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涵莼
每個人都需要一場死亡教育。
我的教育開始于十七歲未結束時的夏天。我左腿上綁著厚厚的支架,坐在汽車后座,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
只不過那時候我尚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意義。那時候,命運第一次向我展示了它的無?!砸环N極為溫和的方式。我不過因為脫臼失去了兩個月的自由行動能力而已。
但我們很難發覺,這一件看似平常的不幸,怎樣引發一系列悄無聲息的轉變,怎樣把生命中的伏筆連點成線,隨后永遠改變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有些轉變,一旦發生,就不可逆轉。
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曾經的生活有多么依賴一系列無據可循的期望。
在這之前,我的生活是平滑的曲線。我處在曲線的某一點上,身后是或清晰或模糊的記憶,面前是起起落落的未來。
哪怕不專門想象,我的潛意識也會告訴我未來的一切。大到家庭、工作、畢業,小到一小時后的午餐,幾分鐘后起身喝水,下一秒手指落在鍵盤上。
現在一切都變了。我的生命從摔倒的那一刻被分為兩段。毫無征兆摔倒的那一瞬間,在這個某種意義上已經存在于我意識中的、在還未到來的夏天頃刻煙消云散。我被推入了一條完全未曾預料的岔路。
從那一刻起,我意識到潛意識中原本未曾意識到的一切,以及它們的虛妄。我的面前空無一物。這一刻就是命運的終點,面前是茫茫的無盡虛空。
我,以及我身邊的人,隨時可能跌入這虛空之中。虛空是什么?死亡。這是我能想象的一切的終點。六歲時我為之深夜痛哭,夜不能寐的死亡,到今天,我才理解自己當時的眼淚。
這就是我死亡教育的開端。
我想起很多被記憶溫柔掩埋的往事,想起自己擦肩而過的每一次危險。懵懂的孩童第一次除去了眼前模糊的輕紗,第一次置身事外地清晰地審視自己來時的路。
時間中的每一瞬間,我看到千萬種讓一切陡然巨變的可能性,只是命運避開了全部波折,恰好選擇了我潛意識中期望的那種可能。這是一個奇跡。
那么,如果奇跡消失了,我該怎么辦?
巨大的不確定性的深淵,吞噬了我曾經不假思索相信的一切。
我用了一個暑假來思考這一切,盡管當時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什么。終于,我得出結論:只有接受深淵。
于是出國前夜,我坐在餐桌邊,交出了死亡教育的第一份答卷:對死者最大的、唯一的慰藉,就是他最愛的人都把他徹底忘記,都繼續快樂地生活。
設若死亡是徹底的終結,死去的人是無知覺的。把自己放在那個位置上思考,彌留之際我最大的痛苦,將會是知道家人會為我痛苦,知道自己的死毀滅了家人的生活。我想盡力消弭這種痛苦。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擊缶而歌。
離家的前夜,面對宇宙的茫茫無際——也許是死亡,也許是未知——我束手無策,只有做好萬全的準備,聊以自慰。
芝加哥的暮色里,窗外極遠處,城市天際線的燈火閃爍在深藍的天幕前。我想起《龍貓》里那個令人絕望的黃昏,那種西沉的暮色,被巨大的死亡的恐懼揪緊的心。
人的一生中能承受幾個這樣的黃昏?又有哪個孩子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黃昏?事后,在父母懷里回憶這一切,似乎就像是虛妄無稽的噩夢,但噩夢冰冷的影子永遠刻在了靈魂里——掀起生活的善意之后,偶然露出的一角冰冷現實。
我想起一個我不常想起的人——我從未謀面的爺爺。當爸爸在我這個年紀驟然失去了他的父親,我簡直無法想象他的痛苦。
我不知道那個十八歲的少年經歷了什么,我不知道殘忍的死亡教育告訴了他什么,不知道這在他的靈魂上留下了怎樣無法撫平的烙印。
他不常提起這件事。他講得更多的是爺爺平日的故事。做活兒,捕魚,半夜叫他起來吃魚。那個少年漸漸成長為了爺爺那樣的人,有趣、開明、勤快。他帶著爺爺的影子生活了下去。
死亡教育是無法言傳身教的。他經歷的一切,只有自己消化,和解。只有自己經歷苦難、掙扎、迷茫,然后悟道。
在十八歲那年黑暗的那一天,這個少年一定經歷了比我徹底得多的痛苦。從此他的人生分為涇渭分明的兩半。我很幸運,我用一種溫和的方式,走過了他來時的路。前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從寢室床上醒來,絕望地看見結滿冰花的窗外仍是漫天呼嘯的暴雪。遠處荒廢的城市早已消失在了風雪里。
我知道暴風雪已經持續了很久很久。它再不結束,一切就都要不復存在了。我不知怎地看到了樓下的寢室,房間里有一張空床。在夢里,我知道那個同學也染了病,被接回家去,我還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死亡的恐懼從現實滲透進夢境,傷痕侵膚刻骨。哪怕寒冬過去,也再回不到盛夏。
責任編輯: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