或廣告發布者中的任何一種都很牽強?!缎谭ā穼⑻摷購V告罪的主體限定為特殊主體,這意味著除了上述三類主體外,其他行為人即使實施了虛假廣告活動,也不能以該罪入刑。因此,以虛假廣告罪規制“流量黑灰產”,很難突破該罪身份犯的限制。
有學者提出,刷單炒信平臺經營者利用信息網絡建立通信群組,不斷地向發單者和刷單者推送刷單服務等違法信息,符合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的構成要件[10]107-108。
本文認為,對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中的“違法犯罪活動”應當進行嚴格限縮解釋。如果將“違法犯罪活動”擴張解釋為行政違法而非刑事犯罪,容易出現打擊面過寬的問題?;诖耍瑑筛?019年10月21日聯合發布的最新司法解釋規定,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中的“違法犯罪活動”不包括單純的行政違法(17)《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非法利用信息網絡、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七條規定:“刑法第二百八十七條之一規定的‘違法犯罪’,包括犯罪行為和屬于刑法分則規定的行為類型但尚未構成犯罪的違法行為。”。
惡意刷量行為目前尚未被《刑法》明令禁止,即便其違反了《反不正當競爭法》等其他相關法律規定,該行為也只是具備行政違法性,而不具備刑事違法性。因此,若把惡意刷量行為視為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中的“違法犯罪活動”,將使得該罪的打擊范圍過大,容易淪為網絡犯罪中的“口袋罪”。
概言之,惡意刷量行為的手段和表現形式非常多樣,少數刷量行為可以按照非法經營罪論處,少數可以按照虛假廣告罪論處,極少數可以按照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論處。但以上罪名都無法完全覆蓋所有的惡意刷量行為及主體,也不能很好地判斷其所侵害法益的本質。因此,未來應當從立法層面解決這一問題,以刑法規制“流量黑灰產”。
惡意刷量行為的實質是數據造假,而數據造假最惡劣之處在于破壞了社會誠信體系,故“流量黑灰產”所侵害的核心法益是社會正常的信用秩序,在數字經濟時代下,尤其表現為網絡空間內的數據信用秩序。未來,對“流量黑灰產”更好的治理方式是增設“妨害數據信用罪”。
1.數據的真實性是數字經濟的基石
首先,數據是數字經濟時代的關鍵生產要素。數字經濟是新一代通信技術逐漸深入經濟社會各個領域的結果,也是現代經濟社會發展的一種新形態。與傳統農業經濟和工業經濟相比,數字經濟的獨有特征之一就是對數據的全新運用。2019年11月1日,中共中央在十九屆四中全會新聞發布會上首次提出,數據可以作為生產要素參與分配,這進一步確認了數據的重要地位。正如有學者指出,“數據作為生產要素參與分配,某種角度上,可以看作技術參與分配在邏輯與發展趨勢上的一個延續,有著深遠的意義”[11]。通過高效傳輸與即時流通的海量數據,人們可以實時了解市場行情和動態,實現遠程決策和交易,這也是數字經濟的核心價值所在。
其次,數據的生命力在于真實性。如有學者指出,數據本身沒有獨立經濟價值,但是數據所承載的信息,或者說數據與信息的結合,使得數據擁有部分利用價值[12]78。換言之,數據的價值在于傳遞信息,為數字經濟各產業、行業運作提供情報支撐。通過對數據的分析和解讀,決策者可以判斷用戶的價值取向與偏好,進而預估市場走向,提前做好應對措施。在這一過程中,支撐各環節正常運轉的核心就是數據的真實性。倘若數據本身是虛假的、不真實的,那么它就是無價值或負價值的。正如有學者所言,“數據直接涉及經濟利益,如果錯誤數據沒有被發現,這些數據甚至可能是有害的。因此,數據保護不僅僅產生信任,它還通過確保信息仍然有用而使公司直接受益”[13]585。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假數據比假貨的危害性還要大。假鞋、假包等仍有一定使用功能,未必是負價值的,但虛假數據就完全是負價值的,沒有任何功效。例如,一個劣質的指示路牌,雖然印刷不夠清晰可能會造成危害,但也能發揮一些作用;然而,一個完全錯誤的指示路牌,只能不斷造成危害。顯然,虛假數據就是方向錯誤的指示路牌。
