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默然凝視童年,沉著打量往昔,這是一個人可貴的能力,也是一名作家書寫的源泉。
1
我五六歲的時候,做過一回小賊。
想想我家那時人氣該多旺啊,三間草房子,擠著大大小小十幾口人,我爺爺我奶奶,我爸我媽,我姐、我大弟和我,我小娘娘和我小叔叔,他們只比我姐大幾歲,還有我奶奶的養母,我們叫她婆老太的,當時被接來我家養老。
婆老太那個時候八九十歲了吧,大多數時候都躺在床上,像一枚干癟的核桃,無聲無息著。那間房里擱著三張床,我、我姐和小娘娘在一張床上睡,我爺爺我奶奶帶了我小叔叔在另一張床上睡,婆老太一人獨占一張床。靠南窗擱一張書桌,上好的紫檀木制作的,是我奶奶的陪嫁,上面擺著一面銅鏡、一把木梳子、一盒百雀羚、一只黃釉陶罐。陶罐里裝過炒米,過年時還裝過糖果糕點。還有一口小鬧鐘,鬧鐘上面有只公雞,著紅冠的雞頭,不停地一上一下,它在啄食。每啄食一口,就發出 “滴答”一聲響,秒針便跟著撥轉一秒。我生病時,躺床上無聊,愛盯著小鬧鐘看,一看就是大半天,也不覺時間枯燥漫長。我驚奇那只公雞怎么總也停不下來,它著紅冠的雞頭一直在啄啊啄的,不知疲倦。那時不懂,時間哪有停下來的,時間總是快馬加鞭一路向前,它不等任何人。
婆老太有時叫來我和我姐,指著書桌底下,說那里有很多的小踩魚在跳,要我們去捉。我們跳著笑著,說婆老太騙人。我奶奶說,婆老太老糊涂了,閻王爺快上門來叫她了。那意思我們大體上懂,是說婆老太快要死了。我們不覺得死可怕,笑著跑進房里去,跟婆老太要求道:“婆老太,你死后不要變成鬼來迷我們哦。”婆老太一口答應:“乖乖,婆老太不會變成鬼來迷你們,婆老太舍不得迷你們。”我們聽著,開心,忙著去說給奶奶聽。現在想著,婆老太面對死亡的從容,真真讓人佩服,她的衰老枯萎一點也不叫人悲傷,反倒有些歡歡喜喜的。一場告別也只是結束一個旅程,踏上另一個旅程,去往她該去的地方。
也就到了六月。陽光好得像透明的玻璃球,骨碌碌滿世界滾著。吾村家家有曬伏的習俗,揀個晴好的天,把箱底的衣帽鞋襪、床上的被褥枕頭,悉數攤到太陽底下暴曬。我奶奶也把婆老太的床單被褥捧出來,屋門口拉上長長的掛衣繩,奶奶抖抖被褥,晾上繩去。我當時在邊上玩耍,眼睛突然亮了,我看見一張綠色的票子,從被褥里掉出來,掉到下面攤曬著的一堆柴草里。奶奶渾然不覺,她繼續忙著曬這曬那,一會兒屋里,一會兒屋外。我卻動了心思,眼睛不時瞟向那堆柴草,我知道那是錢,我亦知道,用錢可以到村部小商店買糖吃。
我慢慢挪到那堆柴草跟前,用腳踩住那張綠票子,趁我奶奶再轉身進屋之際,趕緊抓起來,團在掌心里,塞進褲兜。卻因做賊心虛,臉突然漲得通紅,不敢看我奶奶。幸好我奶奶在忙碌,一點也沒留意我。我跑過去,討好地幫著她拿這拿那,跟前跟后。我奶奶終嫌我礙了手腳,說聲:“梅丫頭你到外面去玩吧。”我巴不得她這么說,如逢大赦,一溜煙跑了。
2
村部小商店是公家開的,守店的店員自然是公家派下來的。那時,在吾村守店的店員姓吳,是老街上的人,吾村人都喊他吳會計。吳會計三十來歲,中等身材,白凈面皮,戴副金絲邊眼鏡,見人一臉笑,很和氣。吾村人說他是文化人,對他敬重得很,屋前屋后的自留地里長點瓜果蔬菜,都揀最好的給吳會計送去,我奶奶就著我送過好幾回扁豆和絲瓜。吳會計感激得很,在我提回的空籃子里,放上三四顆水果糖。糖被我們幾個小孩分著吃了,那意外的甜,讓我快樂了好一陣子。
吳會計常年住在店里,店鋪不過一間,用貨架隔了,里面住人,支著床鋪,床下擱著臉盆腳盆等一應洗漱用具。外頭是店面,貨架上擺著雜七雜八的東西:火柴肥皂、針頭線腦、燈罩碗碟、鐵皮的文具盒、色彩鮮艷的橡皮和卷刀,還有女人扎頭的方巾等等。貨架外頭橫放半人高的柜臺,柜臺的一角,蹲著兩只大肚子的玻璃瓶,里面裝著紅紅綠綠的水果糖,一分錢可以買兩顆。我們偶爾得到水果糖,自然是舔得干干凈凈的,糖紙是決計舍不得扔的,當寶貝一樣收藏著。
