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霞
(陜西警官職業學院 基礎教研部,陜西 西安 710021)
嚴歌苓是一位美籍華裔作家,其作品《小姨多鶴》在人物塑造上性格突出,語言個性。同時,小說有著宏大的歷史背景。故事將日本戰敗投降后的1945年作為故事的開始時間,張儉有一位妻子朱小環,其沒有生育能力,這使得張儉的父母頗為遺憾。偶然間,張儉父母發現了日本女人竹內多鶴,便花7 塊大洋將其買下,為張家傳宗接代。多鶴為張家生兒育女后,受到時代背景和社會文化的影響,多鶴的身份始終未得到認可,直到中日建交后才輾轉回到日本。作品跨越幾十年的時間展現不同時期的倫理現場,以兩條倫理線展現人物在不同的困惑中所進行的倫理選擇,站在當時的倫理立場上分析倫理選擇的結果,發揮文學作品倫理教誨功能的同時形成了完整的故事線。
尋找到作品的倫理線和解構作品的倫理結,是應用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分析作品的重點。文學作品分為橫向倫理結構和縱向倫理結構,橫向倫理結構主要體現在倫理結,縱向倫理結構則可視為文學作品的倫理線。《小姨多鶴》的故事發生在二戰進入尾聲,日本戰敗投降,大批之前移民來到中國東北的普通日本國民選擇了自殺或逃回日本。在艱難的逃亡中,16 歲的少女多鶴依靠對生的本能渴望逃過了死亡,被裝進麻袋賣給了張儉母親,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張儉的哥哥因為抗日而被日本人殺害,張儉的老婆朱小環被日本軍人驚嚇而流產,從此不能生育。國仇家恨的大背景下,日本少女多鶴的介入,使得整個家庭的關系變得曖昧和怪異[1]。
第一個倫理結是多鶴與張儉家庭的身份對立。由于中日的戰爭對立關系,張儉內心無法接受多鶴,其將多鶴定位為仇人,同時將自己的倫理身份定為受害者。張儉被群體倫理規范束縛,從內心無法接受與多鶴生兒育女。這種倫理關系的對立使得張儉在有與多鶴生育子女后依然拋棄了多鶴。而張儉的妻子朱小環進行身份定位時就有所不同。多鶴對于朱小環的倫理身份是不利的,但是朱小環認為人的生命高于一切,同時其具有比較成熟的倫理意識,其認為多鶴并沒有生存能力,同樣屬于戰爭的受害者。所以在多鶴歷經磨難后,小環一直在尋找多鶴。同時,小環一直在積極說服張儉。小環為張儉講述多鶴的逃亡經歷,以及在戰敗后多鶴內心的掙扎與絕望,逐漸告知張儉多鶴的受害者身份,使張儉對多鶴的對立情緒逐漸消失。在整個過程中,朱小環并沒有將自身利益放在第一位,在講述集體自殺事件時能夠做到感同身受,使得張儉逐漸對多鶴充滿關愛。小環一直在盡自己所能促進家庭的和諧,以至于家庭逐漸實現倫理和解。
張儉一直禁錮在狹隘的民族主義中,而小環的深明大義在這次倫理和解中起到重要的作用。作者通過樹立小環的形象,強調了在化解倫理困惑的過程中善良的重要性,是作者進行的一次倫理教誨。
第二個倫理結是張儉與多鶴之間的感情。兩個人從對立關系逐漸發展到倫理和解,在這個過程中,兩人的關系對小環造成了傷害,一夫二妻的結構使家庭陷入更大的倫理混亂。張儉為了消除倫理混亂,結束多鶴尷尬的倫理身份,去找了一直傾慕多鶴的小彭,可惜小彭的拒絕使得張儉沒有擺脫倫理困境。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多鶴的日籍身份使得小彭的內心存在障礙,在輿論的壓力下,小彭十分懼怕多鶴身上的政治風險。在這條倫理線中,張儉與多鶴的愛情建立在身份對立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無法破解的倫理死結,多鶴和小環在這個倫理結面前都是受害者。作者為小環樹立了深明大義又善良的形象。小環十分清楚,家庭的完整建立在混亂的倫理關系之上。在特殊的倫理環境下,小環選擇了回避三人之間混亂的倫理關系,提出了“湊合”。