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燦飛 李偉
區域發展一直是經濟地理學和區域經濟學關注的核心問題之一。20 世紀50 年代以來,學者們在不同時代背景下,基于不同研究方法、研究視角與理論基礎,探討了區域經濟收斂與發散、區域不平衡發展、區域產業集聚與競爭力和全球化背景下區域企業價值鏈升級等問題(Martin and Sunley,1996;Dawkins,2003)。近十多年來,經濟地理學引入了演化轉向,形成了演化經濟地理學(Boschma and Frenken,2006),基于過程思維提出了一系列新研究主題,如區域產業演化路徑、區域新發展路徑的形成機制、區域協同演化和區域韌性等(Boschma and Frenken,2018)。
在理論層面,區域經濟收斂與發散和區域不平衡發展理論主要揭示長期區域經濟關系,但并沒有深入到產業層面去理解區域發展和區域經濟關系。區域產業集聚與區域產業集群理論從產業層面揭示區域競爭力提升。全球價值鏈和全球生產網絡理論則從企業層面理解全球領導型企業與后發國家企業在價值鏈上的關系。在這些理論中,區域發展大體是指區域現有產業增長與區域現有企業在價值位置上的提升。但是區域發展實際上是一個新產業不斷出現,而舊產業不斷消亡的過程。以上理論沒有從過程視角來討論區域產業演化路徑,沒有深入挖掘過去產業活動如何影響未來產業發展方向。演化經濟地理學對這些理論問題展開了討論,并關注不同地區之間的協同演化。
演化經濟地理學主要基于西方發達國家尤其是西歐國家的區域產業發展實踐。中國區域發展既有一定的普遍性,又存在一定的特殊性。改革開放40多年來,中國的區域產業實踐既與西方發達國家存在許多共通之外,又存在諸多差異。因此,我們既要吸收和借鑒演化經濟地理學的主流理論,又要在堅持演化經濟地理學基本研究方法的基礎上,結合中國區域產業實踐,剖析演化經濟地理學存在的理論漏洞、忽視與不足,推動演化經濟地理學的發展。
主流經濟學主要關注區域經濟收斂與發散。理論上,主流經濟學內部不同學派往往基于不同假設,得出不同結論,有時甚至相互矛盾(Dawkins,2003)。新古典經濟學理論構建一種市場會自發糾正區域發展不平衡的世界觀,即要素自由流動會導致區域經濟收斂。國際貿易理論與新古典增長理論都推斷出區域人均收入水平將在長期內趨于一致,盡管其實現機制并不完全一致。國際貿易理論多運用比較靜態的方法,在一定假設條件下推導出自由貿易將導致兩國相對工資水平與相對利率趨于一致。若要素可自由流動,則地區間的真實工資與真實利率也將一致。新古典增長理論則運用動態模型方法,指出不同封閉經濟體盡管初始條件有差異,但由于資本報酬遞減,會導致地區間增長率的條件收斂,并最終在長期內導致收入水平的絕對收斂。總體而言,新古典經濟學理論多從供給側要素出發,推導出區域經濟收斂。
另外一些理論則展現區域經濟發散的景觀。如循環累積因果理論指出循環累積因果和規模報酬遞增將導致區域經濟發散。具體而言,發達地區較大的總需求會導致更多的總生產,在規模報酬遞增的條件下,資本不會轉移到勞動力成本更低的地區。經濟一輪又一輪的循環累積因果,發達地區總需求和總供給都不斷提高,人均收入水平也不斷提高。最終,發達地區與欠發達地區的收入差距趨于發散。這時市場不會自發縮小區域差距,政府干預才能縮小區域發展不平衡。此外,區域內生增長理論,強調規模效應、集聚經濟、干中學、知識溢出效應、人力資本溢出效應等,區域經濟發展將呈現“馬太效應”,區域經濟不但不收斂,反而差異不斷擴大。
在經濟地理學中,20 世紀60 年代末期,馬克思主義地理學興起,提出了區域不平衡發展理論,旨在闡述資本主義條件下區域經濟體系的增長與衰退。馬克思主義地理學認為,區域經濟體系的收斂與分散是偽問題,因為從長時段來看,資本出于不斷增值目的會在地區之間不斷來回流動,就像坐在蹺蹺板上一樣(Martin and Sunley,1996),導致地區之間增長與衰退的循環往復以及周期性的產業重構。資本出于增值目的會大量涌入盈利率更高的地區,資本涌入地經濟快速增長,資本退出地經濟相對衰退。隨著資本在涌入地不斷積累,盈利率不斷下降,這時資本會再次回到上一輪的退出地,因為上一輪資本退出導致勞動力與土地價格下降,這反而為下一輪資本盈利提供了條件。因此,從長時段來看,為了實現最大資本積累,資本會在地區之間不斷來回流動,不同地區會在增長與衰退之間不斷進行角色轉換(Harvey,1982;Smith,1984)。馬克思主義地理學不僅關注資本空間過程,還關注勞動力空間過程及其與資本積累與區域不平衡發展之間的關系。Massey(1984)研究了20 世紀六七十年代英國的勞動力空間重構,指出舊有勞動地域分工表現為不同地區產業結構的差異。不同地區盡管產業結構不同,但都布局有企業總部、研發機構和生產車間,分布在各地區的不同產業的企業總部和研發機構都開始向特定地區匯集,而生產車間留在了邊緣地區,形成了新的勞動地域分工。實現最大資本積累同樣是勞動力(總部人員、研發人員和生產人員)空間重構的根本原因,這一過程強化了區域不平衡發展。因為經過勞動力空間重構,更多利潤留在了總部與研究機構所在地,而生產型地區所留的利潤變少(Massey,1984)。可見,馬克思主義地理學更多地從資本的空間過程和勞動力的空間重構角度理解區域不平衡發展問題。
