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璋
中山大學,510275
中國茶文化源遠流長,前人著述浩如煙海。但除著名產茶區之外,少有人對地方茶文化做過較為系統的歷時性的梳理。筆者不揣谫陋,著眼于東莞本土“茶文化”做初步的歷史脈絡梳理。在充分研究了東莞本土的出土考古材料、文獻史料和地理環境的變遷過程之后,復原東莞本土茶文化的歷史發展進程,補正了目前東莞地方史學界對東莞茶史認識的一些不足之處。
東莞在東晉時屬東官郡。東官郡系331年立,轄今東莞、潮州、汕頭、惠州、深圳、中山、珠海、香港、澳門等地[1]。東晉有僧人單道開,輾轉從建康(今南京)來到南海郡(今廣州),最后選擇在羅浮山潛心修行,將飲茶風氣帶到了嶺南[2]。據此可知,飲茶進入嶺南不遲于東晉。
據桐山居士《東莞茶山鄉志》抄本,在南梁武帝時(502—549),有僧建雁塔寺于東莞茶山鐵爐嶺(今茶山公安分局和糧管所一帶)。該寺僧人在山上種茶樹,并制茶分贈居士,茶山因此得名[3]。梁武帝時,嶺南的佛教和道教盛行,東莞共有寺、庵、觀、廟24 座[4]。羅浮山,位于今惠州地界,東晉時與今東莞同屬東官郡。茶山處珠江水系的東江下游,羅浮山地區在上游。在南朝時,茶山已是東江的交通要道上的重要港口[5]。從羅浮山來到茶山,只需沿水路順流南下幾十公里即可,十分方便。從東晉到南梁,茶文化從東江水系上游向下游傳播幾十公里不是難事。從文化因素來說,當時寺廟僧人歷來就有植茶、飲茶和以茶供佛的習慣,且僧眾之間素喜交流,為茶文化傳播創造了有利條件。
此外,光緒《茶山鄉志》的第一篇序名為《茶山古今記》,第二篇為明代張穆(1607—1683)的《茶山古記序》[6],可見張穆是當時為“茶山古記”作序而寫。《茶山古記》今已不存,但清光緒桐山居士應見過此書,抄錄了張穆的文章。顯然,桐山居士在編纂《茶山鄉志》時,也同時參考了《茶山古記》中的其他內容。民國《茶山鄉志》卷首《劉序》中提到:“嘗考茶山志之作始于袁立俊……”,其后“張穆以一記紀盛衰”,然后“歐蘇于八景寄吟詠,而我鄉之名因茲益盛。”可知在民國時最早的茶山地方文獻來自袁立俊,且傳承脈絡清楚。但因文獻史料逸散,《茶山古記》的最早源頭目前暫不清楚,但其中有明顯的歷史脈絡可循。筆者認為該抄本所載“南梁茶山種茶說”,是有可信度的。
綜上可見,在東晉茶文化由以單道開為代表的僧人帶入嶺南,東晉至南朝沿東江水系傳播至東莞茶山,在茶山佛寺僧人的推動下,在東莞逐漸傳播開來。從羅浮山地區出發沿水路而下的交通狀況來看,南朝茶山的茶葉種植未必一定是全東莞最早,但必是較早的。
茶在東莞南朝時的種植規模不大,只是“僧眾植茶,自給而芳”[3]。從地理環境來看,東江流域在唐宋沒有興建堤圍之前,水網密布,水不歸槽,河涌經常改道[5]。當時在茶山的低地平原地區,并不適合大規模的茶葉種植,能種茶的面積有限,不可能形成大規模的商業化種植。
隋唐時東莞的茶葉種植,即便有非僧人加入,東江三角洲因受自然環境的限制,不可能暴發增長,仍然以小規模種植、自給自足為主。這個時期,相比廣東其他地區的茶業,總體來說發展都較為平緩[4]。
至宋代,文人的文化藝術活動繁榮多彩。在飲茶方式上發展出了點茶、斗茶、茶百戲等形式。從宋代開始,東江下游因興建堤圍,原先呈放射狀的汊道,轉變成為單一正干水道,東江三角洲開始迅速發育,至明代時定型[5]。所以,從唐宋之后,東莞可以種茶的區域相對南朝更多,而且茶葉的飲用消費已悄然成風。
1972年,東莞篁村有墓葬出土黑釉兔毫盞,同出石碑可證該墓是“官至朝奉大夫”的封德清的夫妻合葬墓,且封氏卒于“宋政和年間”[7],政和即北宋徽宗趙佶的年號。黑釉兔毫盞是宋代典型的茶具之一,出現在北宋“朝奉大夫”的墓中,說明茶文化在北宋已經進入東莞官宦人群之中。東莞市博物館也藏有在東城大塘頭北宋墓葬出土的“蓮花瓣口青釉碗”(口徑8.5 cm)、“白釉碗”(口徑8.6 cm)、“盤口直流陶執壺”各1 件[8]。前兩件雖定名為“碗”,但這種小口徑的碗用作茶酒水器更為合理,而“盤口直流陶壺”,更是茶酒水器無疑。