靠店門的地方,倚墻擺著三口大缸,一缸是醬油。一缸是醋。還有一缸,裝的東西常有變化,中秋的時候,是一缸月餅;過年腳下,是一缸白糖或糖果。缸邊擺著吳會計燒飯用的炊具,一個汽油爐子。吳會計在上面煨肉骨頭,小藍火苗一跳一跳的,肉骨頭的香裊裊不斷地飄出來。那時我覺得吳會計是頂幸福的,擁有一屋子的甜和香,想吃糖果就吃糖果,炒菜時想放多少油,就放多少油,還有肉吃。
話說這天晌午,我攥著那張綠票子,在金晃晃的太陽下一路小跑,來到小商店門口,手心里全是汗。我一眼瞅見柜臺上的玻璃瓶,里面躺著紅紅綠綠的水果糖,每顆水果糖仿佛都在朝我招著手。我心里卻慌張著,一時不敢進去,只在店門口轉來轉去。
吳會計站在柜臺里面,不知在忙活著什么,他只當我是玩兒的,也不抬頭,也不招呼,小孩來玩嘛,只當小狗來串門兒。一人進來買東西,我等那人走了。再來一人,我又等那人走了。
我手心熱得發燙,渾身燥熱不安,瞭不見再有人來,我終鼓足勇氣,走進店里去。柜臺比我的人高,我踮起腳尖,舉著那張綠票子,舉過頭頂去,小聲說:“吳會計,我買糖。”吳會計探身過來,他很奇怪地看看我手里的綠票子,再看一眼我,什么也沒說,收下錢,從大肚子的玻璃瓶里,給我抓出幾顆糖來。
我幸福地獨享了那幾顆糖,糖紙被我收好,藏口袋里。然到底是做了賊的,我害怕被發現,磨蹭著等嘴里的糖味全部消融干凈,并再三用袖子擦干凈嘴唇,確信聞不出糖味了,這才回家。
家里一切太平,婆老太的被褥,仍晾在太陽下。一堆的柴草,仍攤在場上曬。墻頭下一叢鳳仙花,仍開著紅的花白的花。廚房里,我奶奶也一如尋常,把碗筷擺上了桌,一大盆玉米稀飯冒著熱氣。家人陸續回來,也就要午飯了。
3
吳會計突然來我家,著實嚇了我一跳,我趕忙躲進房里。
他是午后來的。他跟我奶奶在堂屋里說話,咕咕嚕嚕一通,我奶奶千恩萬謝送他出門。我從房內出來,赫然瞥見堂屋的方桌上,躺著一張綠票子。我奶奶看見我,笑著嗔罵道:“死丫頭,你偷拿婆老太的錢買糖吃了?你知道這是多大的錢啊,這是兩塊錢啊。幸好吳會計是個好人,把錢給送回來了。”我覺得羞慚,也因東窗事發的后怕,哭了起來。我奶奶不理我,把那張綠票子收起來。
晚上,我爸我媽回來,我奶奶把這事當作笑話,講給他們聽。我爸我媽亦是十分感激吳會計。我害怕挨打,就又哭了起來,嗚嗚咽咽搶先認錯,下次再不敢了。我爸我媽口頭警告我幾句,沒有責罰我。
這回做小賊的經歷,讓我好多天不敢去村部小商店,不敢看見吳會計。在他心里,我一定是個小賊,一想到這,我就羞愧難過得很。
偏偏我奶奶吩咐我去打醬油,我找不到理由回絕,便從箱子里翻出一件棉襖套上,我以為,這樣吳會計就認不出我來了。
赤日炎炎,我提著醬油壺,滿頭大汗走過去,一路上遇見的人都奇怪著,這么熱的天,這丫頭怎么穿著棉襖?我不搭理,吭哧吭哧跨進店門,吳會計詫異地看著我,樂了:“梅丫頭,你家大人怎么給你穿了棉襖,養痱子的啊?”
我相當驚慌,頭低得沒法再低,恨不得地上有個地縫可以鉆進去。回家的路上,我提著一壺醬油,垂頭喪氣,沮喪萬分,我這等把自己包裹起來,吳會計還是認出我來了,吳會計實在是個很厲害的人。
很多小孩,都有過這樣做小賊的經歷吧,所貪的并不多,只為那喜歡的畫片,只為那喜歡的皮球,只為那喜歡的小人書,只為那向往中的一口甜、一口香,就冒著被大人們捉住的危險,做了一回小賊。偷盜的手法又幼稚又拙劣,處處欲蓋彌彰,惶惶不可終日,做人有了不光明。物質的歡愉到底是短暫的,精神的折磨才是長久的,這樣的滋味嘗過一次,便不想再嘗。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