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旭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現代中國象棋的“將” 在棋制上有特殊規定:“將”不可離開“九宮”,且走法和“兵”(“卒”)相似,每步只能向四周前進一格。相比國際象棋中的“王” 或者日本將棋中的“玉將”,中國象棋的“將”活動范圍狹窄,殺傷力也明顯不足。但在先前的中國象棋制度中,與“將”異名而同用的棋子皆有強大的攻擊力。也就是說,現代中國象棋的“將”,其功能的“弱化”是歷史發展的結果。鑒于此,筆者嘗試梳理“將” 棋制的歷史演變,揭橥定型后的中國象棋中“將”背后蘊含的人文精神,并嘗試“以器見道”,探求象棋對當今人們生活與社會發展的啟示。
雖然中國象棋各個時期的游戲規則有所不同,但象棋游戲始終有一個決定戰局勝負、至高無上的棋子。這類棋子與現在的“將” 在本質上沒有差異。
古象棋有確據可考者,可溯至春秋戰國時期的“六博”。《楚辭·招魂》篇首次提及“象棋” 一詞,其云:“菎蔽象棋,有六簙些。分曹並進,遒相迫些。成梟而牟,呼五白些。” 戰國象棋由“箸”“棋”“局” 3種道具組成。棋子分為“一梟五散”,共有12 枚。伊文子謂:“博者貴梟,勝者必殺梟。”[1]12由此可知,“梟”如同現代象棋的“將”,其存亡關系著戰局的勝負。《戰國策》謂:“王獨不見夫博者之用梟耶,欲食則食,欲握則握。”[2]331“食” 與“握” 皆含有主體對客體的一種支配關系,透露出戰國象棋中,“梟” 凌駕于其他諸子之上的姿態。這種行止隨心的規則,賦予了“梟”強大的攻擊力和掌控力。
發展到漢代,古象棋演化為“格五”[1]11,棋制有所不同,但“梟”子仍未變化。《漢書·吾丘壽王傳》說:“吾丘壽王,字子贛,趙人也。以善格五,召待詔。”對于“格五”,蘇林注曰:“博之類,不用箭(箸),但行梟散。”“格五” 較先前的塞戲相比,棋子中“但行梟散” 的“散” 子發生了變化,但“梟” 因其獨一無二性,仍保持著至高無上的地位。
唐代“寶應象棋”,已有“上將”“輜車”“天馬”“六甲”等兵種,后由唐相牛僧孺增加棋子“炮”,與現代象棋在兵種上基本無異。《玄怪錄》中描述“上將”有言:“上將橫行係四方。”錢鐘書《管錐篇》指出“係”字乃“擊” 之訛。可見,唐代“寶應象棋” 的“上將”亦擁有極大的攻擊性,這正符合唐朝血氣方剛、威震諸夷的盛大氣象。
1997 年在洛陽北宋墓出土的一整套瓷質象棋,其棋制已于現代中國象棋無二[3]。由此,我們可以基本斷定中國象棋的“將”,其功能從“對外征服” 到“困守九宮” 的轉變發生在唐宋之間。
綜上,中國象棋的“將”曾經也像國際象棋的“王”和日本將棋的“玉將” 一樣,保留著極大的自主性和攻擊性。然而,隨著歷史的演變,中國象棋凝聚出新的智慧,并逐漸改變了自身的規則。
自北宋以后,象棋“將” 的棋制不再發生變化。這說明象棋“將” 功能的最終定型符合超越時代因素的本質規律。象棋作為一種游戲藝術,處于游戲與藝術的中間地帶,其同時受到游戲與藝術的雙重規定。席勒曾說:“只有當人充分是人的時候,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的時候,他才是完整的人。”[4]405這正彰顯游戲“無目的而合目的” 的趣味性。象棋是智力型游戲,其趣味性著重體現于“矛盾的建構與消釋”。棋手的每一著子都是化解舊的勢力格局并制造新的矛盾處境,在紛繁復雜的思維推理中完成與對手的矛盾斗爭。而象棋“將” 棋制的變更,額外使“將” 與其自身構建了矛盾關系,即處于進攻方的勢力同時也是防守方,反之亦然。若按照中國“陰陽” 的范疇來解釋象棋的矛盾性,更可見象棋的中國智慧。舉例來說,假設象棋中黑子處于主動進攻的優勢,則黑子在整體上屬“老陽”,已經打破勢力的平衡并趨于勝利的完結;而黑子的“將” 卻因其“自身的柔弱” 屬“少陰”,隨時可能有致命的危機。這時,紅子處于被動防守的劣勢,在整體上屬“老陰”,呈現頹敗下沉之象而存在失敗的可能;但紅子中的“帥”卻因其“自身的存在”而屬“少陽”,潛藏著反敗為勝的希望。陽中藏陰,陰中孕陽,可見棋局便是一副立體展開的“陰陽魚” 太極圖。中國藝術理論信奉“藝進乎道”,而“將” 棋制的變更恰恰符合中國人心中陰陽交感、生生不息、大化流行的宇宙圖式。