至明代,東莞本土茶文化迎來興盛發展期。明代覺華寺的“覺華煙雨”是當時著名的“東莞八景”之一。覺華寺在當時縣城西邊十五里的春堂村,吸引了許多游客前來參觀。其中慕名而來的,還有時任清遠令的李濤。在游玩之后,余興未盡的李濤寫下了《覺華寺記》:“有蘭、蓮、菊……川茶、木槿……山茶”[10],其中清晰地記錄著寺院僧人還保持著種茶的習慣,且至少有“川茶”和“山茶”2種。
明代東莞的女性之間常以“麻茶”作為禮物相互饋贈,也被稱為“研茶”。崇禎志:“婦女通間嘗以麻茶相饋,俗呼為研茶”[11]。何為麻茶、研茶?生活在明末清初的屈大均所著《廣東新語》有詳細說明:“東莞以芝麻、薯油雜茶葉為汁煮之,名研茶,謂能去風濕,解除食積,可以療饑云”[12]“商游,以方俗尚儉素,室皆土墻,衣不羅綺,席皆莞。越器,不雕鏤”[11]。可見當時東莞人簡樸、務實,不喜穿綾羅綢緞,家里的席子也是使用本地所產的“莞草席”,所用器物也不施雕鏤等繁復工藝。由此,有學者認為,女性之間作為日常饋贈而又節儉的麻茶,也應該是自家種植或本地種植[4],筆者以為然也。
明代東莞人不僅種茶、喝茶,以茶為禮,還出現了以經營茶為業的“茶亭”。此類茶亭早期的主要功能是為了給行人歇腳、避風雨之用,后來開始有人以經營茶亭為業。東莞茶亭出現的記載不晚于明初洪武年間。據記載,當時東莞溫塘人袁友信以經營茶亭為生。一天,有客商路過在此喝茶,臨走遺落300 兩銀子。友信發現后毫無貪念,代為保管。3年后,失主故地重游,提及失銀之事。袁友信將銀兩包裹原物奉還。失主非常感動,欲將銀子贈與友信,友信婉拒。人們為表彰袁友信拾金不昧的品格、教育后人,于是重修茶亭,改名“還金亭”[13]。東莞東城溫塘袁梅軒公祠正堂上掛有當時廣東巡撫于明嘉靖十三年(1534)書“恩茶”二字的匾額[13]。
明代多地建有“卻金亭”,背后都是關于古代官員卻金守廉的事跡[14]。東莞卻金亭,位于莞城光明路與教場街交叉口,是暹羅(今泰國)商人因番禺知縣李愷清正廉潔、拒收禮金而立,是明代海上絲綢之路的實證。茶葉一直是廣東地區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貨物。而且,茶葉貿易比例逐漸擴大,直至18世紀,茶葉取代絲綢成為第一大宗商品[15]。東莞卻金亭,不僅僅是廉政豐碑,也與茶葉的“海上絲綢之路”存在關聯。
明代“麻茶”或“研茶”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且麻茶具備“可以療饑”的功能,明代開始大量出現的“茶亭”業態中,“麻茶”或“研茶”是“茶亭”出售的食品之一。此外,明代東莞人梁穗奇有“家兒且莫敲茶臼,待得醒來定有詩”[16]的詩句。其中,茶臼正是制作“麻茶”或“研茶”的工具,也說明明代“麻茶”或“研茶”盛行于東莞的史實。鑒于麻茶或研茶的易得、簡樸、普遍的特征,和天順志對種川茶和山茶的記載,以及屈大均對研茶的說明,足以證明在明代,東莞茶已有種植、制作、商貿、飲用的整個閉環產業鏈,且廣泛流行于民間。
1839年清代欽差大臣林則徐在東莞虎門集中銷毀鴉片。林則徐在收繳鴉片的時候,并不是強行沒收,而是采取了以茶交換的柔性政策——“繳煙1箱賞茶5斤,共賞茶1 640箱”[13]。在東莞自明代以來參與的“海上絲綢之路”的一系列國際貿易活動中,茶作為重要角色,一直都未曾缺席。
從明代初年開始在東莞出現的茶亭業態,發展至晚清民國,開始出現該業態的升級版本——茶樓。東莞清代茶樓一般集中在商貿活躍的區域,西隅和北隅更是茶樓遍布。目前可考最早的茶樓是1877年創辦的合利勝記茶樓。此外,在民國至新中國初期有具體紀年可考的還有風篁茶館(1913),石龍太平路陸羽茶樓(1926)、安樂園(1934)[17]、 振 華 路 玉 壺 春(1935)、 南 園(1940)、大西路的羅金記(1942)、維新路的和記(1942)、圓 園(1943)、慶 記(1944)、如 心(1947)、中興路的好景(1949)、遂懷園(1950)等[18]。其中,風篁茶館位于莞城盂山之麓(今人民公園內),是莞城民國時期著名的茶館之一,在日軍占領期間被拆毀。1913年時任東莞縣長岑學呂等編的《盂山公園詩冊》中錄有《風篁館煮茗》等詩。盂山曾舉辦“盂山八詠”征詩活動,文人騷客云集一時。