20 世紀50 年代到60 年代中期,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經濟增長迅速,穩定的經濟環境為福特式生產提供了良好的外部條件。法國調節學派分析了在福特主義下由大生產和大消費構成的積累模式如何與由貨幣制度、勞資關系、競爭形式、國家干預和國際經濟體系構成的調節模式相適應(Lipietz,1987)。但是,20 世紀70 年代后,資本主義國家經常遭遇社會騷亂、匯率浮動、石油價格波動和國際債務危機,并且出現了市場飽和、消費者需求多樣化等新變化。充滿不確定性的、快速變動的外部市場環境使得僵化的福特式生產不再適用,而要求出現一種能夠快速應對市場變化的新型生產組織模式,即彈性專業化生產(Piore and Sabel,1984)。20世紀70 年代末到80 年代初期,在美國和西歐等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許多以福特主義生產為特點的地區陷入衰落,而一些以后福特主義為特點的地區開始快速興起(Scott,2000)。從20 世紀80 年代中期開始,經濟地理學對產業集群或新產業區展開了大量研究,探究其對地區產業競爭力提升和創新的影響,關注地方的特定制度、社會基礎與文化因素如何與產業集群網絡式的生產組織形式相適應,從而靈活應對快速變動的市場(Amin and Robins,1990)。一些過于宏大的分析工具,如貨幣制度、競爭形式、國家干預和國際經濟體系這類宏大調節模式逐步被摒棄。面對充滿不確定性的、時常變動的市場環境,企業家需要靈活調整勞動力、資本投入、工資、價格、上下游產品供應量以及產品設計等。產業集群網絡式的生產組織模式與這些新需求相適應(Amin and Robins,1990)。在網絡式的生產組織中,企業等經濟主體往往需要及時共享信息,共同解決問題,共擔風險,加強合作與互惠等,這時正式合約不再重要,以信任為代表的社會文化因素開始突顯其重要性(Gertler,1992)。以信任為代表的社會文化因素往往是地方性的,需要在較長時間的日常生活與社會互動中形成。經濟地理學還研究其他正式和非正式制度的影響,如地方風俗習慣、行為規范和法律法規等(Amin,1999)。總之,經濟地理學的制度與文化轉向基于非經濟因素理解區域發展,強調了地方尺度特定制度、社會基礎與文化因素與產業集群網絡式的生產組織模式相結合,可以更好地應對充滿不確定性的、快速變動的市場環境。
20 世紀90 年代初,伴隨著西方發達國家知識經濟時代的來臨,經濟地理學開始將知識、學習和創新看作是區域競爭力的源泉,形成了區域創新系統和學習型區域等理論。這些理論也多受經濟地理學制度與文化轉向的影響,強調信任和緊密的社會聯系會將創新主體粘連在一起,這有助于降低創新不確定性,促進區域內隱性知識傳播和集體學習(Morgan,1997)。經濟地理學的加利福尼亞學派將交易成本概念應用到新產業區研究中。在企業層面,企業在權衡內外部交易成本后會采取垂直分散化生產組織方式。在地區層面,大量處于同一產業領域的生產商和銷售商保持地理臨近,有助于應對市場風險和降低交易成本(Scott,1986;Scott,1988;Storper and Walker,1989;Storper,1995)。
20 世紀90 年代中后期,經濟地理學認識到新區域主義的不足,開始將全球力量納入區域發展研究,形成了全球—地方聯系視角(賀燦飛和毛熙彥,2015)。最初,一些超級全球化論者認為,隨著交通和通信技術進步,資本將跨越國界在世界范圍內“游牧”,搜尋成本最低或收益最大地點。區位變得不再重要,地理將走向終結(Castells and Henderson,1987;O'brien,1992)。然而,新區域主義者卻認為地方獨特的制度、社會與文化要素仍將吸引經濟要素向特定地區匯集,導致持久的地理發展不平衡(Amin and Thrift,1992;Dicken、Peck and Tickell,1997;Shachar,1997;Storper,1997;Swyngedouw,1997;Amin and Thrift,1995)。在與全球化論者的爭論中,經濟地理學者逐步認識到全球化和地方化實際上是并行不悖的過程,經濟活動一方面在全球范圍內水平展開,另一方面在特定地區得到深化(Swyngedouw,1997)。新區域主義的不足在于其僅從區域內部尋找區域競爭力的源泉,卻忽視了全球化力量對區域發展的影響。實際上,在全球化背景下,區域內部力量與區域外部力量相互交織共同推動區域發展。因此,只有全面考察全球力量、地方力量及其復雜互動關系才能更好地認識區域發展。這一時期,區域發展仍然主要體現為產業集群發展,只是研究視角由新區域主義向全球—地方聯系視角轉變。
21 世紀初,隨著經濟全球化不斷推進,全球價值鏈與全球生產網絡不斷形成且日益深化,經濟地理學開始關注地區企業價值鏈升級等問題(Coe、Dicken and Hess,2008)。20世紀八九十年代,伴隨著新自由主義盛行,國家力量下降和國家邊界打開,在跨國公司主導下,全球范圍內不同地方微觀經濟主體直接聯系在一起(Dicken and Malmberg,2001)。經濟地理學的研究對象開始由區域產業集群轉變為全球生產網絡及其價值鏈。在分析方法上,經濟地理學摒棄了全球—地方聯系的分析方法,采取了立體網絡化的研究方法(賀燦飛和毛熙彥,2015)。經濟地理學試圖對全球范圍內不同地方的微觀行為主體、制度及其復雜關系做全景展示,從而細致描繪全球生產網絡背景下地區企業價值鏈升級(Sunley,2008)。例如,全球生產網絡理論基于特定行業,展示后發國家企業與全球領導型企業實現戰略耦合的多種方式,不同戰略耦合方式決定了后發國家企業能在全球價值鏈中獲得多少價值,直接關系到區域發展(Yeung,2016)。這一時期,區域發展基本等同于地區企業價值鏈升級,即后發國家企業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從跨國公司手中奪取價值鏈的高端環節。
