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顏佳
(西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社會歷史批評可以拆解為一段特定時空中的社會批評。司各特對這種批評方法的表述具備合理性,即藝術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創作者在一段特定時空中作為一個發言人對社會現實的回應。社會歷史批評這一龐大批評方法體系在誕生和定型過程中經歷了一系列衍變,其核心在不同批評家的不斷闡釋中愈發清晰。
社會歷史批評講究對現實的反映,其真實性在中國古典文化體系中可追溯到孔子的“興觀群怨”,在西方柏拉圖學說的“鏡子” 反映論中也可見社會歷史批評的影子。社會歷史批評的自覺是以維柯理論的著作《新科學》的誕生為標志的,他在書中將人類社會的發展劃分為神的時代、英雄時代和人的時代,并根據希臘社會的發展階段來研究荷馬史詩及其作者,進而提出“特定時代、 特定方式” 的主張,這一觀點對后世很有啟發。法國文藝理論家斯達爾夫人提出地理與氣候兩個因素會影響民族性格,從而影響民族文學創作的觀點。等到丹納所著的《藝術哲學》出版,社會歷史批評方法形成了比較完整的建構,即任何一件藝術品都不是孤立的,它存在于周圍和其一致的社會中。種族、環境、時代這三大社會因素制約著文學作品的產生。勃蘭兌斯則是將社會歷史批評方法論進一步系統化,并在其講義《十九世紀文學主流》中加以實踐。他對文學作品的剖析設置了的前提:第一,他認為任何一部作品都具有社會和歷史形態的整體性;第二,他把文學的歷史發展看作“場景”的演進,認為歷史和文學都是運動的;第三,他認為文學史等同于人類靈魂的歷史。社會歷史批評由維柯發展至勃蘭兌斯,可以看作是狹義范圍中的歷史演變。其后,陣營轉換到19 世紀的俄國,從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再到杜勃羅留波夫,一批革命者和進步思想家將社會歷史批評的應用范圍拓展到政治生活領域與文藝內部規律領域,其實踐范圍更廣、挖掘力度更大。
社會歷史批評法側重闡發文學作品與社會生活之間的聯系,重視創作者的思想傾向和文學作品產生的社會效用。奧地利猶太裔作家茨威格是20 世紀著名作家,以戲劇、小說及傳記文學蜚聲國際。他身上帶有濃郁的人文主義思想情結,貴族出身、精英教育、鼎盛文化氛圍共同造就了茨威格?;仡櫞耐竦囊簧a出豐厚,短篇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長篇小說《心靈的焦灼》、回憶錄《昨日的世界》、傳記《三大師》和《一個政治性人物的肖像》等作品享譽國際,作品多流露出對女性的理解與同情、對戰爭的厭惡、對法西斯納粹的憎恨以及對文明消逝的傷感等情緒。
作為一個世界文明的捍衛者,茨威格在一戰期間就投身于反戰工作。1934 年他遭納粹驅逐,流亡英國和巴西,后又經歷二戰,失去國籍。1942 年2 月22 日在完成自傳《昨日的世界》后于巴西公寓內自殺。反觀茨威格的一生,充滿波動與傷痛,時代與文明造就了他,他的創作中也必然帶有社會的印記?!兑粋€陌生女人的來信》與茨威格的情感經歷相似,《昨日的世界》映照著他的所見所聞,精神分析學說在《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 小時》等作品中得到體現。可見,茨威格與滋養他的時代不可分割,這也使從社會歷史批評角度剖析茨威格作品具備了合理性。茨威格生前的最后一篇小說《象棋的故事》以棋寫人,借用象棋這種國際智力競技游戲傳達出作家本人對戰爭和社會的憤怒吶喊,深切流露出他對法西斯的反抗與厭倦情緒。本文即從社會歷史批評的真實性角度切入,細讀《象棋的故事》文本,意在發掘作家對社會的真實展現及一腔控訴。
社會歷史批評堅持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一部作品成功與否,基本條件之一是看它是否真實反映了社會生活。真實性是指文學作品展現的社會生活畫面、所塑造的藝術形象和社會現實生活實際情況的符合程度,是作者的真情實感、讀者的真實感受與藝術形象的統一。對真實性的考察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著眼:其一,作品社會歷史背景的真實性,看作品是否體現了時代的進步傾向和潮流;其二,人物形象的真實性,看人物是否合乎身份、人物性格發展是否合乎邏輯、人物的情感是否真實可信;其三,情節與細節的真實性,看其是否會產生逼真的效果。