2.信用的時代變遷:從人身信用、合同信用到數據信用
人類歷史發展到今天,“信用”一詞已經具有極其寬廣的外延,不同學科對此有不同的解讀,概括而言,信用在本質上就是一種長時間積累下來的信任度和誠信度,它是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發展的重要動力。在原始社會初期,基于血緣產生的本能信任推動人類實現了第一次分工合作。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社會交易模式得以轉變,以往對人身的信任也逐漸發展為對契約的信任。這種基于契約的合同信用推動了市場經濟的產生和發展。如今,隨著數字經濟的全面推進,電商平臺的興起使得匿名化交易成為主流交易模式,市場交易行為更加趨于智能化和平臺化。在這一過程中,交易者從對人身、契約的信任,逐漸轉化為對信息、數據的信任,數據信用也因此逐漸成為最重要的社會信用。
簡言之,數據信用是人與數據之間所形成的一種單向信任的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它是誕生于數字經濟時代的新型法益,決定著數字經濟的發展和未來。“信用是行為期待可能性的外在公共性評價信息,起到社會交往理性化的功能?!盵14]73而數據信用問題歸根結底就是數據的真實性和有效性問題,也即數據能否被公眾信任并加以利用的問題。在良性狀態下,數據發布具有社會公信力,人們基于對數據的信任,對數據所傳遞的信息進行分析解讀,以此作為生產、生活的重要參考依據。這種良性狀態就是數據信用秩序,它是維持數字經濟體系正常運轉的基礎秩序。數字經濟的發展使得社會關系出現了深刻變化,數據信用等新型法益也應運而生。因此,法律對信用的保護不能止步于人身信用與合同信用,而是應當擴展到數據信用,沒有數據信用背書,數字經濟將難以走上健康發展的道路。
3.域外立法考察:(數據)信用的刑法保護
許多國家或地區的刑法都保護人身信用。例如,日本的《刑法典》規定“散布虛偽之風聲或使用偽計而損害他人信用或妨害其業務,處……”;韓國的《刑法典》規定“散布虛假事實或以其他欺騙方法,妨害他人信用的,處……”;瑞士的《刑法》規定“惡意違背良知、經由陳述或散布不實之事實而重大損害或嚴重危及他人信用、經提出告訴者,處……”[15]。而合同詐騙罪、信用證詐騙罪等罪名則體現了刑法對合同信用的保護??梢?,盡管在私法領域已經有較為完備的關于信用的法律條文,但各國刑法也并未忽視對信用的保護。
隨著經濟社會的不斷發展,法律對信用的刑法保護也逐漸從人身信用、合同信用延伸至數據信用。隨著數據造假成為威脅數字經濟發展的毒瘤,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都在加強對數據信用的刑法保護。如有學者指出,“計算機偽造類犯罪本質上違背了公眾信任,而作為刑法新穎性的一個方面,至少在羅馬尼亞刑法中,偽造數據也是此類犯罪的實質性對象之一”[16]47。在國際上,2001年11月,歐洲委員會26個成員國以及美國、日本、加拿大等30個國家在布達佩斯共同簽署了《網絡犯罪公約》(Budapest Cybercrime Convention,以下簡稱《公約》)?!