在理論層面,經典區域發展理論未觸及區域產業演化的歷史軌跡,未能提供有效分析工具,以研究區域產業演化路徑以及區域新產業發展路徑的形成。主流經濟學雖然強調區域要按比較優勢發展產業,但要素稟賦較為相似的地區往往可以形成迥異的產業演化路徑,主流經濟學對這類問題無法提供較為詳盡的回答。馬克思主義地理學的區域不平衡發展理論多在較為抽象的層面上探討資本在空間上的矛盾運動,實際上很少涉及具體產業發展問題。20 世紀80 年代后,經濟地理學的制度與文化轉向考察了非經濟因素對區域產業集群增長的影響。全球—地方聯系視角突出了外部聯系對增強產業集群活力的作用。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經濟地理學開始在企業層面考察跨國公司與后發地區企業之間的關系,區域發展基本等同于后發地區企業在全球價值鏈中位置的攀升。就區域發展而言,制度、文化和關系轉向的共同點在于,其都將區域發展看作是現有產業或現有企業的增長,卻忽視了區域發展還包括新產業進入和舊產業退出。經濟發展是一個“創造性破壞”過程,新經濟活動不斷出現而舊經濟活動不斷消亡。從這個意義上說,區域發展是一個新產業不斷出現而舊產業不斷消亡的動態過程,這是演化經濟地理學的肇始。經濟地理學要分析區域產業演化的歷史軌跡,挖掘區域現有產業發展路徑如何規制或約束著新產業的產生空間,探索區域產業演化中的非線性變化。
20 世紀90 年代中后期,經濟地理學開始將演化經濟學相關概念引入到研究中(劉志高和尹貽梅,2006,劉志高和崔岳春,2008,劉志高、崔岳春和李敏,2009)。近十多年來,演化經濟地理學經歷了快速發展(Boschma and Frenken,2006;Martin and Sunley,2006)。盡管演化經濟地理學尚未形成較為統一的理論框架,但具有一個共識,即區域發展是一個動態過程,會伴隨著新奇(novelty)的產生,新企業、新產業和新網絡的不斷形成、成長、成熟與衰退,以及整個區域經濟體系的不斷演化(賀燦飛等,2014;賀燦飛,2018a;賀燦飛,2018b)。演化經濟地理學主要引入三方面理論來認識這一動態過程。不同理論均有適用于動態分析的概念工具(Boschma and Martin,2010)。第一,引入廣義達爾文主義變異、選擇與遺傳的研究框架(Essletzbichler et al.,2010)。“新奇”是推動經濟變遷的根本動力。“新奇”的產生依賴于企業慣例的多樣化,更優的企業慣例被市場選擇出來,并得到遺傳、復制與推廣。在眾多“新奇”的形式中,新熊彼特主義主要關注技術創新。第二,引入路徑依賴理論(Martin and Sunley,2006)。路徑依賴理論從歷史維度理解經濟變遷。在一定初始條件下,規模報酬遞增或主體間正向外部性會強化特定發展路徑,甚至導致發展路徑的鎖定。在一定條件下,經濟系統也會產生路徑分叉,或者形成新的發展路徑。第三,引入復雜系統理論來分析區域經濟演化(Martin and Sunley,2007)。區域經濟是一個開放的、遠離均衡態的復雜適應系統,關注這一復雜適應系統的涌現性、自組織、非線性變化以及適應性調整等。
近幾年來,一些研究提出廣義達爾文主義變異、選擇與遺傳的研究框架不能涵蓋完整的演化過程,因此需要借鑒演化理論的最新發展,即演化發育生物學和發育系統理論,來拓展演化經濟地理學的研究框架(Martin and Sunley,2015)。還有一些研究出于對納爾遜和溫特以企業為中心的研究傳統的不滿,提出要將地理政治經濟學與演化方法融合起來(MacKinnon et al.,2009;,Pike et al.,2016),發掘國家及其他結構性力量對區域產業演化路徑的影響。總體而言,演化經濟地理學理論來源與研究視角的多樣性有助于形成更有力的分析工具,不同研究視角或理論來源往往在研究目標、研究主題、基本概念、基礎理論、具體研究方法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這又可能導致演化經濟地理學難以形成較為統一的理論框架。
演化經濟地理學將區域發展看作是一個動態過程,并且引入許多適用于動態分析的概念工具來理解這一動態過程。在認識論層面,研究提出要為區域發展提供一種過程性而不僅僅是機制性解釋(Boschma and Frenken,2006;Yeung 2019)。過程性解釋側重于分析以前狀態X如何導致了當前狀態Y的發生,而機制性解釋多著眼于當前狀態X如何影響當前狀態Y。實際上,即使是當前狀態X 也是歷史發展的結果(Martin,2010)。最初,演化經濟地理學引入了路徑依賴與鎖定等概念來拓展人們對區域產業演化的認識,提出了路徑依賴模型(Martin and Sunley,2006)。該模型主要分為4 個階段:(1)由于某個歷史偶然事件或隨機事件,新企業布局于某個地區;(2)在示范效應和集聚經濟等機制作用下,新產業快速發展,新發展路徑形成;(3)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區域產業份額保持相對穩定,形成路徑鎖定;(4)路徑解鎖,不可預測、非預期的外部沖擊導致產業衰退與消失。早期的路徑依賴模型主要強調路徑依賴與鎖定的形成機制,如示范效應、知識溢出和規模報酬遞增等。隨著演化經濟地理學的發展,學者們認識到四階段路徑模型存在一定問題(Martin,2010;Henning;Stam and Wenting,2013)。例如,其將新發展路徑的形成歸因于歷史偶然事件或隨機事件,而未看到新產業往往從舊產業中分化而來,何種新產業得以形成往往受制于區域知識、技術與能力;將路徑鎖定說成是產業份額保持穩定,這實際上回到了均衡思維而非演化思維;僅將外生沖擊看作路徑解鎖的原因,而忽視了其他形式的路徑解鎖。
隨著演化經濟地理學相關理論如技術關聯、相關多樣化分化以及區域協同演化思想等的發展,學者提出了新過程模型,以理解區域產業演化(Martin,2010)。最初,區域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了特定技術與產業結構及其相應的知識基礎與能力;企業等經濟主體在一定知識、技術與能力條件制約下形成新產業,創造新發展路徑;在規模報酬遞增和集聚外部性等機制作用下,新發展路徑不斷強化;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區域既可能形成路徑固化,也可能對以往發展路徑進行不斷的適應性調整,從而形成路徑依賴式產業演化。就前者而言,區域產業往往固化到原有技術軌道上,形成固化了的網絡聯系與制度安排。如果沒有較強的外生沖擊,區域往往缺乏內生動力來更新現有知識、技術與能力,因而無法啟動新一輪的路徑轉換。就后者而言,區域制度與產業進行持續性、漸進式的適應性調整,從而形成路徑依賴的產業演化。在制度層面,大的制度突變往往較為困難,但區域可通過層疊、轉換與重組等形式不斷對制度做微小調整,從而為路徑依賴式新產業、新技術與新知識的形成與發展提供一定空間。從長期來看,區域就形成了路徑依賴式的產業演化。
