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曉霖 歐陽合意 黃向前
肺結核是個古老的疾病,自人類有記錄以來,就有許多因感染肺結核而死亡的病例記載。在20世紀初的美國和歐洲,肺結核殺死了約七分之一的人。其中,有一位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真名埃里克·布萊爾,Eric Arthur Blair,1903-1950)就是肺結核疾病的受害者。奧威爾的一生如彗星,雖然短暫但卻耀眼。奧威爾是一名左翼作家,他非常關注窮人的生活狀況,并對他們受到的非人性骯臟對待進行揭露。其代表作《動物農場》和《1984》是世界文壇最著名的政治諷喻小說??梢哉f,奧威爾的認可度和知名度在死后遠超其生前,且對后世影響深遠。
奧威爾寫過一篇名為《窮人之死》(How the Poor Die,1946)的自傳式短文。它講述1929年奧威爾落魄巴黎時,因肺結核病在一家名為“X醫院”的公立醫院住院的經歷。奧威爾在這部作品中,以獨到的眼光、生動的細節描述了這家醫院毫無人性的醫療內幕,講述了這家醫院如何從收治“麻風病人和死于類似傳染性疾病的人”的臨時病房衍變為醫生利用窮人“廉價”的身體進行醫學教育的地方。奧威爾認為當時的醫院環境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醫學所應該有的人文關懷在這里變得無影無蹤;而熟悉的是十九世紀醫學史上無麻醉的殘酷手術和醫治方式的描述居然真實地發生在二十世紀初,那些當時被比喻為殺人狂似的外科醫生竟然出現在自己眼前。這樣的情景讓奧威爾想起丁尼生(Afred Tennyson)的《兒童醫院:埃米》(Children's Hospital:Emmie,1880),在那間醫院里,肺炎患者必須接受熱水浴、拔火罐和芥末熱敷等各種療法。
在這篇小說中,奧威爾無法忍受醫院對患者的各種非人待遇,當他稍微恢復了一些氣力,立刻“義無反顧”地逃離了這家醫院。我們認為,奧威爾在這篇小說里記敘了進入二十世紀時醫學的發展狀況,尤其是在醫患關系上所發生的巨大變化。本文從小說中涉及的拔火罐敘事和去患者主體化現象兩個維度對小說進行解讀。從奧威爾生活的年代開始,隨著醫學科學技術的發展,醫患關系逐漸地從主體間的關系向“主-客體關系”轉變,患者的人性和尊嚴被現代醫學忽視。
拔罐是一項已使用超過三千年的傳統療法。它的操作方法是將專門的罐具吸附在需治療部位的皮膚上,隨后罐具中的吸力會將人體皮膚吸至罐內。如此留罐或走罐于皮膚表層上,則可促進該部位的血液循環、排除體內毒素,起到強身健體的功效,它也可以治療各式各樣的疾病,包含疼痛、發炎、感染和蟲蛇咬傷等。
在中國,提到拔罐的文獻主要有:漢朝(公元前202年-公 元220年)的《帛書》,它是一本隨葬書籍,其中有關于拔罐的最早紀錄;東晉醫學家、文學家葛洪(公元284-364年)曾在他的《肘后方》一書里寫過當時的中醫會用獸角作為拔火罐的工具,該書是第一次提到醫生親自嘗試拔罐療法;公元755年的《外臺秘要》一書最早描述拔罐用于治療特定病癥——結核?。磺宄瘯r期,趙學敏撰寫了《本草綱目拾遺》一書,提到“火罐氣”,即用火創造拔罐需要的吸力,并用竹、陶或玻璃器皿取代獸角作為工具等。此外,趙學敏也寫出不同罐法的歷史與起源、各樣罐具的形狀,以及其個別功能與應用。直至十九世紀五十年代,中國和俄羅斯的行醫者都花費大量心力研究拔罐療法。
中國人所說的“拔罐”,在西方稱為Cupping?,F存于巴比倫和亞述(約3000年前)的一個醫生印記上,記錄著“健康神尼努塔(Ninurta,眾醫神之長)的形象,他手持一杯吸術器械,另有兩個放在兩柱之間”。這意味著西方在“拔罐”的運用上同樣歷史悠久。在公元前1500多年的《埃伯莎草紙》(Papyrus Ebers)中,埃及記錄了這種吸杯療法。醫神埃斯克萊庇俄斯神廟的壁雕中有兩個火罐吸杯。西方對拔罐益處的描述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哲學家、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的醫學論述中討論了將火罐法用于四肢和背部的肌肉骨骼疾病、婦科疾病、咽炎和耳部及肺部疾病。