《象棋的故事》中,B 博士家族三代都是奧地利皇室以及修道院財產的委托人,正是出于職業使命和家族傳承,B 博士才在希特勒上臺后作為經手人盡力挽救皇室、教會和修道院財產。在歷史中,納粹分子在進擊全世界以前已經建立起一支危險的間諜和奸細大軍,潛伏在德意志毗鄰國家的所有關隘組織中。文本中B 博士也正是在希特勒進入維也納的前一天,即舒什尼格宣布辭職時開始銷毀機密文件,與歷史不謀而合。B 博士作為皇室和修道院財產的委托人被專門關押在要員云集的“黃金監獄” 大都會飯店,關押在此的人都地位斐然,需要經受蓋世太保的重點提審?!按蠖紩埖辍?在現實中的原型即維也納大飯店,奧地利文明鼎盛的象征,德軍入侵奧利地以后便將諸多政要囚禁于此。文本中對大都會飯店的塑造都與社會現實貼合,更凸顯了《象棋的故事》中背景的真實性。
《象棋的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包括象棋天才琴多維奇、納粹手下的幸存者B 博士。琴多維奇是個“半文盲的被教養者”,是一個智力有限的孩子,出身平庸甚至悲慘,唯獨在象棋這門競技藝術上天賦異稟。文本中多次出現對琴多維奇的細節描寫,如前額寬闊、不愛說話、學習緩慢、反應遲鈍等,參照現實可知,茨威格對這種獨具某種天賦的生活“低能兒” 的描寫是有說服力的。作為納粹手下的幸存者,B 博士的形象構建也具備真實性。他外貌“輪廓尖削的長臉在我先前散步時就因為它簡直像死人一般蒼白而引起過我們的注意[1]19”;在逃脫法西斯魔爪囚禁后,他在醫院聽到人聲不敢睜眼、看到微笑后不敢相信、睜眼后又分解女護士的每一個肢體動作;戰爭結束后多年,B博士的面部每兩三分鐘還會出現一次痙攣;最后在與琴多維奇的對弈中,B 博士再次陷入“象棋中毒” 狀態。從旁觀者的視角看,B博士一掃之前的溫文爾雅,陷入迷狂,變得粗魯不堪,這些“創傷后遺癥” 使人物形象更真實,印證其受過的非人折磨。
B 博士從被囚禁到陷入虛無幾近精神崩潰、弄到棋譜自己鉆研、對弈,最終走火入魔“象棋中毒”。法西斯最終造成了B 博士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損傷。文本以象棋競技貫穿始終,茨威格對象棋競技的深入了解毫無疑問使文本更具真實性。如B 博士將具體策略和對棋局走勢的預見一一道來:“先別進兵,暫且避開。先把王從危險區走出來——從g8 走到h7。這樣,您的對手顯然就會轉而進攻另一翼。不過您可以把車從c8 走到c4來擋住。這樣,他就要多走兩著棋,并失去一個兵,從而也就失去了整個優勢。這樣一來,你們雙方底線都有兵,只要您防守得當,這一盤您還能走成和局。這是您能做到的最好的情況。[1]37” 適時穿插對象棋的形而上的理解:“這種游戲中混合著許多最矛盾的概念:這種游戲既是古老的,又永遠是別開生面的;其基礎是機械的,但只有靠想象力才能使它發揮作用;它被呆板的幾何空間所局限,而同時它的組合方式又是無限的;它是不斷發展的,可又是完全沒有成果的;它是沒有結論的思想,沒有答案的數學,沒有作品的藝術,沒有石頭的建筑。[1]38” 甚至小說中對B 博士獄中下棋可能性的構建的闡述也讓人叫絕。床單的方格圖案可視作棋譜64格,用省下的面包捏棋子,一頁一頁地撕書頁參照著下棋,“用了六天的時間才毫無差錯地走完了一盤棋”“過了八天,我只用了一次床單來記住棋勢”“再過八天……已能用自己的想象力在腦中復制棋盤和棋子并預見到棋局的逐步發展”“又過了兩個星期……可以殺盲棋”[1]67,這一系列細節與情節的真實性是小說藝術性的有力保證。
再如,文本中對審訊細節的描寫:大都會飯店羈押的要員在被傳訊后必須在偵查員辦公室外等候直到半夜,這種提神方式極其消耗人的意志,使其好不容易振作的理智土崩瓦解。文本對囚禁細節的描寫更令人吃驚:B 博士在大都會飯店中體驗到深刻的“虛無”,所以他對每一個細節都記憶精準,一張床、一扇窗、一個裂縫甚至是一個日期。后來,他終于完成了對一本棋譜的偷盜——“當我把書帶到了我的地獄,我是多么幸福啊,終于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可是實際上我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1]54,這些細節的真實都是對蓋世太保非人行為的有力鞭笞。
偉大的作家造就偉大的作品,偉大的作品反映現實并高于現實?!断笃宓墓适隆纷鳛榇耐裆暗淖詈笞髌窡o疑是作家內心洶涌澎湃的人文主義溫情的一次噴發,也是對法西斯辛辣有力的控訴。茨威格對個體的關懷、對文明的傷勢、對歷史的反思造就了這部傳世佳作,運用社會歷史批評方法對其進行解讀有利于揭開文學面紗正視歷史傷痛,在控訴現實的基礎上也帶給讀者無與倫比的閱讀與審美體驗,這種震撼將跟隨時間綿綿無盡,得以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