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作順
(聊城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聊城 252000)
北京大學(xué)藏漢簡《反淫》以魂魄對話結(jié)構(gòu)成篇,魂說十三事以啟發(fā)魄子之病,與枚乘《七發(fā)》吳客以七事說楚太子結(jié)構(gòu)相似,內(nèi)容相仿。傅剛先生詳細比較《反淫》與《七發(fā)》異同,認為《反淫》早于《七發(fā)》,當作于在漢景帝年間。但根據(jù)《反淫》一些文辭和思想與《淮南子》相合,認為其受《淮南子》影響[1]160-172。
從文章結(jié)構(gòu)成熟度與漢初思想發(fā)展歷程兩方面來看,《反淫》當作于《七發(fā)》之前。第一,《反淫》魂以音樂、馳射、校獵、美食、宴飲、游觀、博戲、垂釣、弋射、游仙、朋友交游、談道論辯、浮游化府十三事說魄子,分類碎細,鋪陳簡短,結(jié)構(gòu)尚顯粗糙。《七發(fā)》裁為七事,層層遞進,反復(fù)鋪陳,結(jié)構(gòu)更為嚴謹。如《七發(fā)》“游宴”一節(jié),整合了《反淫》中游觀、宴飲、博戲諸事,將一切都放在亭臺宮室中展開,“層次依次為:臺上、臺下、臺遠近四周,《反淫》中的魚釣、弋鳥也變?yōu)轼B、魚、草、木的景物鋪敘”[1]165,文章結(jié)構(gòu)緊湊,富有層次感。“田獵”之事,《反淫》僅“尋虎豹,摯蜚(飛)鳥,道極狗馬之材,窮射御之巧”寥寥數(shù)語;《七發(fā)》則系統(tǒng)鋪敘了獵前準備、獵囿、獵事、獵后宴飲等校獵全過程。第二,《反淫》到《七發(fā)》正顯示出“由重道家黃老思想轉(zhuǎn)向儒道綜合中益重儒家思想的轉(zhuǎn)變”[1]166,符合漢初思想發(fā)展潮流。《反淫》“虛靜”“無為”的主題思想與漢初重黃老的思想潮流一致。《七發(fā)》賦首言楚太子之疾乃縱欲所致,需以要言妙道徐徐解之,其思想出自《呂氏春秋·本生》,正符合黃老道家“重生”之旨。而《七發(fā)》的諷諫目的正繼承了《詩經(jīng)》的美刺傳統(tǒng),受儒家詩教觀的影響[2]。劉勰曰:“賦自詩出。”班固稱:“賦者,古詩之流也。”
《反淫》既作于《七發(fā)》之前,欲推斷《反淫》大體創(chuàng)作時間,可先考證《七發(fā)》作于何時。學(xué)者多認為枚乘作《七發(fā)》除“戒膏粱之子”外,還有諷諫目的。至于其諷諫對象,歷有諫梁孝王和諫吳王濞兩說,因此,《七發(fā)》寫作時間也就有枚乘游吳或游梁時兩種可能。《文選·七發(fā)》張銑注:“孝王時,恐孝王反,故作《七發(fā)》以諫之。”[3]6724其認為是諷諫梁孝王劉武。王增文先生《關(guān)于枚乘〈七發(fā)〉主旨的商榷》一文詳列六點意見,力主此說[4]。晁無咎曰:“蓋以微諷吳王濞毋反。”清梁章鉅《文選旁證》引朱綬說:“《七發(fā)》之作,疑在吳王濞時,揚州本楚境,故曰楚太子也。若梁孝王豈能觀濤曲江哉?”[5]129以上意見均主諫吳王濞說。趙逵夫先生亦持此說[6]1。龔克昌先生則認為兩說都有依據(jù),似更傾向諫梁王說[7]67-70。
本文同意王增文先生的觀點。根據(jù)王先生觀點,《七發(fā)》為諷諫梁王而作,當作于七國之亂后枚乘復(fù)游梁期間。梁孝王卒于景帝中六年(公元前144年),“孝王薨,乘歸淮陰”[8]1808,《反淫》的創(chuàng)作時間早于《七發(fā)》,必早于與景帝中六年(公元前144年),也就是說,景帝中六年(公元前144年)是《反淫》創(chuàng)作時間之下限。
上文已知《反淫》早于《七發(fā)》,其創(chuàng)作時間必在景帝中六年(公元前144年)之前。《淮南子》的成書時間在景帝末年或武帝初年[9]17-19,《反淫》不可能受《淮南子》一書的影響。不過,《淮南子》有一段創(chuàng)作期,《反淫》會否受其中一些篇章影響呢?據(jù)《史記·淮南衡山列傳》[10]2345和《漢書·淮南王傳》[8]1651記載,文帝十六年(公元前164年)劉安初封淮南王,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入朝獻新出《內(nèi)篇》,《淮南子》的創(chuàng)作時間必在文帝十六年(公元前164年)到武帝建元二年之間(公元前139年)。牟鐘鑒先生認為,當作于七國之亂(公元前154年)后至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之間,大約在這一時期的后半段,完成于劉安入朝前夕。此時政治較平靜,劉安思想學(xué)識業(yè)已成熟,適合召集賓客撰寫長篇[11]160-161。