演化經濟地理學對區域產業演化路徑做了許多理論與實證研究。路徑依賴不再是指由偶然因素和集聚外部性所確定的產業發展軌道,而是指在技術關聯影響下,區域不斷進行相關多樣化。20世紀80 年代演化經濟學的新熊彼特主義學派開始興起,將知識與技術置于分析的核心位置,探究了技術變遷對經濟發展的影響(Dosi and Giovani,1988;Dosi and Nelson,1994)。在企業組織層面,研究者十分關心企業組織在創新過程中的知識學習與搜索,發現企業組織的知識學習與搜索受認知距離制約,認知距離太遠不利于新知識的搜索與學習(Stuart and Podolny,1996;Nooteboom,2000;Breschi、Lissoni and Malerba,2003);認知距離太近則無法學習到新知識。演化經濟地理學提出了認知鄰近概念,即企業組織在創新過程中傾向于以自身掌握知識為原點展開對相鄰知識領域的搜索(Boschma,2005)。領域較為鄰近的知識更容易重組,形成漸進式創新,而領域相距較遠知識難以重組,但一旦重組即可能形成突破性技術創新(Solheim、Boschma and Herstad,2018)。
在產業層面,演化經濟地理學基于微觀層面上的企業衍生來認識產業分化過程。Klepper(2007)從企業微觀層面考察了1895—1966 年美國底特律汽車產業集群的發展,發現新企業繼承了在位企業的某些“基因”并不斷從在位企業中衍生出來,從而形成了底特律汽車產業集群。美國許多其他產業集群的形成都是在位企業不斷衍生的結果(Klepper,2009)。演化經濟地理學者進一步提出,在產業層面,新產業同樣是從在位產業中分化出來的(Boschma,2015),這一分化過程是一個相關多樣化分化過程(Frenken、van Oort and Verburg,2007a;Neffke et al.,,2011),即現在產業基于自身知識與技術分化出新產業,二者存在較強技術關聯(Boschma et al.2012b)。技術關聯是指兩種產業使用的知識與技術較為相似。
在區域層面,區域產業演化表現為路徑依賴特性(Neffke,Henning and Boschma,2011)。傳統上,研究認為大都市地區存在多樣化知識、技術與產業,不同類型知識與技術重組有利于創新和經濟增長(Jacobs,1969)。演化經濟地理學提出,盡管經濟較為發達的地區存在各類知識,但認知距離較遠的知識并不容易重組,導致了不相關多樣化分化相對較少(Frenken et al.,2007a)。基于相關多樣化分化原理,區域現有存量知識與技術為未來新產業的產生劃定了可能性空間,與現有產業存在較弱技術關聯的新產業往往難以形成(Boschma et al.,2012b)。從這個意義上說,區域產業演化是路徑依賴的。許多研究實證研究了國家、區域與城市產業演化的路徑依賴性。Hidalgo 等(2007)通過考察世界各國出口產品演化發現,各國新出口的產品與現有出口產業在“產品空間”上的距離較短,往往存在某種關聯性。Boschma 等(2013)基于西班牙1988—2008 年的出口數據發現,新出口產品與區域現有出口產品使用相似的技術能力。在中國,與本地產業具有較高技術關聯的產業更容易進入該區域,而與本地產業技術關聯較低的產業更容易從該區域退出(He、Yan and Rigby,2018)。中國出口產品演化同樣具有路徑依賴性(賀燦飛、董瑤和周沂,2016)。不僅僅是城市產業演化具有路徑依賴性,城市技術演化同樣具有路徑依賴性(Colombelli、Krafft and Quatraro,2014;Rigby,2015)。
總體而言,當前區域產業演化的路徑依賴理論具有以下特點:第一,以企業為基本分析單元,將中觀層面上的區域產業演化路徑看作是微觀層面上企業行為的結果。第二,將知識與技術邏輯置于主導地位,知識與技術邏輯決定了區域產業演化路徑。第三,認為區域內現有產業內生分化出新產業。第四,多基于歐洲和美國等發達國家的產業實踐,這些國家的新產業往往處于科技前沿。這些特點決定了區域產業路徑依賴理論既存在一定合理性,又存在諸多缺陷。
技術關聯、相關多樣化分化與路徑依賴這一主流敘述存在諸多局限(Isaksen and Trippl,2017;Trippl、Grillitsch and Isaksen,2017)。這一主流敘述強調了區域現有產業可以內生分化出新產業,并且二者存在較強技術關聯(Boschma et al.,2012a;Frenken and Boschma,2007)。這種情況多發生于經濟較發達地區,欠發達地區實際上并不具備內生產業分化能力(Isaksen and Trippl,2016;Barzotto et al.,2019;Isaksen,2015)。因此,演化經濟地理學一方面開始借鑒區域創新系統理論,將區域類型進行了細化;另一方面則提出了更多概念來詳細刻畫不同類型地區的區域產業演化路徑。
