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亞茹
(聊城大學 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穆木天在1926 年發(fā)表的詩學論文《譚詩——寄沫若的一封信》中,明確地表達了他的詩觀,即“純粹的詩歌”(簡稱“純詩”)理論,針對胡適“作詩如作文”的詩歌主張,穆木天提出“詩與散文的純粹的分界”,強調創(chuàng)作“純粹的詩歌”,注重詩的統一性、暗示性和音樂性等。“純詩”概念,意味著新詩在詩歌觀念上的變化,是“從強調詩歌的抒情表意的‘表達(溝通)’功能轉向‘自我感覺的表現’功能”[1]105。穆木天的詩集《旅心》被視為其“純詩”理論的實踐作品。在詩集《旅心》中,《落花》一詩體現了“純詩”的象征與暗示的韻味,也表現出了浪漫主義的朦朧與憂傷。
穆木天1923 年考入東京帝國大學攻讀法國文學,由此進入象征主義文學的殿堂。他在日本留學期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既幽微縹緲,又明朗清麗,“托情于幽微遠渺之中,音節(jié)也頗求整齊”[2]8。
我愿透著寂靜的朦朧薄淡的浮紗
細聽著淅淅的細雨寂寂的在檐上激打
遙對著遠遠吹來的空虛中的噓嘆的聲音
意識著一片一片的墜下的輕輕的白色的落花
落花掩住了蘚苔幽徑石塊沉沙
落花吹送來白色的幽夢到寂靜的人家
落花倚著細雨的纖纖的柔腕虛虛的落下
落花印在我們唇上接吻的余香啊不要驚醒了她
啊不要驚醒了她不要驚醒了落花
任她孤獨的飄蕩飄蕩飄蕩飄蕩在
我們的心頭眼里歌唱著到處是人生的故家
啊到底哪里是人生的故家啊寂寂的聽著落花
妹妹你愿意罷我們永久的透著朦朧的浮紗
細細的深嘗著白色的落花深深的墜下
你弱弱的傾依著我的胳膊細細的聽歌唱著她
“不要忘了山巔水涯到處是你們的故鄉(xiāng)到處你們是落花”
1925 年6 月9 日
(選自《旅心》,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1927年版)
詩人以“我愿”起筆展開了對落花的聯想,意象“浮紗”“細雨”均給人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這是詩人有意地將詩歌放置在朦朧的氣氛中。縱觀全詩,除了詩最后一行用了雙引號外,其他詩行均以空格代替,原因有二:一是穆木天的理論主張的實踐,即“句讀在詩上廢止”,因為“句讀究竟是人工的東西。對于旋律上句讀卻有害,句讀把詩的律,詩的思想限狹小了”[3]。二是為了契合整首詩的氛圍,穆木天認為:“思想與表現思想的聲音不一致是絕對的失敗。暴風的詩得象暴風聲,細雨的詩得作細雨調。詩的律動的變化得與要表達的思想的內容的變化一致。”[3]第三節(jié)中的四個“飄蕩”,使人聽到一種類似于回音的聲響,朦朧、幽深,使全詩籠罩在此氛圍之中,“詩境清淡婉約,于舒緩和諧的韻律中流溢出低回感傷的唯美情調”[4]。
“我愿”之后,詩人通過四個動詞將自己的想象伴著細雨走向內心深處。“透著”一出現,似乎感覺到詩人就在門掩處,隔著略微透明的門簾看著門外的雨,內心想象著久存于心的記憶。詩人終于閉上雙眼,“細聽著”雨在檐上的激打。以耳傾聽細雨,看似輕柔的背后,“細雨”的“激打”何嘗不是詩人始終平靜不下來的心境的外放,以細雨表現著內心的世界。
詩人又創(chuàng)造性地通過“落花”將難以訴說的情緒形象地表現出來。在“寂靜的”“薄淡的”“寂寂的”“噓嘆的”環(huán)境中,詩人心中“一片一片的”“白色的”“落花”“輕輕的”“墜下”。按理說應該是“一片一片的白色的落花輕輕的墜下”,而詩人卻為何要寫作“一片一片的墜下的輕輕的白色的落花”呢?整首詩都透露著詩人的精雕細琢,有理由認為此處的“怪”是穆木天故意為之。“落花”的狀態(tài)不是真實的,而是詩人內心世界的反映,是“意識著”。在詩人的心中,最重要的是“落花”意象,后是“落花”墜下的狀態(tài),是“輕輕的”墜下,在輕輕地墜下的過程中,詩人看到“落花”是“白色的”。意識漸漸明朗,眼前透著的浮紗慢慢揭開,細雨帶來的朦朧漸漸消散,之后在心中逐漸清晰。這與他所倡導的“純詩”理論相契合,他認為:“詩要兼造型與音樂之美,在人們神經上振動的可見而不可見可感而不可感的旋律的波,……若講出若講不出的情腸才是詩的世 界。”[3]詩的第一節(jié)就將整首詩放置于一個朦朧的世界中,無疑是有想講又講不出的情緒凝結在心。
