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梓霞
(東華理工大學文法學院,江西 南昌 330006)
語言的本質問題由來已久,希臘時期已有自然派與規約派之爭。兩派各持不同的觀點:自然派,如克雷特利斯認為語言是自然的產物,事物的自然屬性決定其名稱;而規約派,如赫莫吉尼則認為語言由約定俗成而生。
對于語言的思考,中國古代先賢也有論述,如《荀子·正名》中提到的“約定俗成”。對此,部分學者認為約定俗成體現任意性,甚至將“約定俗成”等同于任意性,如:姜望琪(2004)、岑運強與張鵬(2005)、付小郡(2012)等;另一部分學者則認為約定俗成不能體現符號的任意性,甚至認為兩者是矛盾的,如:許國璋(1995)、辜正坤(2004)、戴婷婷(2015)。那么約定俗成、任意性、理據性的關系為何?約定俗成體現的是任意性還是理據性?本論文嘗試從約定俗成的視角討論語言任意性與理據性之爭,以厘清諸多的誤讀。
現代語言學之父——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提出的絕對任意性原則意為能指與所指之間沒有自然而內在的聯系,兩者的結合是任意的。如魚的概念這一所指能與fish[f]這一能指相結合,也能與其他能指相結合,如fos h、tish……其后,他又提出了相對任意性:符號可能是相對可以論證的[1]。如:sweater這一語言符號是不可論證的,但raincoat與sweater卻并非同等程度上的不可論證,因為raincoat這一語符的構成要素rain與coat讓人想到語符系統中的其他語符。相對任意性的提出似乎讓任意性與理據性的爭論變得更為復雜,既是絕對不可論證的又何來的相對可論證?李葆嘉就認為相對任意性把可論證性收納為不可論證之中[6],讓可論證性披上了不可論證的外衣。實際上,絕對任意性與相對任意性是從不同層面、不同角度進行討論的結果。
索氏論述可論證性永遠不是絕對時提出了兩點:一是可論證的各個要素本身是任意的[1]。如raincoat的構成要素:rain、coat,其能指與所指間無自然而內在的聯系。需要注意的是即便是raincoat這一語符本身,其能指與所指之間同樣沒有自然而內在的聯系;二是整個要素的價值永遠不等于各部分價值的總和[1]。如raincoat會使人想到rain和coat,但raincoat并非rain(雨)和coat(大衣)的簡單相加,而是通過結合產生了新的、超出兩個構成要素簡單相加的價值:a long light coat that keeps you dry in the rain.“擋雨”的這一部分概念并不能從rain和coat的簡單結合中得以體現。換句話說,整個要素的價值并非普通的物理變化,而是兩者混合產生新物質的化學變化。
絕對任意性所談論的可論證性為音義結合體本身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可論證性,而相對任意性所談論的可論證性為語符與系統內其他語符之間的可論證性,兩者所討論的可論證性,其內涵并不相同。相對任意性中的可論證性為語符系統賦予,是在絕對任意性的基礎上進一步關注語符與系統內其他語符的關系,其可論證性是基于絕對的任意而言的,即任意性是絕對的,可論證性是相對的。rain、coat源于系統,但rain、coat以及raincoat的能指與所指仍是任意的。由于能指與所指之間存在著仍具爭議的理據性的語符數量相對于能指與所指之間無自然而內在聯系的語符數量而言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種“無”的狀態便難以為人察覺。相對任意性中的可論證性因其“有”而易為人們察覺,易出現將相對任意性中的可論證性與絕對任意性中的可論證相混淆的情況。既是從不同層面、不同角度而言,各有其位,也就并不矛盾了。
理據性有多個層面,理清已有不同層面的理據性,對于論述任意性與理據性的關系有著重要意義。