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會逐漸產生對小環的同情,同時能夠感受到張儉面對倫理困境時內心的矛盾沖突[2],充分體現了文學作品的倫理示警作用,即讓讀者認同面對復雜倫理關系時采用規避手段的方式。與此同時,作品中的人進行倫理選擇時也隱晦地表達了作者本人的倫理主張。張儉一家人面對多鶴,也就相當于中國人面對中日關系。多鶴代表的是戰敗后的日本人,她起伏的命運也是源于此。張儉與小環逐漸認清多鶴的受害者身份,在狹隘的民族主義之上,用大愛升華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在戰爭中,普通的日本群眾與中國群眾一樣,都是戰爭受害者,不應該成為仇恨的發泄對象,作者從實際出發,引起人們對戰爭問題的重新思考。
《小姨多鶴》中,隨著國情的發展和社會的變革,小說中的傳統倫理現場也在不斷發生變化。倫理現場的變化改變了社會倫理秩序,同時影響了傳統民眾對于倫理的判斷。在幾次倫理現場變化的過程中,多鶴的命運也發生著變化。小說的第二條倫理線圍繞著幾次重要的變革,講述多鶴在中國的經歷以及內心的變化,多鶴的行為也為張家人帶來了一些影響。所以說,倫理現場的變革促成了完整的第二條倫理線。第二條倫理線也是整部小說的高潮部分。傳統倫理現場和社會倫理秩序的改變,影響著小說中人物的倫理選擇,更能使讀者接受小說中富于變化的人物情節。
小說以鞍山解放為背景,講述了倫理現場的第一次改變。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很多舊的倫理習俗被逐漸替換,多鶴作為妾的身份無法被當時的時代背景認可,這也是多鶴的倫理身份第一次發生變化。多鶴進入張家時,其身份在民間是被認可的。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主張廢除一夫多妻制的背景下,多鶴的身份無法被認可,多鶴的內心無比掙扎。為了掩人耳目,多鶴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朱多鶴”,多鶴背負著朱小環妹妹的身份與張儉舉家搬遷。就算張儉的母親認為多鶴的倫理身份是妾,也依然無法改變在當時妾的身份是違法的事實。此時的張家背負著一個秘密,背井離鄉,同時歷史倫理環境發生了轉變。
在時代的洪流中,多鶴的倫理身份又一次發生了轉變。20 世紀六七十年代,多鶴被認為是日本特務,這樣的倫理身份將張家的家庭危機推向了頂峰。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張家隱藏的秘密逐漸浮出水面,多鶴作為日本特務的身份十分危險,使得家庭陷入了巨大的危機。此時是小說的第二個高潮。隨著張家秘密的曝光,張家的孩子和工友也逐漸意識到了多鶴不同尋常的身份。小說這一段情節的描述十分緊張,多鶴活在擔驚受怕中,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揭發,一方面承受著小石的威脅,另一方面擔心自己要以真實出身面對孩子[3]。張儉工作時失手砸死小石,這使得故事情節愈發緊張。事故發生的原因,作者并無明確提及,留給了讀者思考的空間。
傳統倫理現場最后一次轉變即中日建交,這是矛盾最終得以化解的關鍵。這次轉變也讓多鶴隱藏多年的倫理身份出現了轉折——她不再是不能見人、到處躲藏的妾,也不再是他人口中潛伏的日本特務,而是變成了一名國際友人,是日本尋找的戰爭受害者之一。長期的危機隱患被解除,張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兒女的態度也與之前發生了一些變化。大兒子張 鋼不斷強調自己的日裔身份,開始主動喊多鶴母親,并編造了一個曲折浪漫的愛情故事虛偽地美化父親和多鶴之間的倫理關系。對于張鋼前后行為的巨大反差,讀者在感嘆人情冷暖的諸多變化時,也深刻意識到倫理環境對個體的影響,這種影響會讓人逐漸轉變傳統倫理認知和觀念,干擾人的倫理選擇。每個人都盡可能使個人的倫理行為散發出善良道德的光芒,張鋼卻并未刻意美化自己的倫理行為,而是直接趨利避害,赤裸裸地將自私自利這一人性的弱點呈現在讀者面前。