豆s》在第二章第二條至第十條中制定了九類需要以刑法處罰的網絡犯罪行為,其中有三類行為與數據信用密切相關:一是“數據干擾”(data interference),即“故意毀損、刪除、破壞、修改或隱藏數據資料”;二是“計算機相關的偽造”(computer-related forgery),即“為了使其像真實數據一樣被視為或用作合法目的,通過輸入、修改、刪除或限制計算機數據,從而產生虛假的數據,不論這些數據能否被讀取和理解”;三是“計算機相關的詐騙”(computer-related fraud),即“出于欺騙或不誠實意圖,通過輸入、修改、刪除或限制計算機數據,或任何干擾計算機或系統任何功能運行的手段,為自己或他人非法獲取經濟利益,從而對他人造成財產損失”(18)Council of Europe, ″Budapest Convention and Related Standards,″ 2011-11-23, https://www.coe.int/en/web/cybercrime/the-budapest-convention, 2019-09-27.。這些規定在本質上都是為了確保數據資料的真實性與有效性,體現了刑法對數據信用的特殊保護。
4.本文立場:信用的法治化過程應當數據先行
首先,由法律保護信用是現代社會治理的必然要求。當下,失信問題已成為我國社會治理所面臨的關鍵問題之一。層出不窮的制假造假行為,不僅嚴重制約了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而且嚴重損害了社會道德。將信用納入法治軌道是社會發展到高級階段的自然要求,如有學者所言,“法治對于信用有著顯著的‘功能支撐’作用。本質上,信用的法治化是將信守承諾的道德責任轉化為法律責任,使其具有確定性、程序性和可追責性,體現了制度化水平和規范性程度的差異”[14]84。實踐證明,僅靠道德約束無法建立誠信社會,重塑社會信用離不開穩定、健全的法律體系。事實上,各國法律都早已在保護信用秩序。刑法規定的詐騙類、偽造類罪名等,歸根結底都是為了維護社會正常的信用秩序,本文只是主張將數據信用作為單獨法益進行更好的保護。
其次,通過法律保護信用已經納入我國的立法規劃。2014年6月,國務院《社會信用體系建設規劃綱要(2014—2020年)》提出,“到2020年,社會信用基礎性法律法規和標準體系基本建立”;2018年5月,中共中央《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立法修法規劃》提到,“探索完善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相關法律制度,研究制定信用相關法律法規”;2018年6月,李克強總理指出,“社會信用體系建設要堅持應用導向、立法先行”;2018年9月,社會信用方面立法被列為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類立法規劃,有待繼續研究論證,并在條件成熟時安排審議;目前,陜西、湖北、上海、河北、浙江等省(市)已經先后出臺并實施了地方性信用法規,其他省區市的信用立法工作也正在有序推進[17]9??梢?,我國的信用保護立法工作已經步入快車道。
最后,社會失信現象愈演愈烈,加強對信用的刑法保護刻不容緩。如有學者所言,“我國目前尚未建立起一套具有操作性與普遍性的信用保護與評價機制,雖然在民法上有誠實信用原則,但在刑法上并沒有將信用作為一種受普遍保護的法益”[18]。我國現行《刑法》并沒有專門規定“妨害信用罪”等信用類犯罪,對信用法益的保護散見在各個不同章節,而刑法對信用保護的欠缺正是當下社會制假造假行為泛濫的重要原因之一。數字經濟時代下,信息數據類的造假行為加劇了網絡空間的信息不對稱,破壞了網絡空間內的信用秩序,有學者提出應當在《刑法》中增設“危害信用罪”來加強對數據造假行為的打擊力度[19]45。但應當注意到,“信用”的外沿過于寬廣,如果貿然增設“危害信用罪”,極易導致此罪打擊范圍過大,從而淪為一個新的“口袋罪”。
因此,本文認為,應當結合數字經濟時代的新要求,在刑法中增設“妨害數據信用罪”,從數據信用先行入手,漸次規范社會信用秩序。這樣既能解決眼下棘手的數據造假問題,也有助于向社會傳遞保護信用秩序的價值理念。
可能會有學者提出,刑法保護數據信用違背謙抑性要求,本文認為,這是對網絡空間刑法謙抑性的誤解。
1.流量造假不同于線下虛假營銷
互聯網的匿名性與放大效應增大了網絡空間不法行為的危害性。因此,同樣的危害行為可能在線下不是犯罪,但在網絡空間卻可因為其更重的危害性而被犯罪化,這并不違反刑法謙抑性原則。