棋制定型后的“將” 透露出“無為” 的思想,這符合官方與民間兩個階層的共同期盼。中唐以后,“時代精神已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5]141。人們思想的普遍指向由外而內,注重內心的修養與精神的高卓。這些都使國人對人世征服與進取的興趣大打折扣,民族心理積淀的“無為而治” 思想重新煥發活力。另外,現代象棋中“將” 居于九宮而不可妄為是對權力的一種約束。體現在象棋中,便是“將” 作為最高統治者雖擁有莫大的武力,在一定的局勢下可以同“車” 一樣擁有最遠的攻擊范圍,卻不因此自矜自炫,深居“九宮”。這種規則雖以“將”為尊,但同時倒逼統治者“以民為本”。就社會整體而言,在上者“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 可以使處下者有更大的發揮空間,并充分調動他們的主觀能動性。現代象棋中,“將” 以其不矜不伐的陰柔之德凸顯其他諸棋子的功用。無論是開局只可一步一步前行的“卒”,還是至始至終守護在“將”身邊的“士”,皆以它們微小的舉動影響著整個戰局的變化。社會的發展也誠如此。只有掌權者善于分享權力,與民不爭,充分保障民眾的自由空間,才能夠凝聚每一份細微的力量,從而推動社會的整體進步和發展。由此可見,象棋中“將” 功能轉變的現象雖是歷史演進中偶然的結果,但符合文化的進步趨勢和歷史發展的必然要求。
《玄云棋經》云:“夫棋之制也,有天地方圓之象,有陰陽動靜之理,有星辰分布之序,有風雷變化之機,有春秋生殺之權,有山河表里之勢。”[6]74體悟象棋游戲的人文精神,有助于發掘優秀傳統文化對當今的啟示。
其一,象棋“將” 的棋制蘊含內省靜定的精神。象棋陰陽、強弱的互相轉化使棋手不得不時刻處于自身的對立面進行反觀。由于“將” 之柔弱而產生的危機意識使棋手在下棋時,不是一往無前地向外追逐最大利益,而是在內省中不斷調整自己的思維與行動。這種三思而后行的行為模式會極大削弱內心的盲目沖動,有助于心靈復歸靜定。面對眼前的誘惑能夠安然處之,這是一位優秀棋手需要具備的品質,也是我們為人處世必須遵循的法則。
其二,象棋“將” 的棋制有助于體悟“守中” 的智慧。“守中” 可以看作人在內省靜定的基礎上,對自我境界的進一步提升以及對“反者,道之動” 思想的體認。象棋與強調“益” 的圍棋不同,它所蘊含的哲學智慧更多地以“損” 為著眼點。象棋的規則是“復歸于無”,在矛盾對抗中一步步消磨最初的陣型。而“將” 的特殊屬性更為象棋增添了以“損” 求得“保身”的色彩。這種思維雖然從消極的反面著眼,但蘊含著豐富的辯證智慧。棋盤上,常常會有“棄子爭先”“舍車保帥” 的現象出現。棋手通觀全局后所不得不做出的這種判斷,實與天地、圣人不仁之大心相通。因為象棋游戲的根本目的是守護無為之“將”,使自己立于不敗,為完成守護任務,必須有負面意義上的“公正”。這種行為由象棋性質的先決條件決定,無可厚非。畢竟我們生存的世界,“益”“損”皆不可回避。“守中” 雖不是人生絕對要遵循的精神價值,卻是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尋求安身立命的重要參照。
其三,象棋“將” 的棋制揭橥“尊體強用” 的思想。象棋游戲分為紅黑兩方,就某一方單看,“將” 是“體” 而其他諸子為“用”。雖然其他諸子各有其獨特的走法與功能,但“將” 若亡則其他諸子皆無意義。如此,“將” 乃象棋游戲之根本,其余諸子的功能與意義都依附于“將” 的存在而存在。然而,游戲中,若諸子全無則“將” 亦無生機可言。現代中國象棋中,“尊體”與“強用”是相互依存,不可分離的。若由棋局觀社會,則會發現當下的中國是以“堅持黨的正確領導” 為體,以“調動和發揮廣大人民群眾的積極性和創造性”為用。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沒有領導,群眾的積極性既不能提高,也不能持久。”[7]14只有堅持黨的領導,才能充分調動和發揮廣大人民群眾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同時,只有調動群眾的積極性,黨的路線、方針、政策才能夠得到貫徹落實。對中國社會而言,只有體用不二、尊體強用,才能實現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目標。
此外,中國象棋“將” 棋制的變化,額外增添了對游戲終結的反思精神及追求“和” 的深層內涵。國際象棋中的“王” 在殘局中作用極大,而中國象棋的“將”不可脫離九宮,更不會跨過河界侵犯他國領域。中國象棋“將” 棋制的改變,使不得不“損” 的象棋游戲出現了更多“和棋” 的可能。放眼國際社會,在不得不進行的大國博弈中,中國也始終秉持謙遜、禮讓的原則。中國如同現代象棋的“將”一般,不是沒有強大的武力,只是我們一直不放棄在博弈中尋求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可能。總之,中國象棋游戲的精髓和中華民族的本性一樣,不在于求勝,而在不敗;不是克敵,而是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