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博
(營口職業技術學院,遼寧 營口 115000)
《警世陰陽夢》是我國明末清初的一部時政小說[1]。一般的時政小說往往只是單純地批判和說教,但《警世陰陽夢》的作者在批判魏閹亂政時還運用“陰陽關系”這一寫作手法來凸顯魏忠賢的人物形象,在同類小說中就顯得極為特別。
“人生如夢”是我國古代文學作品的一個慣用話題,唐傳奇中或多或少都有涉及,如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沈既濟的《枕中記》和無名氏的《櫻桃青衣》等都與此話題有關。關于“陰陽關系”的敘述最早出自《詩經》:“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這說明古人在很早就意識到事物本身存在著“陰陽關系”。“陰”和“陽”關聯密切,“一陰一陽之謂道”(《易經·系辭上》)。也就是說,“陰”和“陽”可以共同構成事物的整體,并且兩者都是事物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莊子》中“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應該是最早的關于“人生如夢”的詳細表述。隨著“人生如夢”和“物分陰陽”這類觀點被逐漸融入小說,“陰夢”和“陽夢”這種獨特的藝術形式也慢慢形成。《警世陰陽夢》的整體結構正是基于這種思維模式,以小說主人公魏忠賢的人生為主軸,將小說從整體上一分為二,即分為“陰夢”和“陽夢”。小說的標題將“陰夢”置于“陽夢”之前,主要考量的是小說“警世勸善”的功用,通過描寫魏忠賢在“陰夢”中受盡折磨來警醒世人要避惡行善,這種寫法在唐以后的小說尤其是明清小說中較為常見,如明代馮夢龍的“三言”、凌濛初的“二拍”以及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等作品。《警世陰陽夢》的獨到之處在于它將“陰夢”作為一個獨立的描述單位,著重將“陽夢”與“陰夢”為所欲為的后果緊密結合在一起,而且強調“陰夢”后果的不可逆,這就使這部小說不僅是古代的傳統觀念和佛教的“因果報應”的既有成果,還包含著作者和當時社會民眾的復雜情感,兼具想象張力和現實批判的雙重魅力。
《警世陰陽夢》與其他同系列小說的最大區別在于其“陽夢”中小說人物心理形象塑造得極為成功,也為后來小說塑造魏閹心理形象提供了極為重要的借鑒[2]。
在“陽夢”部分,小說多次對魏忠賢的心理進行“陰”的(外在的)和“陽”的(內在的)描寫,間接突顯魏閹善于曲意逢迎、見風使舵的人物形象。在小說中,這種描寫手法作者運用得極為純熟。例如:小說第十二回魏忠賢表面上“詐為虛公,小心謹慎”讓天啟皇帝以為他是忠臣、是貼心的人,暗地里他卻想著“一朝聊得志,便可妄為時”;小說多次描述魏忠賢對事情胸有成竹,但又不好自己做主時,常常假意征求他的兩個“死黨”李貞、劉嵎的意見,好像魏忠賢的形象是任人擺布,如“泥塑木雕的傀儡,只憑這兩個提線索”,但實際上他早就運籌帷幄,“私自著人送小內相雕花香邊川扇一柄,系著盤龍玉扇墜一個,金絲菱花氣通簪一枝。又托個心腹壯士,暗暗地隨去,到前途空野地面刺殺,取這扇墜簪兒為信”,用這種極為隱秘的方式完成他不可告人的勾當,借別人的刀殺死了他的對手老內相王安,得以在天啟皇帝的乳母客氏面前恃寵專權;魏忠賢身邊最大的謀士崔呈秀都被魏忠賢玩得團團轉。小說第十五回寫崔呈秀搜刮民脂民膏獻給魏忠賢,魏忠賢全部笑納之后,給崔呈秀一個心理錯覺:“老魏原是個蠢人,盡可舞弄他的。待他保全了俺官,俺那時與他并膽同心、回天倒地做他一場,俺的富貴只在頃刻間。咱的報復,也在頃刻間。”小說中,作者運用“陰陽”對照與反襯的寫作手法,將小說主人公魏忠賢表面呆若木雞、暗中蠅營狗茍的心理丑態刻畫得十分生動,也為小說后面塑造可憎可怖的魏忠賢形象奠定了基礎,為“陰夢”里魏忠賢遭受酷刑而永劫不復[3]埋下了伏筆。