隨著年齡的增長,多鶴與丈夫張儉 的兒女逐漸了解了多鶴的真實身份,進而在國家與親人之間做出了各自的選擇。雖然他們的倫理身份和倫理疑惑相同,做出的選擇卻完全不同。
首先是大女兒春美做出的倫理選擇。作者將大女兒春美的個人形象塑造成聽話懂事的孩子,她深知家庭經濟條件差,欣然接受樸素的著裝,從不給家里增添壓力和煩惱,并且始終臉上帶有微笑。春美任何時候都遵從社會傳統倫理道德規范,20 世紀六七十年代,懂事孝順的她不想接受嶄新的倫理秩序,也不認同政治正確比親情重要的思想觀念。實際上,她內心深處急切渴望兩全,所以在推動政治進步的基礎上也在努力保守家庭的秘密。但僅憑個人力量無法與整個社會洪流相抗衡,孤軍奮戰的春美 最終因無法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而精神崩潰,成為上一輩人混亂倫理關系的犧牲品[4]。
其次是大兒子張鋼做出的倫理選擇。讀者對張鋼的倫理選擇感到憤怒和失望,因為他為了政治進步決定拋棄親情。上一輩人的混亂倫理讓多鶴的長子張鋼成為了同學日常嘲諷和談論的對象,張鋼將自己受到的屈辱全部化為對父母的仇恨。正因如此,20 世紀六七十年代,他決定跟隨政治主流,主動向黨組織告發自己眼中那個陰暗迂腐、封建傳統的家庭,揭露了多鶴是自己生母的事實,并為此感到恥辱,無法繼續與家人共同生活,選擇離家出走。這讓原本就混亂的家庭變得支離破碎,很多讀者對張鋼冷血無情的選擇感到失望和憤怒。如果以現代的觀念立場分析張鋼的行為,不應只有憤怒一種情緒,客觀來說,對他是不公平的。生活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處在青春期的張鋼的價值判斷必然會受到影響,所以很難理智冷靜地看待當時的大時代背景。事實上,張鋼只不過是當時政治形勢下眾多青少年的縮影罷了。
再次是小兒子張鐵做出的倫理選擇。在傳統文化中,孝道始終是首位。相比大兒子張鋼對政治進步的執著追求,小兒子張鐵選擇的卻是堅決維護原有的倫理秩序,毫不動搖站在親情這邊。他小心仔細地將自己日常伙食費攢起來轉交給小環與生母多鶴,以此來幫助家里分擔開銷壓力。在哥哥遠離多鶴時,他刻意與多鶴接近,主動和她聊天。對于外人的質疑聲和混亂的家庭倫理關系,張鐵并未因此感到屈辱選擇逃避,而是勇敢反擊,哪怕為此被退學,也沒有半點退縮。他的這些行為表現充分反映了他對傳統倫理秩序的守護和深厚情感。無論其他人如何狂熱地追求政治進步,他從未受到絲毫影響。他一直竭盡全力維護家庭,甚至不惜犧牲自身的利益。
發現并解讀作品的倫理教誨價值,是文學倫理學批評視角對文學作品解構的重點。在《小姨多鶴》中,多年以來形成的狹隘民族主義與人之間真摯的親情進行了碰撞。讀者通過對張儉家庭倫理和解的全面感受,逐漸對戰爭后的中日關系有了新的認知。張儉、小環、多鶴三人在舊社會倫理思想中痛苦掙扎,雖然生活在畸形的家庭結構下,但他們盡可能善良、友好地相處,這三位受害者所做出的倫理選擇,為廣大讀者應對現實社會中的各種關系提供了一定的指導和參考。
作者對張家命運的闡述以及對張家子女的經歷與遭遇的解讀,都證明了倫理混亂的負面影響。小說中的多鶴、張儉和小環,在時代的洪流中做到了最大限度的善良。但是,這種善良的能力是有限的,并不能夠與一夫二妻制的混亂倫理相抗爭。小環不具有生理能力的社會現實促使了多鶴的出現,多鶴出現后發生的種種也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多鶴不能出于個人意志而自由選擇戀愛的對象,同時,多鶴的身份處在尷尬的位置,破壞了正常的夫妻倫理關系。這也就說明,在家庭倫理被破壞后,每個人都是受害者,并且沒有有效的解決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