史蒂芬·烏爾曼在其著作《詞義學》(1962)中將理據性分為了三類:語言理據、形態理據和語義理據;許余龍(1992)提出的文字理據;功能主義學派的臨摹理據;嚴辰松從兩個角度對上述理據性進行了歸類:狹義理據與廣義理據、內部理據與外部理據。狹義理據指詞以下形式的理據,廣義則為詞以上形式的理據;內部理據是系統賦予的,不為人的意志所轉移,包括形態理據、語言理據、語義理據。而外部理據則為符號的形式與語言之外事物的理據性,包括擬聲理據、擬象理據、臨摹理據、省力理據。
任意性與擬音理據談論的均為能指與所指之間自然而內在的聯系。語符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無內在而自然的聯系即為任意性,反之則為擬音理據,借鑒絕對任意性與擬音理據為其中一相對應的論述對象。
相對任意性中的可論證性指符號之間的聯系。如:形態理據指通過一個語符的形態構造進行分析使人聯想到系統內其他語符而得其詞義,這得以實現是由于這一語符與其他語符之間存在理據性。如raincoat會使人聯想到rain(雨)和coat(衣)并通過分析得出其義,卻不會聯想到其他的語符,這與相對任意性中的可論證性是相對應的。語符的價值是由系統所賦予的,語符的價值是由系統內的語符間的差別而產生的,且一旦一語符于系統內占據一席之地,此后進入的語符則不與其重復。系統中的每一語符因其價值而有其位,其價值又因其他語符得以實現。語符之間相互依存、相互制約,這也為一種符號之間的理據性、亦與相對任意性的可論證性相對應。因此,形態理據、語符的價值、相對任意性均為相應的論述對象。而語音理據關注的是符號的能指,語義理據關注的則為符號的所指,與相對任意性中所討論的可論證性并非為同一層面。
“約定俗成”一詞出自《荀子·正名》中的“名無固宜,約之以名,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為之不宜”[8]。而關于約定俗成與任意性關系的觀點主要有兩類:一是將約定俗成用作支撐任意性的論據或直接將約定俗成等同于任意性,如岑麒祥在《語言學史概要》中提到……知道“名”是有社會性質的,事物與名稱之間本來并沒有自然和必然的關系,用什么名稱來指什么事物,完全決定于社會的自由選擇。這是語言學里面的一個基本原則,想不到這個道理早于兩千多年前已由荀子明白指出[4]。
二是認為大多數人誤讀了荀子的約定俗成并認為約定俗成不能說明任意性,如:李葆嘉的《一論:荀子的王者制名論與約定俗成說》提到約定俗成實為“王者制名,其民俗成”[6],而非“人們(或)社會的共同意向所決定”[6]。對于約定俗成過于主觀的曲解,只是為了與索緒爾的任意性原則媲美,而將現今的語言本質問題思想灌入荀子的約定俗成中。
按李葆嘉的說法,荀子的“約定”是“王者約定”而非“大家約定”,是個體性的。而高名凱所譯的《普通語言學教程》任意性一節中提到:“一個社會所接受的任何表達手段,原則上都是以集體習慣或者同樣可以說,以約定俗成為基礎的?!盵1]?!吧鐣邮艿谋磉_手段”表示此表達手段為大家所習慣并進入了系統內,即“俗成”而非“約定”??梢?,體現社會性的論述并非“約定”而是“俗成”。李葆嘉對荀子約定俗成定義誤讀的糾正是正確的,但其將約定的個體性與俗成的社會性混淆并因此認為約定俗成由于其約定的個體性因而約定俗成不能體現索氏所提出的具有社會性的任意性,這樣的觀點并不準確,因為約定俗成與任意性原則并非完全割裂開來的。
荀子的“約定”與“俗成”是符號形成過程的兩個不同的階段。由于空間與時間的限制,即便是共同約定,其人數也是有限的,不能代表整個社會因而才有其后的俗成了。處于發端之處的“約定”階段,無論是共同約定還是“王者制名”,均體現了偶然性與個體性。經過了時間與實踐的檢驗,最終進入到系統之中,為社會所習慣使用,謂之俗成?!镀胀ㄕZ言學教程》任意性一節中的“表達手段”便是指沒有自然而內在聯系的能指與所指結合而成的音義結合體;為“一個社會所接受的”則是音義結合體經過時間與實踐的檢驗為人們所接受,進入到系統內的這一狀態,即謂俗成。