就區域產業演化路徑而言,最初研究圍繞路徑依賴的反面展開(Zhu、He and Zhou,2017),提出了路徑突破的概念,即新產業與區域現有產業沒有較強技術關聯(賀燦飛,2018a)。然而,這種二分法依然無法全面概括不同類型地區的區域產業演化路徑。因此,學者們做了進一步細化,提出了路徑延伸(path extension)、路徑革新(path modernization)、路徑分化(path branching)、路徑移植(path importation)、路徑多樣化(path diversification)和路徑突破(path creation)等概念(Grillitsch、Asheim and Trippl,2018;Isaksen、T?dtling and Trippl,2018)。路徑延伸是指現有產業通過漸進式技術創新而發展。路徑革新是指現有產業通過重大技術創新或組織變革來實現發展。路徑延伸與路徑革新主要針對現有產業增長。路徑分化是指演化經濟地理學主流敘述中的相關多樣化,將其稱為路徑更新(path renewal)。路徑分化或路徑更新涉及新產業的產生。路徑移植是指將現有產業從一個地區移植到另一個地區,且另一個地區的產業結構與該產業并沒有較強的技術關聯,這種現象可以發生于發達國家核心與邊緣地區之間,也可以發生于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路徑多樣化是指不相關知識進行重組產生新產業,即演化經濟地理學主流敘述中的不相關多樣化分化。路徑突破是指由重大技術突破或科學發現所引發的新產業(Grillitsch et al.,2018)。實際上,不同學者在使用路徑突破這一概念時往往各有偏向,有些是為了突出新產業與區域現有產業沒有較強技術關聯,有些是指不相關多樣化分化,有些則強調重大技術突破或科學發現所引發的新產業。
演化經濟地理學借鑒區域創新系統理論對區域類型進行細分,研究了不同區域創新系統在區域產業演化路徑方面的差異,以及不同創新系統如何實現路徑更新與路徑突破,從而完成自身轉型(Isaksen and Trippl,2014)。區域創新系統可以分為三類,即(1)組織厚度高且多樣化的地區,如大都市區或經濟核心區;(2)組織厚度高且專業化地區,如老工業地區或專業化程度較高的地區;(3)組織厚度較低的地區,如落后地區(T?dtling and Trippl,2005)。不同類型地區在產業多樣化水平、創新活力與創新類型、大學與研發機構數量、專業化服務機構以及社會資本等方面存在諸多差異。這些特點決定了不同類型地區具有不同的產業演化路徑(Isaksen and Trippl,2014)。一般認為,組織厚度高且多樣化的地區具備內生產業分化能力,可以不斷實現路徑更新與路徑突破。組織厚度高且多樣化的地區具有多種類型的產業集群、企業R&D 投入高、知識吸收能力強、高等院校云集、地區內部知識溢出多、橋梁型與紐帶型社會齊備、推動企業創新與發展的制度較為完善,因而可以不斷地進行相關多樣化分化,并實現路徑突破。組織厚度高且專業化地區推動路徑更新的內生動力相對較弱,其往往不斷延伸現有產業發展路徑。專業化程度較高的地區往往具備發展較為成熟的產業,其技術演化路徑較為明確。科研院所、培訓機構與信息服務機構等可以提供專業化服務。紐帶型社會資本有利于本地現有知識傳播。這些在一定時間內會產生正向鎖定效應,從而推動現有產業發展路徑的不斷延伸。但當經濟處于衰退期時,正向鎖定效應會變為負向鎖定效應。組織厚度較低的地區產業基礎薄弱,企業吸收能力弱,僅有極少量的過程創新與產品創新,區域內知識流動少,相關知識生產與服務機構缺乏,紐帶型社會資本抑制新知識、新觀點的傳播。因此,落后地區幾乎不具備內生產業分化能力,難以實現路徑更新與路徑突破,其往往只能被動延伸現有產業發展路徑,并且具有極高的風險陷入負向鎖定與路徑耗竭(path exhaustion)(Isaksen,2015)。這類地區發展往往需要借助外部力量,通過植入新產業來實現發展。
總體而言,隨著對相關多樣化理論的批判,演化經濟地理學在諸多方面發生了較大變化。第一,突破了路徑依賴與路徑突破的二分法,提出了更多區域產業演化模式。第二,相關多樣化理論繼承了納爾遜和溫特以企業為核心的分析傳統,而基于區域創新系統的新理論則包含了更多經濟主體,并轉向了更加整體主義的制度分析傳統。第三,相關多樣化理論更強調知識、技術與技能等對區域產業路徑依賴的作用,但區域創新系統方法將區域內部資產進行了泛化,還包括更為抽象的能力、制度以及社會資本等因素。第四,早期演化經濟地理學理論主要研究區域產業演化為何具有路徑依賴性,然后開始關注如何推動新產業發展路徑的形成,尤其是落后地區以及專業化地區如何實現路徑更新與路徑突破。
意識到技術關聯、相關多樣化與城市產業分化這一主流敘述的局限性,一些研究開始借鑒地理政治經濟學、制度經濟學、全球生產網絡以及可持續性轉型等相關理論來研究區域新發展路徑,將多種經濟主體納入分析框架、進一步細化新發展路徑的形成過程、關注不同尺度上的制度與政策因素對演化路徑的影響。
演化經濟地理學將區域產業演化看作是一個內生的產業分化過程,新產業從現有產業中分化出來,并且二者存在較強技術關聯(Boschma et al.,2012a)。對發達國家核心地區而言,這種認識存在一定的合理性。發達國家核心地區占據科技與產業前沿,前面是科技與產業的無人區。新科技與新產業的出現是從零到一的跨越。新知識、新科技與新產業往往建立在已有知識、科技與產業基礎之上,導致新技術與新產業發展表現出路徑依賴的特點。然而,發達國家外圍地區以及后發國家往往不具備較強的內生產業分化能力(Trippl、Grillitsch and Isaksen,2018)。在經濟全球化的時代,落后地區的產業演化可以受到非本地力量的影響,被動或主動地嵌入全球生產網絡。當前,演化經濟地理學越來越關注外生力量對區域產業演化路徑的影響,研究主要圍繞兩方面展開:第一,一些學者研究外生力量是否能夠推動區域路徑突破(Zhu et al.,2017;Neffke et al.,2018;Elekes、Boschma and Lengyel,2019);第二,另外一些學者研究如何才能將外生力量與區域內部力量組織起來從而推動新發展路徑的形成,尤其是落后地區和專業化地區發展路徑的更新與突破(Isaksen and Trippl,2017;Barzotto et al.2019;Chaminade et al.,2019)。就分析方法而言,研究普遍采用了跨尺度分析方法(Essletzbichler,2012;Hassink、Isaksen and Trippl,2019)。
