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國
“如果我恨你,/我會斬釘截鐵地對你說,/可如今我愛你,/對人類如此含糊的語言/我卻信不過。//你愿它化作一聲呼喚,/來自深深的心底,/可它還沒出胸膛和喉嚨,/灼熱的激流早已有氣無力。//我本是一座漲滿的池塘,/可對你卻像干涸的泉眼一樣。/一切都由于我痛苦的沉默,/它的殘暴勝過死亡。”(密斯特拉爾《默愛》,趙振江譯)
從表達方式來看,詩歌有以描寫為主的寫景詩,有以敘事為主的敘事詩,有以表達某種理性思考為主的哲理詩,也有以抒情為主的抒情詩,其中,抒情詩所占的比重最大。自古及今,無論種族,不分地域,只要是人類,都會有豐富的情感需要宣泄,而詩歌因其自身所具有的特點成為最合適的文體。
智利女詩人密斯特拉爾(1889~1957),因為她那富于強烈感情的抒情詩歌,她的名字成為整個拉丁美洲的理想的象征,她于1945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默愛》是其眾多抒情詩歌中的一首,“默愛”即沉默的愛,無聲的愛,是一種愛在心而口難開的糾結和煎熬。沉默不是軟弱,而是強力的凝聚,魯迅都說過“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在沉默中凝聚的愛以其摧枯拉朽的力量給人以靈魂上的震顫。在密斯特拉爾的筆下,“恨”的情感很單純,“如果我恨你,/我會斬釘截鐵地對你說”,恨就是恨,干脆直接,不必拐彎抹角;但“愛”不同,“可如今我愛你,/對人類如此含糊的語言/我卻信不過”。在這里,“愛”的情感復雜到連“語言”都無以準確地形容,面對“愛”,語言暴露出其含糊不清、暖昧不明的缺陷。“我”對語言的表意抒情的功能失去了信賴,既然“語言”都無法將“愛”準確地表達出來,那還有什么情感媒介可以替代“語言”,并取得“我”的信任?
密斯特拉爾的抒情是直轉而下的,氣勢自然奔泄,毫無凝滯,“你愿它化作一聲呼喚,/來自深深的心底”,情到濃時語亦輕,用語言去精確地表達強烈的愛,注定是徒勞的;因為精密的語言系統需要的是冷靜的心態,而愛到極深極濃處,人的熱血在奔流,情感在燃燒,語言則往往顯得混亂無序。這種情況下,“愛”的主體就患上“表達焦慮癥”,當情感如大地之下的熔巖那樣左沖右突而不可得之時,“一聲呼喚”似乎成了最為便捷有效的宣泄方法和途徑,千般言語,萬種深情盡在這一聲“呼喚”里,這聲“呼喚”來自“深深的心底”,火山迸發了,在地底積蓄了億萬年熱力的熔巖終于以不可阻遏之勢噴涌而出。但是,詩人的抒情走向卻跟我們讀者的閱讀預期相悖。“可它還沒出胸膛和喉嚨,/灼熱的激流早已有氣無力。”原來,那聲“呼喚”終究還沒有脫口而出;因為“呼喚”是需要激情和勇氣來支撐的,而激情和勇氣又難以持續,這緣于人搖擺不定、復雜多變的心理。沉默,依然還是沉默。密斯特拉爾把普通人的那種“欲言又止”的心理刻畫得活靈活現,精妙入微。
抒情的婉轉和曲折,相比于直接無礙的抒情,帶給人的感受更親切,更真實,也更有感染力,使詩歌表現出極具伸縮性的藝術張力。當然,密斯特拉爾的抒情技法并不僅限于此,她將“我”形象地比喻為“漲滿的池塘”和“干涸的泉眼”,用兩個截然相反的意象作為喻體,形象地寫出“我”的心理情感的變化。“我本是一座漲滿的池塘”,池塘里漲滿的都是對“你”的愛,此處將抽象的愛具體化為池塘里的水,和我們中國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一詞中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二句,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李煜是將無盡的“愁”緒化作一江春水罷了。“可對你卻像干涸的泉眼一樣”,這一句道出兩個喻體之間轉換的關鍵,原因就在于“你”的存在,面對著“你”,“我”心中的愛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表面上是由于語言的貧乏,實質上還是由于勇氣不足,正如詩人自己隨后所言,“一切都由于我痛苦的沉默”,是的,這“痛苦的沉默”硬生生地把“我”深沉的愛憋在心底。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世人多以為“死亡”是最殘酷的事情,其實,畏懼死亡并非因為死亡是有多么可怕,而僅是出于生物的一種本能而已。貪生畏死,乃是一切有知覺的生物的生物特性。從這個意義上講,畏懼死亡就是因為它是死亡。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當我們活著的時候,死亡還沒有來臨;當死亡來臨時,我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死亡對我們來說有什么值得畏懼的呢!但是,面對愛情,面對愛著的那個人,有愛而說不出的那種“痛苦的沉默”卻是真實可感的實實在在的心靈上的壓迫和煎熬。佛家有云:“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但實際上,擺脫“愛”的羈絆哪有那么容易。因“愛”而相思成疾,古今中外,凡是多情男女,概莫能外。李白在其《秋風詞》中有言:“……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清代的納蘭性德也曾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但一切都是假設,人與人的相見,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緣份,誰能說得清道得明,誰又能預知后事如何。相思猶如那妖艷的曼陀羅花,明知它潛在的威脅,卻又不知不覺被其吸引誘惑,乃至深陷其中。
因相思而帶來的痛苦是深入骨髓、深入靈魂深處的,它的“殘暴”在某種程度上來講,的確“勝過死亡”。“默愛”是一種“殘暴的愛”,但仍有千千萬萬的人生死以赴之,為何?這就是愛情的魅力,偉大而深沉,痛苦又甜蜜。
在《默愛》這首詩里,密斯特拉爾以其女性詩人獨有的敏感和細膩,將那種愛的“沉默”和無言的傾訴表現得無比真實,讀來令人分外動容。對于一首高明的抒情詩而言,真摯的情感是必要條件之一,而藝術化的構思和想象則是詩作個性化的最重要的體現。
智利女詩人密斯特拉爾
[作者通聯: 湖北安陸市安陸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