索氏曾提到“……兩個互相抵觸的因素之間有一種聯系:一個是使選擇得以自由任意的約定俗成,另一個是使選擇成為固定的時間?!盵1]第一個因素中的選擇指能指與所指的結合,由于語符的能指與所指之間沒有自然而內在的聯系,因而兩者是通過規約任意地結合的;而第二個因素中的“選擇”指通過規約得以結合的音義結合體,“固定”指為社會所接受、習慣使用,也即進入到系統內部。由于時間和空間的局限性,這一階段需要一定的時間。這兩種因素之所以抵觸地存在著的,是由于兩者處于同一過程之中,卻又是兩個不同的階段。階段一的能指與所指的結合是任意的,因而需要人為的規約;階段二中,這一音義結合體進入到了系統內,為系統賦予了理據性,即由于俗成而產生了理據性。
索氏的“共同”約定與荀子的“王者制名”雖為殊途,終會同歸——俗成;索氏的兩個相互抵觸的因素與荀子的“約定”與“俗成”,均為符號形成這一個同一過程中的兩個不同階段的表現。因此,直接將約定俗成與任意性或理據性掛鉤并不準確,“約定”與“俗成”并不能等同。將“約定”與“俗成”分別進行分析,才能更準確地透過“約定”“俗成”厘清任意性與理據性的關系。
“約定”階段體現任意性。
首先,處于符號形成發端之處的這一階段,可分為兩個層面——任意性與相對任意性。層面一的“約定”純粹關注即將進入系統的音義結合體,其能指與所指相結合的這一行為,即關注raincoat這一能指與“a long light coat that keeps you dry in the rain”[5]這一所指之間是否有著自然而內在的聯系,它們的結合是基于什么原因。層面二的“約定”是對已經形成但還未進入系統的音義結合體與系統中的其他語符進行思考對比;一種則是音義結合體的能指與系統中的其他語符的能指以及此音義結合體的所指與系統內其他語符的所指進行思考對比。如此看來,層面二的“約定”似乎是具有并且體現了理據性。然層面二與層面一的“約定”并不相悖:首先,與層面一相對的可論證性和與層面二的可論證性非為同一層面。其次,層面二是基于層面一而言的,音義結合體想要與系統內的其他語符產生聯系,一方面要通過層面一的“約定”實現其能指與所指的結合,雖這一音義結合體似乎與系統內的其他語符有著聯系,但其能指與所指依然是沒有自然而內在的聯系。另一方面我們現今討論的構成要素與系統內其他語符之間存在著聯系的語符實際上是已經俗成了,處于語符發端之處的層面二的“約定”,其可論證性只有經過了俗成,進入到了系統內才真正得以體現。因此在語符形成的這一過程中,“約定”階段在本質上體現的仍然是絕對的任意性。
其次,“約定”經歷了從理據性出發最終回到任意性這一過程。由于能指與所指之間無自然而內在的聯系,只通過人為地結合。就人選擇語符時的理性思維來看,這種聯系包含了人類“理性思考”之意,有學者便據此認為語符具有理據性。如:許國璋認為“約定俗成”的“約”為“社會制約”。既是受到社會制約,并且是社會共同約定的結果,那便是非任意的了。由于沒有自然的聯系而出現了人為的聯系,受人為與社會雙重的制約。
將人類的理性思考等同于理據性實質上夸大了人主觀意識的作用。客觀基礎才應為理據性的根本。
人們選擇符號具有思想動機,但這些思想動機并不能完全成為語言理據性的證明。一個語言團體在“約定”階段經過了思考,想要通過某一標準將能指與所指結合,在此過程中試圖通過思考計算出音響形象與概念之間的聯系。一方面,能指與所指之間并沒有自然而內在的聯系,人無法計算出語符本身所具有的理據性;另一方面,洪堡特在《論思維和說話》中描述語言的論述也曾說明,首先人雖然通過反思,把握眼前的東西,但是這把握而成的單位是對立(于)主體的客體。這些單位并非孤立存在,它與其他整體以及其要素之間都有著聯系,由此才成為了對立于主體的客體。因此,語符雖是人為地將能指與所指結合而成(約定),但即便俗成了、進入到了系統里、無論是符號本身的理據性或是為系統所賦予的理據性,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人作為主體在語符形成的過程中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但不能過分強調人的主觀意識對理據產生的作用,而忽略了語言理據產生的客觀基礎這一根本性的因素。