與早期的茶亭出售“麻茶”或“研茶”相比,晚清民國的“茶樓”業態經營范圍更加豐富多彩。如民國日軍侵華時期的敘瓊園茶樓,除正常的“茶”經營之外,還兼營客棧等多種業務。民國時東莞茶樓、茶館、茶室風靡一時,民國晚期有茶樓出現“音樂茶座”的經營形式,甚至“金龍茶樓”二樓的“音樂茶座”——“不惜重資,禮聘省港名伶蒞莞演唱”。金龍茶樓不是孤例。邀請明星助陣,是當年東莞茶樓的普遍行為。石龍的“陸羽亭、品香等茶樓,還有女伶唱歌或做戲助興”[19]。民國時期,茶樓廣受歡迎,獲利頗豐。以東莞的橫瀝新埠為例,在民國三十年,茶樓飯店的最大股本為3 000 元,最小為1 000元,店數3家,全年營業額達30萬元。當年常平廣裕兩墟數據與此相同。
在民國時期東莞仍然保持茶葉生產,不曾中斷,甚至有名茶出產。1933年東莞觀瀾墟產茶葉250 kg“就地零沽及售諸商人轉售他處”。清溪鎮牛湖村出產牛湖茶,“牛湖之茶,亦頗負時名,多種于山坡地之基塋間”[20]。同時也有外地茶葉運入東莞銷售,民國萃英樓書局也有代賣“武彝名茶”的業務。民國時,東莞開始成立茶樓工會。1926年成立了酒樓茶室工會,東莞市博物館藏有1929年東莞縣石龍鎮酒樓茶室職業工會證章[21]。1946年7月12日,莞城茶樓工會成立。
新中國成立后,茶樓持續發展。“1951年初,莞城的茶樓(兼開茶市、飯市的)有:合利勝記、安樂園、南園、生園、好景、工團茶室、維新、如心、荔香園”[22]“解放初期,人民政府對1 542 戶私營工商業進行扶持、撤并、轉行后,1951年初仍有商戶1 066 戶,分別為……茶樓10戶……”[13]。1965年,茶山鎮種茶13.3 hm2,引領各鄉鎮開始種茶。至1982年,18個公社茶園面積達293.3 hm2,當年投產茶園116.7 hm2,年產茶葉56 t,實現產值56 萬元。1985年,全市產量下降到36 t,只剩下大嶺山、厚街、清溪、鳳崗、樟木頭、企石、謝崗7 個鎮18 個茶場,總面積73.3 hm2。1987年,茶園面積減為61.1 hm2,總產38.3 t[13]。進入20世紀90年代,隨著東莞經濟的高速發展,當地農民慢慢地將茶園轉向栽種荔枝、龍眼等經濟價值更高的果樹,許多茶園荒廢。
從20世紀90年代初期開始,東莞收藏茶的風氣漸漸興起。1990—2000年,藏茶量不大。從2000年開始,藏茶成為一種明確的投資行為。自2004年開始興起,特別是2006年,市場盲目跟風炒作,至2007年夏普洱茶市場崩盤。此后,東莞茶商開始轉型,更加重視品牌運營。自2000—2012年,東莞造就了“藏茶之都”的美譽,民間囤茶量超過30萬t。時至今日,東莞茶葉種植亦不曾中斷,東莞厚街鎮仍保持著約6 萬棵茶樹的種植。
東莞本土茶文化是中國茶文化的一個重要縮影和組成部分。其目前可考的歷史脈絡大致如下:茶至遲在東晉由僧人帶入羅浮山地區,由僧眾沿東江水系向下游傳播,至南梁到達東莞茶山;唐宋元時期,東莞本土茶文化發展較為平緩,飲茶從寺僧開始擴散到官宦、文人,成為連接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重要紐帶,影響面開始擴大;至宋末元初,東莞茶事活動頻繁,參與者非常重視并積極參與;到明代,茶亭經營業態肇始,東莞茶文化發展興盛繁榮,以“麻茶”或“研茶”的形式深入到普通百姓的生活,具備種植、制作、商貿和消費的閉環鏈條;清代至民國,茶亭業態升級為茶樓,開啟多種經營促銷手段,廣受社會各界歡迎,獲利頗豐。民國時期東莞產茶不曾中斷,尤以“牛湖茶”和“茶山黑葉”遠近聞名,同時也有外地茶葉輸入市售,并開始出現各類茶業工會組織;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茶樓傳統延續至今,也曾努力恢復茶葉生產,至2000年后,東莞茶收藏數量名列全國前茅,有“藏茶之都”的美譽。至今,仍然保持著一定數量的茶樹種植,不曾中斷。
致謝:東莞博物館張海城、茶山圖書館李培軍、樂人谷博物館葉志強、古籍收藏家葉召天為本文提供了部分珍貴史料,在此深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