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麗霞
我出生在這一條長街。
很多年前,我的曾祖父只身從更為遙遠的農村遷來長街,他耗盡了心血和財力,在長街建起了規模不小的榨油坊,一生樂善好施,勤勉持家。曾祖父在家排行第四,人稱“詹四爺”。家業傳到祖父手里,遇上兵荒馬亂,家道逐漸衰落。到了我父親這輩,兄弟姊妹眾多,又不善于經營,生活陷入了困境,為了生存,長街上幾重的祖業相繼被變賣,興旺富庶的詹家榨油坊最終銷聲匿跡,只留下了一個空空的名號。我也是偶爾聽母親講祖上的那些事,便用心記下了。
長街住的大多是小作坊式的生意人家,他們和我的祖輩們一樣靠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生活。每天早晨,當暮靄還未散去,星光還在昏沉,長街上的人們就已經忙開了。一家店鋪的門板“吱吱呀呀”地開了,接著家家戶戶的門板聲隨之響起。孩子們還在熟睡,男人都忙著早市的準備,女人們則燒火做飯,喂豬喂鴨,灶膛里的柴火“噼噼啪啪”,鐵鍋里冒著泡的米湯香飄四溢,長街的上空炊煙裊裊……等到晨曦微明,長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這里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路。長街的上街往北去通向更多不知名的村落,長街的下街往南是人們連接外界唯一的通道。這里有自然的集市,有古老的唱戲的臺子,鄉政府就設在附近,每到趕集的日子,長街上就會熱鬧非凡,各種各樣的農產品匯攏到了集市,進行交易。他們來得早,也散得快,到午后就已經人去市空了。而平時,長街上的人并不多,他們在各自的門鋪里候著,等待著那個能讓他們生意開張的客人,而那才算是一天的開始。
我家對面的宋家,是長街上為數不多的不靠生意而活的人家。她家的男人和我的父親一樣為了生計外出當學徒,學成以后留在那里當了工人,按規定一個星期或者更長的時間才能回家一次。因境況相似,兩家人走得更近。母親是個溫和而隱忍的人,宋家阿媽是個直爽樂觀的人,她們相處就像姐妹一樣,直到我們離開長街。那一年,我在外地聽說阿媽意外摔倒,我和母親急急忙忙趕去醫院看她,她拉著我的手,眼淚一刻不停地流下來。我8歲離開長街和母親去投奔父親,記憶中每次回長街和她相見都是這樣的場景,她拉著我的手,我握緊她的手,眼淚滾燙滾燙地落下來,她總會哽咽著說:“這孩子想家了?!彼强粗页錾L大的人,我總記著她額上深刻的皺紋。有一次她跟我說:“霞,等你長大了,買個烙鐵,就能將阿媽的皺紋熨平咯!”阿媽這一輩子活了91歲,她是笑著走的。
長街上的營生大多于我都是模糊的,比如打鐵的、做木匠的、做笤帚的,開裁縫店的,我似乎從來沒有進去過,我看著他們從早忙到晚,很少有停歇的時候。
夏天的太陽從來不對一切生命做人情,即便是那些需要庇護的弱者。天上終日沒有一絲云,地上的灰土發著光,長街上那些袒露的青石板被烤得像要燃燒似的。到了傍晚,人們將竹床搬到長街上,用四根棍子扯起一張蚊帳,女人和孩子睡在里面,男人們則一把蒲扇,一根蚊香,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睡到天明。
夏天最有趣的,是聽書。晚飯剛過,鐵匠家的門口便擠滿了人。說書的先生著長衫站在人群中,鼓槌一落,一部《隋唐演義》被他演繹得猶如身臨其境一般,那些經他渲染的場景,惟妙惟肖的聲音,以及跌宕起伏的情節,我在夏夜幾經被嚇到夢魘,但勾起的好奇卻又欲罷不能地想再聽第二天的下回分解。
頭上綰著髻,小腳走路的老阿婆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傳說她是晚清的富家小姐,這一點似乎誰也沒有異議,單憑她能識文斷字,就足以證明她不是個一般的人。她不愛出門,她和一直生病的兒媳住在長街。成天坐在陰暗的堂屋,白日里打著瞌睡,陽光被她決絕地擋在屋外。我從未真正看見過她的眼睛,她的眉目總是低的,她的臉像一片風干的樹葉,誰都看得出來她的人生搖搖欲墜,但她一直堅持著,人們每天看著她的門準時打開,新的一天在她斷斷續續的喘息聲中又重新開始。
阿婆堅持了很多年,她的兒媳先她而去了。當我在后來的某一天知道她于一個冬天的晚上一個人安靜地離開了的時候,眼前瞬間浮現出那間冰冷的屋子和模糊成一團的孤獨的影子。
阿婆在的時候,長街似乎還停留在過去與現實的邊緣。阿婆走了,長街似乎才從遙遠的夢中醒過來。
但是,長街的冬天還是美的,甚至是活躍的。
雪一下,長街就不再只是灰色的了,那些高高低低、老舊的房子被雪掩蓋著,顯出棱角分明的氣勢,家家戶戶的屋檐下吊著大大小小的冰凌,雪白得耀眼。人們攏著手,提著暖爐在家過冬。孩子們學校放了假,在雪地里堆個雪人,即便是臉凍得通紅,小手凍得腫起來,大人們也不會過于強行干涉。
這時候,長街比任何時候更需要陽光,因為年要來了,進入正月,長街便早早晚晚響著鞭炮聲,一刻不停。大人們像陀螺似的忙碌著,孩子們剛開始還新鮮地湊著熱鬧,跟著就疲了、累了、煩了。倒是正月十五的花燈能激起長街的沸騰,夜色還未來臨,人們就迫不及待地提著花燈從四面八方匯集到長街,長街瞬時成了一條星河。小孩兒喜歡斗燈,看誰的燈別致、新奇;大人們喜歡賞燈,看誰家的燈做得好,第二天消息立刻就傳遍了長街。燈不出色,小孩兒不依,大人也不會甘心,因為還有機會,篾匠鋪是做燈的行家,不出幾個時辰,新的燈籠又會出現在長街上。這幾天,長街上談論的都是燈,買賣的都是燈,忙碌的還是燈。
天氣雖然還是冷得透骨,但春天就要來臨,趁著這個空子,長街會請來唱戲的班子,熱熱鬧鬧地再鬧上一陣子。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