許多實證研究探討外部力量對區域路徑突破的作用。Zhu等(2017)基于中國的產品出口數據研究,發現增強外部聯系有利于中國區域發展突破路徑。Neffke 等(2018)基于1994—2010 年瑞典的就業數據,比較了本地初創企業與在位企業、本地企業與非本地企業對區域能力結構變遷的影響,發現非本地的創業型企業是區域能力結構變遷的主要推動者,而本地在位企業傾向于增強區域現有發展路徑(Neffke et al.,2018)。Elekes 等(2019)基于匈牙利2000—2009 年的數據分析了區域非相關多樣化的推動主體,同樣發現外資企業為區域創造了全新發展路徑(Elekes et al.,2019)。這些研究結果都說明企業家精神并非僅存在于區域內部,有時外部經濟主體反而更有可能發現新機會和引進新產品。一些研究關注外部知識、技術關聯與創新的關系,發現外部知識更多地推動關聯性技術創新而對不相關性的技術創新作用不大(Miguelez and Moreno,2018)。總體而言,許多實證研究證實了外部力量對區域路徑突破的作用。然而,這些研究沒有說明外部力量是如何被引進的、引進需要什么樣的制度條件、其如何與區域內部力量相互作用而形成新產業的發展路徑。因此,許多研究將外部力量進行細化,研究了外部力量對不同類型地區新發展路徑形成的影響,尤其關注外部力量對落后地區與專業化地區路徑更新與突破的影響。
研究還探討了外部力量對不同地區新發展路徑形成的影響。Trippl等(2018)指出在形成新產業發展路徑時,組織厚度高且產業多樣化的地區、組織厚度高但產業專業化的地區和產業發展薄弱地區對外部資源的需求程度、對外部知識的吸引與吸收能力存在較大差異。外部資源的獲取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進入本地的外部經濟主體,如FDI、歸國技術型企業家、R&D 機構等;第二,本地外部連接,如市場聯系、跨國并購、親朋好友、貿易展覽等。不同類型地區的資源稟賦不同,對外部資源需求、吸引與吸收能力不同,因而在創造新發展路徑時需要制定差異化的政策(Trippl et al.,2018)。例如,落后地區往往最需要外部知識,但對外部知識的吸引與吸收能力卻相對較弱。此時,只有外生力量與國家力量共同發力才能植入新產業,推動新發展路徑的形成(Isaksen and Trippl,2017)。研究還比較了專業化地區的路徑突破與路徑更新。專業化地區要實現路徑突破,就要在本地能力的基礎上從區域外部引入不相關領域的新知識和新技術。然而,本地企業在與外部組織機構建立有效聯系時存在諸多困難。政府將不同地區擁有不同知識的組織機構聯系與組織起來就至關重要。沒有國家層面的牽線搭橋就難以形成新網絡、輸入新知識,這時專業化地區只能進行路徑更新或路徑延伸(Chaminade et al.,2019)。由此可見,不論是在專業化地區還是落后地區,外部力量往往無法單獨發揮作用。在外圍地區外部力量需要與國家政策相配合才能植入新產業;在專業化地區,只有國家力量才能將區域內部資源與區域外部資源聯系、組織與協調起來,從而實現路徑突破。因此,在理解區域新發展路徑的形成時,僅僅關注外部力量是不充分的,還要考慮存在于不同尺度的多個經濟主體及不同經濟主體之間的互動。
演化經濟地理學繼承了納爾遜和溫特演化經濟學的研究傳統,將關注重點放在企業(Nelson and Winter,1982)。區域層面的新發展路徑是微觀層面企業行為的結果。這種簡化的描述忽略了區域新發展路徑形成過程中其他經濟主體的作用及其集體行動,如不同層級的政府、大學與研究機構、商業協會與貿易組織等(MacKinnon et al.,2009;Pike et al.,2009;Pike et al.,2016)。一些研究探討了區域新發展路徑形成過程中高層級政府跨區協調作用以及大學與研究機構的衍生作用等。例如,Dawley 等考察了1980—2010 年英國東北部落后地區海上風力發電產業的形成,發現不同層級的政府和政策制定者對這一產業的形成發揮了重要作用。經濟發展落后地區本身就不像發達地區那樣具備內生的產業分化能力,因此更需要關注政府等及其他經濟主體的作用(Dawley,2014;Dawley et al.,2015)。MacKinnon 等(2018b)對比了德國、英國和挪威海上風力發電產業的形成與發展,認為要推動新產業的形成往往需要將不同地區的資源連接與組織起來,更高層級的政府就至關重要(MacKinnon et al.,2018)。
一些研究進一步將不同經濟主體置于區域創新系統中,分析不同新產業發展路徑所需要的企業個體能動性與系統整體能動性(Isaksen et al.,2018)。區域創新系統既可能是新發展路徑形成的推動者,也可能是阻礙者。例如,一些運行良好的區域創新系統可能不斷推動漸進式創新,從而強化現有產業發展路徑。從動態視角看,這不利于路徑突破式新產業的形成與發展。從長期來看,區域創新系統需要不斷轉型,而轉型成功既需要企業個體層面的能動性,又需要系統整體層面的能動性,否則可能產生系統失靈問題(Nelson et al.,2018)。在系統層面,不同經濟主體需要參與其中,提升系統能力。新的系統能力形成往往需要新機構的建立,如共享實驗室、共同培訓機構、產業與貿易協會等。一些研究分析了不同區域發展路徑所依托的個體能動性與系統能動性(Isaksen et al.,2019)。區域發展路徑分為路徑延伸、路徑升級、路徑分化和路徑突破,前兩者往往涉及現有產業競爭力的增強,只不過路徑延伸強調漸進創新,而路徑升級強調現有產業的重大技術與組織創新。路徑分化與路徑突破則包含新產業的產生,前者是相關多樣化,而后者是跟本地沒有較強關聯的全新產業。總體而言,從路徑延伸、路徑升級、路徑分化到路徑突破,對個體能動性的要求不斷提高,系統轉變強度也不斷提高。例如,就路徑延伸而言,企業個體僅需要沿著原有技術軌道進行漸進創新,系統保持相對穩定即可。而就路徑突破式新產業的產生而言,企業個體需要取得突破性技術創新,并將創新成果成功商業化。在系統層面,這一過程往往涉及大學和研究機構的合作,并伴隨著新機構的形成、新生產組織模式的出現、新制度安排以及政策工具的使用等(Isaksen et al.,2019)。當然,以上這些還僅僅是一些概念框架,演化經濟地理學急需展開扎實的實證研究,挖掘企業、大學、協會以及政府等在不同形式新發展路徑形成中的作用。與此同時,我們需要看到,區域創新系統理論仍然存在許多缺陷。例如,區域創新系統理論在分析區域新發展路徑的形成時仍然圍繞知識過程,但現在越來越多的研究認識到新發展路徑的形成不僅涉及知識過程,還涉及一系列非知識過程。