線下虛假營銷的危害性不同于線上數據造假。線下刷量如某網紅店為了吸引顧客而雇人排隊,其本質也是制造虛假客流量吸引關注。然而,線下刷量與線上刷量的影響范圍和程度完全不同。網絡空間的公共性更明顯,流量數據造假會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一方面,“量變引起質變”是互聯網的一個鮮明特征,線下的普通違法行為可能因為互聯網放大效應而成為犯罪行為。例如《刑法》第二百八十六條之一規定,網絡服務提供者不履行安全管理義務,“致使違法信息大量傳播的”,可以構成拒不履行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罪。“違法信息”并非“犯罪信息”,但因網絡傳播的數量巨大,成為犯罪化條件。線下刷量的影響群體往往局限在某個門店周邊,影響范圍較小。但線上刷量將可能直接影響全體網民,借助互聯網這一“放大器”,虛假信息可以迅速波及億萬人,進而影響公共利益。另一方面,網絡的非接觸性也加劇了數據造假行為的危害性。消費者在線下交易中可以直接觀察和感受產品的好壞,鑒別虛假信息的能力較強,所以受刷量行為影響的程度相對較小。但線上交易是匿名的、無實物的陌生人交易,數據是消費者進行選擇的重要參考依據,甚至是唯一參考依據。倘若這些數據是虛假的,那么消費者的知情權將受到根本性剝奪。因此,網絡空間的特殊性允許對刑法謙抑性有不同理解,雖然線下虛假營銷不是犯罪,但我們仍然可以把線上惡意刷量行為犯罪化。
2.適度犯罪化是破解網絡空間立法不足的剛性需求
首先,在網絡空間,我國立法的主要問題是犯罪化不足,而非過度犯罪化。中國現有刑法體系是傳統工業社會的刑法模式,保護的核心法益是生命權、財產權等,但數字經濟的核心是數據、信息,現行《刑法》對此保護薄弱。同時,技術的更新速度已經遠遠超過立法的更新速度,工業時代的刑法已經難以處理信息時代的新型網絡違法犯罪案件。如有學者所言,“我國當前的主要任務不是實行非犯罪化,而是應當推進犯罪化。在網絡時代,尤其要注重將利用網絡實施的侵害行為予以犯罪化”[20]10。當下,傳統犯罪(暴力犯罪)減少、網絡犯罪增多,是多數國家共同面臨的犯罪趨勢,當然也包括我國。一方面,最高法統計數據顯示,2016年至2018年,我國網絡犯罪案件已結4.8萬余件(不包括借助網絡實施的傳統犯罪),案件量及在全部刑事案件總量中的占比均呈逐年上升趨勢;2018年案件量顯著增加,同比升幅為50.91%(19)參見中國司法大數據研究院《司法大數據專題報告之網絡犯罪特點和趨勢(2016.1—2018.12)》,2019年11月22日, http://www.court.gov.cn/fabu-xiangqing-202061.html, 2020年3月5日。。另一方面,我國“流量黑灰產”的規模大大超過了西方國家,據不完全統計,我國“流量黑灰產”從業人員已超過150萬,市場規模更是達到了千億級別[21]。因此,在網絡犯罪大幅度增加、網絡犯罪立法嚴重不足的情況下,刑法的任務是繼續合理犯罪化而非恪守謙抑性。如有學者所言,“所謂的刑法謙抑并非是指刑法的無所作為,而是意在強調刑法的有所為有所不為,實質上是強調刑法因應社會情勢、合理而有效地組織對犯罪的反應”[22]103。目前來看,網絡空間立法首先面臨的不是謙抑性問題,而是回應社會需要、彌補法律漏洞的問題。
其次,網絡空間的刑法謙抑性可以通過減輕法定刑來實現,即奉行“嚴而不厲”的立法政策。刑法謙抑性包括犯罪圈的謙抑性和法定刑的謙抑性,我們過于強調前者。我國《刑法》嚴格區分了犯罪與一般違法行為的界限,犯罪成立需兼具定性因素與定量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厲而不嚴”,即犯罪圈較小,但刑罰較嚴苛,這種“要么重罰,要么不管”的入罪標準難以應對新型社會問題。隨著《刑法修正案(八)》《刑法修正案(九)》對部分罪名和刑罰的調整,我國刑法結構逐漸走向“嚴而不厲”的良性結構,輕刑化也是刑法謙抑性的體現。因此,刑法在擴大犯罪圈的同時,可以通過降低法定刑來實現謙抑性。