詩人心中的“落花”究竟墜在了何方,在詩的第二節(jié)中有所體現。第二節(jié)均采用“落花”作為開頭,將第一節(jié)中的主語“我”轉化成“落花”。繼而又通過四個動詞“掩住”“吹送”“倚著”“印在”,一步步地將花落之處從無生命的自然物“蘚苔”“幽徑”“石塊”和“沉沙”引到“寂靜的人家”,再沿著“纖纖的柔腕”落下,最后落在“唇上接吻的余香”。花落之處,從冷冰冰逐漸升溫,直到感觸著唇上曾接吻過的余溫,“落花”的路徑象征著詩人獨自回味著的點滴美好。穆木天認為,純粹的詩是“立體的,運動的,有空間的音樂的曲線”[3]。恰好印證了花落的痕跡。
最后驚呼“啊 不要驚醒了她”,主語再次回到“我”,讀到此處不免有些疑問:“她”是誰?為何不要驚醒呢?“她”若是可感的人物,應該是詩人愛慕的情人,“輕輕的白色的落花”就像是愛情的象征,純潔、溫柔。“幽夢”“柔腕”“唇上接吻的余香”等意象暗示著詩人正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中。不要驚醒了“她”,是不要驚醒他的愛人,也是不要驚醒此刻屬于他的甜蜜。
通過對可感的情人的思念與愛情甜蜜的回味,穆木天以意象“落花”入手窺探著自己的內心世界。詩的第三節(jié)開頭延續(xù)著第二節(jié)的結尾,都是“啊 不要驚醒了她”,顯然,“她”的出現不僅僅是簡單地代表著愛情的甜蜜。在這一節(jié)中,出現了“她”歌唱著“到處是人生的故家”,詩人感慨著“啊 到底哪里是人生的故家”,矛盾的語句出現在上下句中,使詩人情感上的矛盾深刻凸顯出來。
《落花》創(chuàng)作于1925 年,中國正處于五四過后的革命低潮期,被五四運動所喚醒的青年正由興奮的吶喊轉為苦悶的彷徨,穆木天毫無疑問也陷入了彷徨之中。同時,穆木天寫作這首詩時是在日本留學期間,這位遠漂他鄉(xiāng)的青年學子,深深地眷戀著他的家鄉(xiāng)。在日本,穆木天接觸了很多新思想,這些新思想與他從小所熟識的傳統文化大相徑庭,新舊思想在一個人的心中同時存在,導致他的精神家園的迷失,“她”則象征著詩人苦苦追尋的精神家園,“落花”象征著詩人自己,“落花”到處都是,而詩人究竟要落在何處他并不知曉。只有“寂寂的聽著落花”,聽著自己的心,無奈地隨風而去。《落花》這首詩不僅傾訴著時代青年的苦悶與彷徨,更訴說著無數中國青年在現代社會中精神家園的迷失。
第四節(jié)中的前兩行,與詩的第一節(jié)相呼應,同樣是透著“浮紗”,第一節(jié)中“白色的落花”“輕輕的”“墜下”。此節(jié)中,“落花”卻“深深的墜下”,從“輕輕的”到“深深的”,詩人以不使人察覺的手筆,將愁緒從淡淡的憂傷過渡到深沉的境地,也將自己找尋精神家園的困難表露出來。但是,整首詩的情感色彩已經從“我愿”轉換成了“永久的”,詩人從希望、樂意沉浸在愛情的朦朧里升華到了對現實的、精神的無奈且已釋然。雖然這首詩飽含著憂傷,但在憂傷之中隱隱透著希望。
“妹妹”這個稱呼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詩人想與人親近的意愿,希望能有人陪伴在他的身邊等待明日的曙光。可以認為“妹妹”就是可感的“她”,是詩人愛慕的情人,愛情的甜蜜總能消解難捱的時光。也可以將“妹妹”看作與詩人同樣在找尋精神家園卻不得的無數中國人。詩人并不是孤獨的,在他的身邊有眾多的青年也彷徨著,堅定地找尋著。
詩中唯一使用的標點符號是雙引號,目的是說明“不要忘了山巔水涯 到處是你們的故鄉(xiāng) 到處你們是落花”是歌唱之詞,詩人以歌唱的方式讓歌詞出現在詩歌最后,用意在于以苦苦追尋之物的口吻告訴正在路上的迷途者,無論故鄉(xiāng)多么遙遠,但凡心中有故鄉(xiāng),何處又不是故鄉(xiāng)呢?婉婉道出精神家園就在身邊,周圍都是一樣的“落花”,何必擔心自己這一朵會孤單,何必害怕自己將迷失。
在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穆木天的寫作與詩觀存在一定的背離。相對于穆木天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的詩歌理論建設更勝一籌。“純詩”理論初步確立并奠定了中國象征主義詩歌的地位,但在研究具體詩作時,既要看到他的創(chuàng)作與其理論相吻合之處,也要觀察到這一創(chuàng)作所受到的多方影響,“只注意象征派,而忽視所受外來影響的多元性,就不可能對穆木天的早期新詩的創(chuàng)作特色、藝術風格做出整體的正確的審美評價”[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