之后,西方許多醫生都在行醫中使用拔罐療法。拔罐在19世紀到20世紀的早期歐洲是很普遍的理療方式。英國著名拔罐師馬普爾森(Thomas Mapleson)在他的《論拔罐的藝 術》(A Treatise on the Art of Cupping,1814)一 書 中 詳 細列舉了適合于拔罐的各種疾病,包括中風、心絞痛、哮喘、吐血等。現代醫學教育之父威廉·奧斯勒爵士(Sir William Osler)在1923年再版的教科書《醫學原理與實踐》(The Principles and Practice of Medicine)中推薦使用拔罐法治療肺炎和急性脊髓炎1。
二十世紀初之后隨著對抗醫學與順勢療法兩種不同的醫學理念的分道揚鑣,拔罐療法逐漸被棄用,拔罐也逐漸退出西方世界的舞臺。棄用的主要原因在于人們缺乏對于其運作機制的認識,而非拔罐不具實際療效。奧威爾所描述的20世紀20年代末正是西方棄用拔罐療法的時期。然而,在為付不起治療費用的病人治病時,巴黎這家醫院仍然在使用這種“落后于時代”的療法。《窮人之死》里這樣描述了拔火罐療法的情形:
“當我躺下時,我看見一個露著圓肩、砂礫色頭發的小個子男人半裸著躺在對面病床上,一名醫生帶著學生在對他進行一種奇怪的操作。首先醫生從他的黑色包包中取出一打如同葡萄酒杯的小玻璃杯,然后學生們在各個杯中燃起火柴以消耗氧氣,接著將杯子扣在患者的背或胸上,杯內的真空會將皮膚拽起,成為一顆巨大的黃色水泡。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他們在對患者做的是一種叫拔罐的療法,是能在年代久遠的醫學課本中找到的療方……”
也許是室外的低溫讓奧威爾的高熱得到了緩解,奧威爾得以清醒地以旁觀者的視角,甚至帶著些觀看雜耍的意味觀察他們進行這野蠻的拔罐治療。然而,完成那個人的拔罐之后,醫生帶著醫學生們移步到了奧威爾的病床前,一把拽著我翻過身,一言不發地就將剛才使用過,還沒消過毒的火罐用到了奧威爾背上2。這讓出生于上層社會,特意隱藏在下層窮苦人群中觀察社會的奧威爾感到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受到極大挑戰。
從《窮人之死》這個故事里,我們可以看到奧威爾對拔罐治療的好奇與恐懼。在這所醫院里,無論罹患何種疾病,一進醫院都會予以火罐和芥子泥罨治療,這讓奧威爾感到不可思議。但實際上,真正讓奧威爾感到不可思議的不是拔罐治療方法本身,而是蠻橫霸道、冰冷強硬的行醫者和冷漠無情、無視患者人性自尊的醫學生。他們絲毫不顧及病人的身體承受能力和情感意愿,像對待沒有生命的物體一樣去任意擺布一個個活生生的病人。
當然,《窮人之死》里也透露了奧威爾對拔罐療法認識的偏差。拔罐并非一種野蠻的治療方式,用得恰當能起到很好的舒緩治療作用。在這部作品出版幾十年之后,拔罐正式作為一種科學的物理治療方法卷土重來,被傳統中醫、針灸師、推拿師、物理治療師、脊椎矯正師等高效地利用了起來。倫敦的皇家馬斯登癌癥中心(Royal Marsden Hospital)里的拔罐師往往具備醫學博士或外科醫師身份。在中醫里,拔罐至今仍是緩解疼痛和處理傷口、內科疾病、婦科以及皮膚問題的一種主要醫治手段。
奧威爾也是這樣,他一入院,在完全沒有跟醫生進行任何交流的情況下,就被醫生采取殘忍的、無法忍受的方法進行治療。盡管奧威爾有意反抗,卻沒有人理會。
