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印關系要想超越邊界爭端,需要新思維、新框架。
在2020年這個多事之秋,中印加勒萬河谷事件又將這兩個文明古國推向對抗的邊緣。這起導致人員嚴重傷亡的不幸事件,既是幾年來中印邊界爭端上升的一個必須結果,也因地理、氣候等因素而具有偶然性,并非兩國決策層的主觀意愿。但無論如何,這起事件的發生,表明雙方現有的邊界管控機制已不再能滿足需要,中印關系發展已遠遠落后兩國實力和國際地位的發展。
歷史形成的中印邊界爭端
中國和印度是亞洲最古老的兩個國家。雖然是鄰國,但直到英印帝國(1858-1947)建立,兩國間從來沒有出現過領土和邊界爭端。兩國之間險惡的地理條件、傳統國家統治能力的有限性,事實上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天然的戰略緩沖地帶。但是隨著現代民族國家觀念的輸入,以及不斷上升的國家治理能力,使中印間的戰略緩沖地帶逐漸縮小、接近并形成矛盾和沖突。在一個確定的邊界線形成并被確認之前,摩擦和沖突將不可避免。
中印之間雖然沒有確定的邊界線,但是通過幾百年來的巡邏、治理、條約、戰爭和外交活動,兩國對這條邊界線的大致狀況,有著雖不精確但大致明確的看法:這條線整體上應該與喜馬拉雅山的走向相一致。在具體地段,應根據兩國政府的治理歷史和人民生活習慣進行調整。例如,在中印邊界東段,雖然原則上喜馬拉雅山是中印之間的緩沖地區,分水嶺是中印間最為理想的邊界線,但是由于中國在分水嶺以南的治理歷史,以及民眾沿山谷而居的生活習慣,分水嶺并不是中印間事實上的分界線。這條線應該沿著喜馬拉雅山南麓與布拉馬普特拉河北岸平原地帶的交界線而行。而在中段和西段,兩國的治理歷史和民眾生活習慣,又與東段有所不同。
不同的爭端圖景
中印之間事實上存在著兩個完全不同的爭端圖景。在媒體和公共輿論方面,中印兩國間存在的是領土爭端。這個爭端涉及到幾萬到十幾萬平方公里。這導致邊界地區的任何一次沖突,都會被帶上十幾萬平方公里,從而產生巨大的心理影響和宣傳效應。在現階段,兩國在不發生戰爭和軍事沖突的共識之下,領土主張和單方面劃線行為是通過基礎設施建設、日益頻繁的巡邏以及對邊界地區的管控所體現出來的。所以,在兩國官方的互動實踐中,存在的主要是邊界爭端,是對實控線的認知和管控問題。盡管兩國對這條線的大部分地段都沒有達成共識,但事實上兩國認知之間的差異,比想象的要小得多。在一些特殊的地段,如錫金段和一些山口地區,地理特別清晰,分歧與爭端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
中印兩國都是大國,都沒有以軍事迫使對方接受自己主張的能力和意愿。但是,兩國不同的視角產生了完全不同的心理體驗,不僅在兩國之間存在巨大的差距,在兩國內部的政府、學術界和民間輿論之間,也存在巨大的差距。由于現代國家對外決策過程的日益民主化和透明化,兩國在邊界爭端中的決策也受到公共輿論日益上升的影響。這導致兩國決策層在邊界爭端問題中的獨立決策能力,被不斷削弱。
在這個意義上,中印邊界爭端在社會心理和國內政治上的意義,經常會大于事實上的爭端和國家利益上的意義。雙方邊境爭端談判人員既要與對手進行博弈,也要與本國的一些極端言論進行斗爭。
曾經形成的共識
中印邊界爭端經歷了幾個重要的階段。在每個新階段,兩國之間都會形成更多的共識,爭端本身的性質和敏感性,也隨之不斷下降。
在第一階段,中印兩國對爭端是否存在無共識。1947年印度獨立,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950年印度共和國成立,兩國政府很快建立了正式的外交關系。從1949年到1959年,兩國在邊界地區逐漸開始歷史性地相遇。1951年2月,趁中國解放西藏的進程尚未完成之機,印度軍隊占領達旺,趕走西藏地方政府派駐的官員,“宣布達旺從此被置于印度的行政管轄下”。