一個語言團體想要向著尋找能指與所指之間的自然而內在的聯系這一方向前進,意圖通過思考,計算出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這種聯系,終未能計算出兩者之間的關系,回到最初的狀態而人為地將兩者結合起來,也即約定。
無論是約定階段的兩個層面上分析,或是從人選擇語符時其理性思考來說,約定都體現了任意性。
“俗成”的定義在一定程度上是形成了共識的。無論是荀子還是其他學者,其意都不出:通過流傳實踐成為集體性的習慣,為社會所接受而確定下來,所謂“俗成”,即社會所共同習慣的、為社會所接受的。
語符的俗成需經過實踐與時間的檢驗方能為一定的有機體所普遍認同、習慣。無論是洪堡特還是索緒爾都有類似的觀點:語言的價值是相對而言的。系統內語符之間的差別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賦予了它們價值,具備價值的語符則表示其在系統內占據了位置,這意味著幾乎不會再有另外一個語符占據此位且同一系統內其他語符的價值通過這一語符得以體現,為它所限制。正因系統內的語符間互相依賴、互相制約的關系決定了俗成的過程并非一個隨意的過程。此過程中,由人為的“約定”結合的音義結合體需要通過時間與系統的檢驗,只有此音義結合體在系統內具有合理性,才能最終為系統所接納,為人類社會所接受。一旦進入了系統內,語符便具有了理據性,這種理據性由系統所賦予。因在俗成的過程中未為一定的有機體所認同習慣的音義結合體會隨時間而消失,且語符的理據性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因此俗成的過程難被察覺,語符似乎只要通過“約定”就能形成。
正如形態理據因在“約定”階段就有明顯的體現,而易導致人們對其誤解?!凹s定”階段的理據性關注的是語符本身,而形態理據一旦脫離系統便不復存在,還未進入系統內的音義結合體是未被系統賦予理據性的。嚴辰松明確指出:形態理據是建立在人們對一個系統有充分認識的基礎之上[7]。若人們對構成具有形態理據的語符要素所在的系統不甚熟悉,就不能通過語符形態構成得其意,加上具有形態理據的語符其構成要素源于系統內的其他語符,脫離語符系統便將不復存在。若把形態理據看成是在“約定”時期就產生的,實際上是將系統為語符賦予理據性貼到了語符本身上。
因未能進入系統的音義結合體會消失,人們易產生一種錯覺:“約定”階段的音義結合體是將系統內的其他語符或其構成要素抽出加以組合、利用,說明約定也體現了理據性。這是因未將語符形成過程中“約定”與“俗成”兩個階段分別分析論述并將不同層面上的理據性混為一談而導致了混淆。可見,“俗成”體現的是理據性——價值以及形態理據。
在討論任意性與理據性的關系時,為避免處于不同層面上的兩者錯誤爭鋒相對及在論述兩者的關系過程中出現雖能說明兩者的各有體現卻又無法將兩者的關系厘清便言兩者辯證統一的問題,需要明確兩者所在的層面。劉悅明在其《關于語言本質的再思考:任意性與理據性之爭》中提到:要理性地看待任意性與理據性的關系,需要厘清兩者在哪些層面上相互排斥,在那些層面上彼此共存[9]。站在荀子的“約定俗成”角度討論語言本質的問題,并不缺乏從“約定”的角度論述任意性與理據性的辯證統一關系。但荀子的約定俗成,不僅有“約定”亦有“俗成”。因此,需明確“約定”與“俗成”是語符形成過程中兩個不同的階段,這兩個階段又形成了一個連續統一。“約定”階段所體現的任意性與“俗成”階段所體現的理據性兩者是辯證統一。如此一來,一方面既是從語符的兩面體與語符之間、自然屬性與理性思維、共時與歷時等辯證統一的層面上來看;另一方面有能避免出現如學者李葆嘉一般,將“俗成”所體現的特征與“約定”所體現的特征混淆而出現任意性與理據性錯誤的針鋒相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