緊接著第二天,一位醫生帶著幾十個實習生和醫學生來查房。雖然每天他們都在這些病床間走動,有些病人會哀嚎著請求他們看看,幫自己治療,但他們并不為所動,他們只會在那些患有他們感興趣的疾病或癥狀非常嚴重的患者面前停下來,好讓學生們熟悉這些疾病和癥狀。在這之中,奧威爾的肺部有典型的支氣管啰音,他也因此被醫生稱作“支氣管啰音的最佳標本”。醫生們會在奧威爾的身邊停留,讓學生們排著隊輪流在奧威爾的胸部進行叩診與聽診。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沒有一個人正眼看過奧威爾,或者與奧威爾進行問候與溝通。奧威爾覺得自己在他們眼里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具活“標本”,那場景就像是一群小男孩將手放在一臺非常昂貴先進的機器上。
當奧威爾身體稍有些好轉,他開始觀察病房環境和身邊的其他病人。只見病房里密集地排放著幾十張床位,擁擠而雜亂,空氣也是腐濁不堪。奧威爾右手邊的床位是一位跛足的男性,他看起來沒有太嚴重的問題,而且他總是第一個知道病房里誰去世了。他偶爾會將手舉到頭頂上,叫喚“43號”,那么就說明43號床病人去世了。
除此之外,奧威爾的大病房里還有一位重癥年輕男性,但其疾病始終無法確診,總之小便十分困難,而且哪怕一張壓在他身上的被子都會讓他發出疼痛的呻吟。護士每次把紅色尿壺遞給他,都要站在一旁等很久,先是像馬夫對馬匹一樣發出吆喝聲,如果他再不尿,她就極為惱火地尖吼一聲“尿”,他才尿出來。不久,這位病人被移到其他地方,孤獨死去,不再經受小便困難的難堪。
另一位引人注目的是57號床病人。他入院主要是因為酗酒引起了肝硬化。病房里幾乎所有人都認識這位患者,因為醫生總是將他用于現場案例教學。每周有兩個下午,一位嚴肅的醫生會帶著一幫學生來到病房,將57號推到病房中心位置。醫生會將他的病號服上衣拉開,露出他腫脹的腹部,然后開始跟學生講述。整個過程醫療團隊里沒有一個人跟病人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對病人微笑或點頭示意,只是盯著他的腹部,對作為一個活人的患者視而不見3。似乎在某種意義上而言,教學查房的主治醫師和一眾醫學生只是將病人當成活標本和動物一樣展示與擺布。
之后某一天的凌晨5點,臨床的跛足病人扯奧威爾的枕頭,把奧威爾喚醒,手舉到頭上,叫道“57號”——奧威爾馬上意識到肝硬化病人死掉了。在護士還沒有發現之前,跛足男人宣布了他的死訊。護士到了之后,冷漠地看了一眼,繼續做他們早班例行的體溫檢測。又經過了一兩個小時后,才另外來了兩名護士將他的尸體用布單包裹起來,打了個結后又離開了。最后,直到近10點才將他移走。
當奧威爾近距離看著這位已經死去的白人時,他想到很快這袋被包裹的“廢物”將被送到尸解室里,作為“自然死亡”的案例被解剖。這個可憐的老人就像一個在風中搖曳、繼而熄滅的蠟燭余燼,他的生命如此一文不名,在臨死之前床前沒有任何人可以告別。他只是一個“數字”——57,只是醫生解剖刀的“對象”。
通過閱讀這部著作,我們不難看出住在這家醫院免費病房里的窮人根本得不到最基本的治療與護理,他們像在監獄里或者說就像動物一樣過著沒有尊嚴的生活,感受不到一丁點的人間溫情??梢哉f這里的病人并沒有得到真正意義上的治療,醫護人員從來不會多看他們的一眼,多和他們說一句話,似乎在生命面前疾病本身才更有價值。這所醫院里沒有一位具有共情能力的醫生、護士或醫學生4。
在眾多文學作品里不但有因病人地位不能與病人共情的醫生,更有將自己看作科學家-醫生或實驗室科學家的醫生。從事臨床工作的醫生如果只注重其科學家和教學者身份,必定會讓他在與病人交往中抱有疏離、客觀、不近人情的態度,相較于患病的這個“主體的人”,他們對“客體的疾病”更感興趣5。這就與臨床所要求的以病人為中心的理念相去甚遠。這些以病人本人作為敘事者或從病人角度講述的故事告誡醫生,病人也是主體的人,作為醫生首先應該關注的不是疾病的形態特征、疾病的科學描述,而是病人的情感訴求。