總之,任何一種新經濟形態在早期都需要刑法及時設置底線規則,確?;A秩序,才不至于陷入無序發展的困境。刑法應當發揮價值引領、產業導向的保障功能,保護數據信用就是確保數字經濟的價值導向,以防其成為畸形的泡沫經濟。在網絡空間秩序尚未成型階段,刑法通過設立禁止性條款,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建立有效的秩序體系。如《刑法修正案(八)》增設危險駕駛罪,直接在國民心中樹立了“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這一強烈的規范意識,從而大幅度減少了交通事故。而數字經濟時代的風險治理,核心就是解決數據真實、信息可靠的問題,即維護數據信用秩序。在這一過程中,刑法應當充分發揮價值引導、秩序維護的積極功能,為數字經濟的良性發展保駕護航。
1.“妨害數據信用罪”的條文表述
結合我國的司法實踐,并借鑒域外信用保護立法經驗,本文建議,在《刑法》分則第六章“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第一節“擾亂公共秩序罪”中增設“妨害數據信用罪”,放在“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之后,具體條文表述如下:
以營利為目的,通過自動化或者組織人工等方式,虛假點擊、虛假評論、虛假交易或者實施其他破壞數據真實性的行為,擾亂社會數據信用秩序,情節嚴重的,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違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罰金;情節特別嚴重的,處一年以上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違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罰金。
單位犯前款罪的,對單位判處罰金,并對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依照前款規定處罰。
有前款行為,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
2.嚴格限制“妨害數據信用罪”的犯罪構成
首先,成立妨害數據信用罪需要有營利目的?!耙誀I利為目的”是指行為人以謀取非法利益為目的,這就限縮了處罰范圍,將偶發型、友情支持型刷量行為排除在外?!耙誀I利為目的”需要行為人反復、持續地從事刷量等妨害數據信用的行為,一般指一定時間內以此為主業或兼職。實踐中認定“以營利為目的”,應根據次數(長期多次)、方式(如公司化運作)及獲利金額綜合判斷。一方面,規模化、產業化,以刷量為職業并據此牟利的“流量黑灰產”,屬于本罪打擊對象;制片商、電商等刷量需求者是對外發布刷量任務的源頭主體,若刷量情節嚴重,也應當與“流量黑灰產”團伙構成共同犯罪。另一方面,缺乏營利目的的刷量行為不構成犯罪。例如,粉絲為偶像刷量“打榜”、微信朋友圈評優活動拉票等,這些行為只是個人情感的表達,且刷量次數有限,不具有營利目的,不能評價為犯罪行為。
其次,本罪的客觀行為要具有批量性或組織性。本罪的行為是通過自動化或者組織人工方式破壞數據真實性,擾亂數據信用秩序?!白詣踊笔侵附柚詸C軟件、刷量軟件等自動化工具,批量實現虛假點擊、瀏覽、評論、轉發、交易等欺詐性操作,俗稱“機器刷”?!敖M織人工”是指通過召集大量真實用戶,采用真實賬號進行刷量,俗稱“人工刷”,其典型形式是在QQ群、微信群等通信群組中發布有償刷量、刷單、刷分等“兼職”信息。只有批量性或組織性刷量行為才可能“破壞數據真實性”,即制造大量虛假、無效數據,使公眾錯誤安排生產或消費活動。批量性或組織性刷量行為還需要達到“擾亂社會數據信用秩序”的程度,即導致民眾對數據的真實性產生懷疑,影響數據的公信力,這需要結合虛假數據的體量進行判斷。