事物的“陰陽關系”往往也是一正一反的關系。魏閹幫助客氏爭寵一節中,崔呈秀獻計本想用古代鄭褒的方法來清除皇帝身邊寵幸的女人。“那鄭褒是楚王夫人,楚王續個新人在宮中,甚是寵愛他。夫人鄭褒雖心里甚妒,但外貌極好,更愛似楚王……一日夫人鄭褒對新人說:‘大王極是愛你的,止是嫌你的鼻端。’新人信是好話,但見楚王來,便掩著鼻子。楚王心里便怪她,問夫人道:‘新人見我,如何便掩著鼻子?’夫人道:‘她道是大王身上有些穢氣。’楚王大怒,立刻把新人殺了。”這套計策是獻計人利用皇帝的信任在新人和皇帝之間挑撥離間,使新人深信不疑,使皇帝心生疑竇,最后獻計人再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以達到排擠和清除新人的目的,手段可謂極為陰險毒辣,這是小說的“正”。而《警世陰陽夢》恰恰通過小說的局部細節描寫來反其道而為之,借為皇帝身體著想的托詞,用“先遠后誅”的辦法“借意獻句忠言,便跪在御前道:‘兩日奴婢伏睹天顏清瘦,須要保重,獨處靜養便好。’”搞定皇帝和宮女,也為魏忠賢和客氏日后在宮中胡作非為埋下伏筆。再如小說第二十一回和二十二回,魏忠賢當時已權傾朝野、不可一世,完全可以保持他剛入朝野時的“英明神武”,輔助天啟皇帝以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但魏忠賢卻并沒有停下貪婪無度的腳步,小說的這兩個章節,表面上寫魏忠賢陪護天啟皇帝,不意卻驚到圣駕,這也是小說極為耐人尋味的“正”的細節:“天啟爺游玩一遍,到殿中宴坐,禁中宮人奏樂齊舞,內侍中官斟酒獻花。魏忠賢奏道:‘向來查看得御廄中名馬甚多,萬歲爺爺都不曾御用。今日天氣融和,上請圣駕親試一回,不辜負了天閑神駿千里捷足。’圣上口諭道:你去看來……那時隨身小內相百十多人,一齊放馬射箭。忠勇營將官,領兵擺隊兩旁,真個鼓樂暄天,旌旗蔽日。看那魏忠賢目中無人,意氣揚揚,揮鞭指示,拈弓射的。騎到那飛龍馬,箭影一耀,迅步如飛,直沖過御前,大驚圣駕。”“登岸之時,魏忠賢陰托親近兩個太監,混入眾人里,一擁擠,圣駕墜落水中。當時水營中兩員將官,不知是魏忠賢的奸計,慌忙跳下水,救起圣駕還宮不提。”這兩處情節描寫極為詳盡,表面上魏忠賢是一個沒有腦子只顧自玩自樂,最后弄巧成拙的蠢材[4]。但實質上,小說的“反”卻是事實的真相,也預示著魏忠賢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悲慘結局:“話說魏忠賢奸謀圖叛,內設雄兵,以樹應援。外布中官,以鎮地方。惡盈志滿,無所不為。看得自己獨尊了,便漸次狂妄放肆。好著游戲曠蕩,心中想道:‘須要假借皇上的威勢,才得暢快哩。’”魏忠賢由于天啟皇帝的專寵已經目中無人,他甚至忘記自己的權勢是從何而來,想著法兒地要置天啟皇帝于死地,因此才“日夜造謀,乘間下手,便造起大龍舟并小虎船。在南海子里又訓練水兵”,最終想將皇帝在水中謀害,這也是小說的高妙之處,“陽”為“陰”用,“陰”助“陽”功。小說所描寫的魏閹運用反常規的“陰”法,突破正常慣有思維的“陽”法,也是小說的獨到之處:通過細節描寫,用寥寥數筆突顯魏忠賢心狠手辣的手段和陽奉陰違的性格。
《警世陰陽夢》的小說素材多數來源于當時批判魏閹孽黨的邸報和一些瑣碎雜亂的民間傳聞。小說作者不僅能在魏閹政權倒臺后的極短時間內通過“陰陽夢”的架構和對零星雜亂素材的巧妙編輯,使小說人物形象活靈活現、呼之欲出,而且還能通過巧妙鋪設情節使小說起到懲惡揚善的藝術效果,實屬難得。因此,“陰陽關系”的巧妙運用是小說的顯著特色,也是《警世陰陽夢》能在同類小說中熠熠生輝的關鍵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