根據演化經濟地理學的主流敘述,受制于認知鄰近,企業更容易搜索和學習到關聯性知識與技術,或者企業更容易將關聯性知識進行重新組合,從而形成新產業(Frenken、Van Oort and Verburg,2007b)。這一主流敘述實際上沒有對新產業的形成過程進行細致的描述,尤其是忽視了新產業形成過程中的非知識過程。在現實世界中,許多地區都擁有某種知識、技術、能力與產業,但并非所有地區都會分化出同樣的關聯性產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技術關聯僅僅是新產業發展路徑形成的必要條件。或者,知識過程僅僅是新產業發展路徑形成的一個環節,其他環節同樣非常重要(Gustafsson et al.,2016)。許多研究借鑒轉型理論與技術創新系統理論詳細刻畫了區域新發展路徑的形成過程(Binz、Truffer and Coenen,2016,MacKinnon et al.,2019)。當然,這些過程不一定遵循特定次序,也有可能平行推進。Binz 等(2016)提出新發展路徑的形成涉及四個過程。第一,新知識生產與新技術產生。這一過程往往涉及企業、大學以及研發機構等,并且相關合作企業、大學與研究機構可能都位于區域外部。第二,利基市場建構。新產品投放市場后,消費者并不熟悉,不一定具備市場競爭力。因此,在一定時期內提供保護性空間至關重要。這時企業家需要游說政府,要求給予一定時間的補貼或稅收減免。如果出口到國外,則可能需要一定時期的出口退稅等政策。第三,投資動員。新產品形成初期,是否能夠取得成功充滿較大不確定性。一般性商業銀行出于風險考慮往往不會提供貸款。企業從不同地區獲得天使投資、風險投資、政府基金與示范項目資助就尤為重要。第四,產品與技術合規化。從社會學意義上看,新產品需要符合人們的價值觀、風俗與習慣,并且需要符合當地制度規定。例如,許多地區人們具有較強的生態化與綠色化理念,一些不符合生態化與綠色化理念的產業往往無法形成(Binz et al.,2016)。總之,在區域新發展路徑形成過程中,知識生產過程是其中重要一環,但知識不應該被放在絕對的優先位置,其他非知識過程同樣重要(劉志高和張薇,2018)。不論是知識創造、利基市場構建,還是投資動員,各個環節所依托的關鍵資源并非一定存在于區域內部,而可能廣泛存在于其他地區。因此,關鍵是要將不同地區的優勢資源整合與錨定起來。
制度影響區域產業演化路徑和區域新發展路徑(Hassink、Klaerding and Marques,2014,Martin and Sunley,2015)。演化經濟地理學最初主要關注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對區域產業演化路徑的影響。例如,Boschma and Capone(2015)探討了自由型市場制度與協調型市場制度對區域產業分化的影響,發現自由型市場經濟的制度框架更有利于區域進行不相關多樣化分化,而協調型市場經濟的制度框架會更多地推動相關多樣化分化。Cortinovis等(2017)比較了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對區域產業分化的影響,發現非正式制度對區域產業分化更為重要,在非正式制度中連接型社會資本比紐帶型社會資本更能促進非相關多樣化分化。此類研究將制度看作是固定不變的,沒有考慮制度變遷以及制度變遷與區域產業的協同演化(Gong and Hassink,2019)。
近年來,一些研究提出不同新發展路徑需要不同形式的制度變遷,不同制度變遷模式的推動主體并不相同(Evenhuis,2017a;Evenhuis,2017b;Hu and Yang,2019)。一些研究將制度變遷分為制度層疊(layer)、制度轉換(conversion)、制度漂流(drift)、制度替換(displacement)和制度移除(dismantling)等。制度層疊可以分為兩類,即制度增厚(thicken)和正向制度疊加(positive layer)。路徑延伸過程中往往伴隨著制度增厚。在落后地區或能動性較為缺乏的專業化地區,現有互惠共同體出于自身利益考慮,會引入有助于強化原有產業發展路徑的新制度。區域原有制度體系得以強化,原有產業發展路徑不斷延伸。路徑移植需要正向制度疊加。在制度體系尚未完全建立、制度模糊性較強的地區,一些企業家會嘗試性地移植外部新產業。如果新產業擁有一定的利基市場,會不斷地從各個方面重新定義制度體系。相關制度安排不斷疊加到已有制度基礎之上,保障移植產業逐步成長,不斷發展壯大。現有制度體系是路徑更新的溫床。不論現有制度體系多么完善或者多么僵化,機會主義分子總可以利用現有制度體系創造出新的生產可能性空間。機會主義者既可以在現有制度體系下基于本地資產進行相關多樣化,也可以將外部資源引入本地,并在本地制度體系下形成良性運轉,從而更新現有產業發展路徑。