1960年,周恩來總理專程訪問印度,與尼赫魯總理進行談判,但沒有形成共識。1962年中印邊境武裝沖突發生以后,不僅導致中印關系的劇變,還導致南亞格局和國際格局的變化,影響了兩國的發展路徑。中國與巴基斯坦關系的改善,為中美關系的改善提供了一個橋梁。而中美關系的改善,又為中國的改革開放打下了外交基礎。印度則相反,逐漸走上了親近蘇聯的道路,也影響到其國內經濟發展。小小的中印邊界爭端,居然成了撬動兩國發展方向和國際格局演變的一只巨大的“蝴蝶”。
在第二階段,中印對爭端本身的存在有共識,但是對爭端的內容無共識。1962年武裝沖突發生以后,兩國對爭端的存在開始產生共識。上世紀70年代末,兩國恢復正式外交關系以后,開始就邊界問題進行談判。這表明兩國都接受了邊界爭端存在這一基本事實。但兩國對爭端的內容無共識。中
國認為中印爭端主要存在于東段,大約9萬平方公里左右;印度認為中印爭端主要在西段,大約4萬多平方公里。把兩國的主張加在一起,大約有13萬平方公里,相同于兩國一個中等規模邦或省份的面積。
在第三階段,中印對爭端內容仍無共識,但是對爭端解決原則有共識。1987年,印度把占領的中方主張領土,升級為一個邦,導致兩國在邊境地區發生沖突,并險些導致更大規模的軍事沖突。這一危險推動兩國采取更加務實的態
度來對待這一問題。1988年12月拉吉夫,甘地總理訪問中國,是34年來印度總理首次訪問中國,是中印關系中的一次破冰之旅。1993年和1996年關于管控邊界地區的協議,把兩國邊界爭端穩定下來。2003年瓦杰帕伊總理訪問中國,兩國解決了一系列重大爭議和問題,把兩國間的領土爭端,降級為邊界爭端。2005年兩國簽署《解決中印邊界問題政治指導原則的協定》,兩國開始朝向最終解決問題的方向邁進。
在這一階段,中印兩國間雖然仍然存在很多問題,但邊界地區基本實現了和平與穩定。在此基礎上,兩國在經貿、人文、多邊和國際舞臺上的合作關系,也在不斷拓展。中印兩國都從邊界地區的和平與安寧中,享受到了巨大的紅利。
新問題的產生
當前中印兩國在邊界地區出現了一些新問題,主要是兩國巡邏行為常態化導致的兩軍相遇常態化,以及與此相關的兩軍對峙行為的暴力化。這主要是由于一些非邊界因素所導致的:一方面,兩國的快速發展,刺激起兩國民族主義情緒同時上升。這導致兩國民眾,都希望自己的軍人和外交人員,能夠表現得更加強硬一些。另一方面,兩國的國家實力同時上升,邊界基礎設施建設、邊防軍事能力建設都在增強,在邊界地區的控制能力也顯著上升。這導致兩國的民族主義情緒和國家榮譽感,過去主要體現為口水戰,現在可以通過增強的力量輸送渠道,轉化為在邊界地區的對峙行為和暴力沖突。
這說明,當前中印關系的發展水平,已經嚴重落后于兩國同時上升的國家實力以及同時上升的中印關系重要性;中印兩國之間的邊界管控機制,也落后于兩國在邊界地區日益增強的管控能力和日益頻繁的接觸現狀。中印關系以及中印邊界管控機制,都迫切地需要轉型升級。
中印邊界爭端的敏感性大于重要性,社會心理沖突大于國家利益沖突,問題可大可小,一切取決于兩國政府、民眾之間的互動關系。因此,兩國需要一個新思維、新框架。一方面,中印關系要超越邊界爭端,要為邊界爭端脫敏。兩國要管控好媒體和輿論,讓邊界爭端局限在邊界地區,不使之影響兩國關系的大局。另一方面,中印兩國要努力進行戰略互信建設。從邊界爭端到其他具體爭端,背后都是中印間缺少戰略互信。中印兩國既是鄰國,又是大國。兩國長期相處既是歷史的宿命,也是現實的使命。因此,從歷史和文明的角度出發,從對兩國人民負責任的視角出發,建立一系列的中印戰略互信建設機制,從戰略對話機制、人文交流機制到發展模式交流和相互學習機制,既是必然的,也是必需的。
本文作者張家棟為復旦大學南亞研究中心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