《漢書·淮南王傳》載:“孝文八年,憐淮南王,王有子四人,年皆七八歲,乃封子安為阜陵侯。”[8]1651劉安封為淮南王時應(yīng)為16歲,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七國之亂時(公元前154年)應(yīng)為26歲,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獻《淮南》內(nèi)篇時也就40歲。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至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劉安正值壯年。《漢書·淮南王傳》載:“孝景三年,吳楚七國反,吳使者至淮南,王欲發(fā)兵應(yīng)之。”[8]1651下一段又言“淮南王安為人好書,鼓琴……招致賓客方術(shù)之士數(shù)千人,作為內(nèi)書二十一篇”[8]1652,可見此時劉安根基已穩(wěn),召集了一批賓客。而據(jù)游國恩先生考證《淮南子·齊俗訓(xùn)》部分文辭襲景帝后元二年(公元前142年)詔書,其寫作不早于景帝后元二年(公元前142年)[9]17-19。班固又明言其書“新出”。從以上諸方面看,牟先生認為《淮南子》創(chuàng)作于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至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之間且偏于這一時期的后半段,可取。
據(jù)上文,《反淫》創(chuàng)作下限在景帝中六年(公元前144年)。若《反淫》作于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至景帝中六年(公元前144年)期間,則有可能受《淮南子》中已創(chuàng)作篇章之影響。那么《反淫》的作者就應(yīng)是淮南賓客,而非枚乘,因為當時枚乘再次游梁是不太可能得見《淮南子》的。若《反淫》作于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以前,其絕不可能受《淮南子》影響。已知《反淫》早于《七發(fā)》,《七發(fā)》作于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至景帝中六年(公元前144年)期間,那么《反淫》是極可能作于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以前,因而認為是《淮南子》吸收了《反淫》,而非《反淫》借鑒了《淮南子》。而鑒于《反淫》文辭、思想與《淮南子》的相似性,筆者認為二者有共同的材料來源。一來《淮南子》本就博采眾長,如《淮南子·覽冥訓(xùn)》論御文辭就明顯借鑒了《唐勒賦》[12],二來《反淫》和《淮南子》只是部分句子有些相似,《反淫》和《淮南子》相似的文辭又多能從《莊子》《文子》《楚辭》等文獻中找到相關(guān)語句。《反淫》簡33“哈(欱)亢(沆)韰(瀣)而充虛”與《楚辭·惜誓》“吸沆瀣以充虛”文辭一致,簡35至簡36“大灌<濩(觀)>者弗小〖(賤)〗,湛于道者弗<中>無間”與賈誼《鵩鳥賦》“小智自私兮,賤彼貴我;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大人不曲兮,意變齊同”思想一致。《反淫》當作于《惜誓》與《鵩鳥賦》之后。湯炳正先生認為《惜誓》作于《鵩鳥賦》之前[13]258,賈誼于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作《鵩鳥賦》[14]37。如此,《反淫》當作于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至景帝中六年(公元前144年)之間。
《七發(fā)》借鑒了《反淫》是無疑的,《反淫》當時應(yīng)已流傳到北方,否則枚乘何以仿《反淫》作《七發(fā)》。《反淫》有鮮明的楚地游仙色彩和濃厚的道家色彩,其作者當是楚地黃老道家人物。從《反淫》主旨與《莊子》《文子》《淮南子》的一致性看,或為淮南早期賓客所作,可能是《漢志》所載淮南群臣賦44篇中的一篇。其創(chuàng)作時間在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至景帝中六年(公元前144年)之間,或早于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