醫患關系本應是一種純粹的人與人之間的主體關系。然而,在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的當代,醫患關系變成了“主-客體關系”,被“去主體化”的患者看起來更像車間里等待維修的機器。醫生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在20世紀中期就闡述了技術至上時代一個關于醫患關系的悖謬現象:一方面,在大量先進技術設備的幫助下,診斷更加準確,因而,病人可以得到更好的幫助;另一方面,醫生依賴于這些原本是輔助手段的技術,放棄了主體間互動、對病人進行個性化了解的機會,淪為了千人一面的技術員。
其實,這種過度醫療化的發展趨勢,不僅會對患者造成直接傷害,也會對醫生行業帶來一定的打擊。從醫生的角度上看,如果醫生將治病救人視為純粹的“技術活”,將很容易對自己醫生職業產生倦怠。醫生的職業激情一旦喪失殆盡,對病人的人文關懷就更成了奢望。在敘事醫學背景下,共情是一種醫護人員暫時拋棄自身的科學理性和醫學語言,隱藏自己的科學觀,不用經驗之談也不帶個人偏見地傾聽病人故事、理解病人內心情感細節并幫助其重構個性故事,真正進入病人豐富的內心世界的能力。
比如,作家醫生、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臨床教授、預防醫學研究所的創始人迪恩·奧尼希(Dean Ornish)曾研究發現:親密的社會關系和良好的醫患關系,可以促進冠狀動脈疾病的治療,甚至可以提供生命堅強的抵抗力。他因此發出感慨:“我們的心不僅是一個血泵……還是一顆情感的心,一顆心理的心,一顆精神的心。”6每個人都需要一種可以打開心扉、分享故事的親密關系,尤其是有著生死托付之交的醫患雙方。
而敘事性閱讀就是一個能夠不斷接近如此理想狀態的重要途徑。閱讀能夠讓醫生們走近各個不同故事的主人公,能夠令他們換一個主體視角看待這個世界的林林總總,也能幫助醫生們探索“科技理性和實證主義”的局限性,承認醫學的不確定性和相對性,在與病人接觸的過程中,自覺地、主動去了解并構建關于病人生活和患病體驗的故事,真正地做到感同身受。
詩人約翰·多恩提到“生病是最痛苦的,而生病的最大痛苦來自孤獨”。他在病中頓悟到所有人的生活都不是互相隔絕,而是互相連接的,他們具有關系性、情感性和主體性,這樣的思考最終引出了他那句名言——“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多恩的病中之歌教導我們在臨床語境下必須重視病人的精神和心理狀態,想要治愈身體,必須治愈靈魂。只重視客體的身體器官,不關注主體的情感與語言訴求,不是完整的、真正意義上的治療。
事實上,奧威爾出生于英屬殖民地印度,年幼時就曾飽受氣管炎癥狀困擾,但當時并沒有確定肇因到底是流感還是肺結核。之后,奧威爾在15至34歲之間至少有四次肺炎復發,受盡折磨,直到1929年才得以確診為肺結核。自從1927年奧威爾從緬甸回國,他就開始了長達4年的流浪,輾轉于英國和歐洲大陸,在酒店餐廳洗碗、在碼頭當搬運工、在書店賣書、在學校當教師等等7。正因為奧威爾的一生都親眼目睹了強權政治下窮人的生活狀況,所以他才樂于從窮困患者的視角揭示了巴黎那一間無情醫院的醫療內幕。
《窮人之死》是奧威爾一生創作的五篇大師級短文之一。經過奧威爾的切身體會,我們看到確實存在著一些醫護人員只是為了治“病”而機械工作。這種忽視人性,缺乏人文關懷的救治,具體表現為病房環境擁擠而骯臟,用編號代替患者姓名,治療過程粗暴莽撞,臨終及死亡護理不及時不到位等。這些做法都給病人的身心造成更加惡劣的創傷,最終造成他們不斷惡化的病情和痛苦萬分的死亡。另一方面,對于醫護人員本身也會承擔無法挽回的損失。如此形成惡性循環,整個醫療環境乃至全社會都終將無可救藥。這篇著作在當下看來,無論是醫學界還是傳媒界依舊是振聾發聵,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