路徑枯竭與制度漂流往往相伴而行。外部經濟與制度環境不斷變化,若本地經濟主體不隨之動態調整,不主動改變其過去賴以生存的制度體系,那么區域將逐步衰退,陷入路徑枯竭。原有制度名存實亡,隨波逐流,最終淪為空制度。經濟落后地區如此,變革能力弱的僵化地區同樣如此。路徑突破與制度移除相生相伴,都需要“造反者”。“造反者”既可以是推動突破性技術形成與應用的企業家,也可以是不斷追求變革、不斷砸爛舊制度的改革者。一方面,新突破性技術會產生新型產業發展形態,新型產業發展形態需要系統性地移除現有制度并系統性地重建新制度;另一方面,改革者的重大制度變革會為重大路徑突破提供可能性空間。許多研究都突出國家調節在路徑突破型新產業形成與發展中的作用(MacKinnon et al.,2019)。不同形式的新產業發展路徑往往需要不同形式的制度變革。路徑依賴型新產業可以在現有制度體系下形成,路徑突破型新產業的發展需要較大的制度移除與制度重建,即產業與制度共同演化,并且其往往涉及國家調節作用。路徑植入式新產業的培育、發展與壯大往往需要持續的正向激勵,這時不斷地疊加相關制度安排就至關重要。
以上這些論述關注區域內部不同新產業發展路徑形成與不同制度變遷模式的協同關系,沒有對不同地區產業與制度的協同演化作跨尺度分析(Gong and Hassink,2019)。Hassink 等(2019)提出產業與制度的協同演化是一個跨尺度過程,全球尺度或其他地區產業與制度變化可以通過一系列途徑與本地產業和制度調整耦合在一起。因此,經濟地理學需要在更高尺度關注同一經濟過程中,不同地區之間產業與制度的協同演化。在研究產業與制度的跨尺度協同演化時,需要關注層級、向度和勢能差。盡管事物之間是普遍聯系的,但有時局部變化的影響僅能限于層級內部而無法迅速改變層級結構。例如地區某產業發展無法改變國家科技體制。不同地區之間盡管存在著產業與制度的協同演化,但勢能較大地區的變化往往起著決定性作用。勢能差高與勢能差大致相同地區的產業與制度協同演化可能具有不同形式。總體而言,就制度變遷與新產業發展路徑形成之間的關系,當前仍以理論研究為主,急需開展大規模實證研究。
區域發展一直是經濟地理學及相關學科關注的重點問題。經濟學關注區域經濟收斂與發散。但在馬克思主義經濟地理學看來,區域經濟收斂與發散是一個偽問題,因為不平衡發展與周期性區域產業重構是資本主義的內在屬性。20世紀80年代后,新區域主義關注文化、信任和制度等非經濟因素對產業集群和區域創新的影響。隨后,一些研究跳出就區域論區域的窠臼,開始關注全球化背景下全球—地方聯系與區域發展的關系。近年來,這些研究將全球價值鏈理論引入地理學研究之中,形成了全球生產網絡理論,重點關注了全球領導型企業與后發地區企業的戰略耦合。21世紀以來,演化經濟地理學興起,從動態視角出發,將知識與技術置于分析核心位置,試圖揭示區域產業演化路徑與區域新發展路徑的形成規律。
第一,演化經濟地理學強調區域產業演化的路徑依賴性。最初研究關注技術關聯的作用,認為區域會演化出與本地具有較強技術關聯的新產業。隨后研究強調地區特定經濟活動及支撐這些經濟活動的制度框架會為新產業的產生劃定空間。其次,研究關注到路徑依賴無法全面概括區域產業演化,進而提出了路徑突破、路徑更新、路徑移植和路徑延伸等概念。不同類型地區,如發達地區、專業化地區和落后地區,往往表現出不同的演化路徑。
第二,演化經濟地理學探討區域新發展路徑。研究注意到技術關聯、相關多樣化分化與區域產業演化的路徑依賴這一主流敘述存在較多缺陷。因此,利用外部資源與建立外部聯系成為推動落后地區與專業化地區路徑突破與路徑更新的重要途徑。然而,外部力量往往無法單獨發揮作用,更高層級政府能將不同地區資源組織與動員起來。因此,區域新發展路徑形成還是一個多主體參與的過程。此外,區域新發展路徑的形成也不僅僅是一個知識過程,還涉及利基市場構建、大規模投資動員和產品與技術合規化等過程。這些過程同樣涉及多類經濟主體,并且可以跨越多個尺度。
第三,制度影響新發展路徑,不同形式的新發展路徑往往需要不同形式的制度變遷。路徑依賴型新產業可以在現有制度體系下生成,路徑突破型新產業需要較大的制度移除與制度重建。路徑植入式新產業的培育、發展與壯大往往需要持續的正向激勵,這時不斷疊加相關制度安排就至關重要。路徑延伸過程往往伴隨著制度增厚。除關注區域層面的制度與產業共同演化外,制度與產業協同演化還是一個跨尺度過程。不同地區之間制度與產業實際上處于同一經濟過程之中,其往往存在跨尺度協同演化。
演化經濟地理學在諸多方面還需要進一步深化:
第一,演化經濟地理學強調通過路徑更新或路徑突破來推動區域經濟增長,但對后發國家來說現有產業競爭力(路徑升級)提升同樣重要。演化經濟地理學需關注后發國家的創新型企業,需要借鑒管理學與組織理論來研究企業組織及其學習過程。演化經濟學將企業組織打開,強調后發國家企業在戰略意志與支撐技術學習的組織系統形成耦合的條件下,持續性地投入自己有限但日益增長的戰略性資源,從而開拓市場空間,獲得成功(Feng,2019)。演化經濟地理學同樣需要關注企業組織系統以及多尺度因素對這些組織系統帶來的影響。從某種程度上說,當前演化經濟地理學并不知道企業組織是如何學習與提升技術的。
第二,演化經濟地理學需要區分生產能力與技術開發能力。當前,演化經濟地理學強調外部力量對區域路徑突破的影響,但是通過路徑移植而獲得的新產業可能僅僅提高了區域生產能力,卻并不一定帶來技術開發能力(路風,2018)。例如,跨國公司的分支機構建立有時只能帶來生產能力,卻帶不來技術開發能力。技術開發能力只能存在于企業組織內部,外部知識只能經企業組織吸收才能轉化為有效知識。因此,演化經濟地理學需要研究本地創新型企業如何繞開全球價值鏈,在自己的開發平臺上吸收外部知識,從而創造出新產業發展路徑。
第三,不僅是區域過去累積的資產影響未來產業發展方向,對未來的預期同樣會影響現在的決策(Grillitsch and Sotarauta,2019)。因此,演化經濟地理學需要開展更多地實證研究,來闡述未來預期在推動新發展路徑形成時與路徑依賴性產業演化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