最后,只有“情節嚴重的”才構成妨害數據信用罪。一方面,妨害數據信用罪是情節犯,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認為“情節嚴重”:(1)違法所得數額五萬元以上的;(2)支付結算金額二十萬元以上的;(3)虛假刷量次數五十萬次以上的;(4)二年內曾因從事惡意刷量、刷單等受過行政處罰,又再次從事妨害數據信用活動的;(5)其他情節嚴重的情形。另一方面,對“流量黑灰產”應當追究組織者、主要參與者的刑事責任,對一般參與者不宜適用此罪。職業刷量組織的成員遍布全國各地,各種刷量群組動輒數百人,且彼此間僅通過聊天軟件相互聯系。其中,普通刷手的主觀惡性和客觀危害較小,不宜一律認定為犯罪。因此,在“流量黑灰產”集團內部可以參照單位犯罪的處罰原則,將刷量工作室的創建者、刷量任務的分配者、收取費用的管理者等組織者,作為直接責任人員進行刑事處罰。對于執行刷量操作的普通刷手,可以先運用行政、民事等手段進行罰款和教育,若多次刷量且屢教不改,再追究刑事責任,從而實現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
增設“妨害數據信用罪”后,已出臺的民事、行政等法律法規也需及時跟進,進一步完善相關條款,具體包括:
首先,現行《電子商務法》和《反不正當競爭法》打擊的都是虛構交易、虛假評價等刷單炒信行為,未來,這兩部法律的規制范圍應當擴展至純粹的惡意刷量行為。本文建議,《電子商務法》第十七條可修改為“電子商務經營者應當全面、真實、準確、及時地披露商品或者服務信息,保障消費者的知情權和選擇權。電子商務經營者不得以惡意刷量、虛構交易、編造用戶評價等數據造假方式進行虛假或者引人誤解的商業活動,欺騙、誤導消費者”。《反不正當競爭法》第八條可修改為“經營者不得對其商品的性能、功能、質量、銷售狀況、用戶評價、曾獲榮譽等作虛假或者引人誤解的商業宣傳,欺騙、誤導消費者。經營者不得通過組織虛假訪問、虛假交易等數據造假方式,幫助其他經營者進行虛假或者引人誤解的商業活動”。
其次,現行《網絡安全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以下簡稱《治安管理處罰法》)目前對數據的保護都局限于計算機信息系統中存儲、處理或者傳輸的數據安全,未來,這兩部法律的保護范圍應當擴展至數據信用,保護數據本身的真實性。本文建議,《網絡安全法》第七十六條第二項可將“數據真實性”納入網絡安全的范圍,即修改為“(二)網絡安全,是指通過采取必要措施,防范對網絡的攻擊、侵入、干擾、破壞和非法使用以及意外事故,使網絡處于穩定、可靠和可信運行的狀態,以及保障網絡數據的真實性、完整性、保密性、可用性的能力”?!吨伟补芾硖幜P法》第二十九條第三項也可把“數據真實性”納入保護范圍,即修改為“(三)違反國家規定,對計算機信息系統中產生、存儲、處理、傳輸的數據和應用程序進行刪除、修改、增加、干擾;或者破壞數據的真實性、完整性、保密性、可用性的”。
此外,前述條文都需要與《刑法》進行銜接,在法條中增加“情節嚴重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以便提醒司法機關按照法定犯模式打擊“流量黑灰產”。
數字經濟已經成為國家前途之爭,“得數據者得天下”的前提是真實數據,得虛假數據者將失去未來。以真實數據為基礎的數字經濟就是實體經濟,如雙十一電商帶動的任何流量最終都可轉化為商品交易;但是,以虛假數據為基礎的數字經濟則是鏡中花水中月,是危機四伏的虛假繁榮。要想贏得數字經濟的競爭,就必須建立基礎的數據信用秩序。為此,法律必須保障數據的真實性與有效性,嚴厲打擊惡意刷量等破壞數據信用秩序的行為,堅決查處“流量黑灰產”等危害數字經濟發展的地下產業?;ヂ摼W給中國帶來了彎道超車的機會,中國數字經濟的發展已然走在世界前列,我們必須把握好時代賦予的寶貴機遇,搭乘信息革命的快車,用良好的制度保障經濟社會的發展,在數據信用等新型數據權益保護方面貢獻中國智慧、展現中國方案,成為全球數字經濟發展的開拓者和引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