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羅天益《無病服藥辨》談對中醫(yī)治未病的濫用

顧翔 王彤

在物質(zhì)生活逐漸富裕豐盛的當今中國，大眾養(yǎng)生意識日漸濃厚，不惜工本要為健康加分，幾乎形成全民養(yǎng)生的熱潮。然而，很多人認為保健藥食有益無害、多多益善，于是每日進補而導致營養(yǎng)過剩濕熱內(nèi)蘊，或者濫用清熱排毒而令體質(zhì)虛寒，甚至還有怕生病就先治療、提前吃感冒藥當預防等做法，并不少見。在這種情況下，如何保有正確的健康觀念、維護民眾健康，同時避免藥物濫用和醫(yī)療費用消耗等社會問題，是當代中國醫(yī)療健康行業(yè)以致整個國家民生的重要挑戰(zhàn)。因而，正確認識中醫(yī)疾病觀、養(yǎng)生觀和“治未病”理念，避免藥物濫用，是十分重要且必要的。

1 中醫(yī)“治未病”并非“未病而治”，更不是“無病服藥”

中醫(yī)治未病的含義，包括無病防病、即病防變、已瘥防復等內(nèi)容，涵蓋了人體健康到疾病的整個過程。然而，很多人卻往往只從字面理解為“未病而治”，且把“治”字理解為治療，因而導致了一個常見的誤區(qū)是沒病提前吃藥，如聽說流感就用感冒藥、或常服瀉藥每日排毒等。

其實，這類錯誤古已有之。元代易水醫(yī)家羅天益的《衛(wèi)生寶鑒》[1]一書中，專門有一篇醫(yī)論《無病服藥辨》，針對這類做法做了明確論述。

2 羅天益《無病服藥辨》及延伸論證

《無病服藥辨》是易水醫(yī)家羅天益晚年著作《衛(wèi)生寶鑒》書中的一篇。羅天益(約1220-1290年)，字謙甫，號容齋，是元代易水學派重要醫(yī)家，李杲東垣先生弟子。羅天益著述至今僅存《衛(wèi)生寶鑒》一書，為其晚年精編，集畢生所學，包括4部分：藥誤永鑒、名方類集、藥類法象、醫(yī)驗紀述，共24卷30余萬字[2]。全書開篇的《藥誤永鑒》三卷25篇，為醫(yī)論及病案，特意警示后學避免誤治而進行專題辨析。中醫(yī)歷來重視“藥邪”致害，而羅天益《藥誤永鑒》這一部分即認真總結(jié)反面經(jīng)驗教訓，詳論服藥之誤、診療之誤，以前車覆為后車誡，是羅天益重要的學術思想之一[3]。其中《無病服藥辨》一篇，專論無病時預先服藥以求強身的誤解，是對于金元時代服補成風的警醒反思，也是對于養(yǎng)生正道的申明，值得重視研讀。

《無病服藥辨》全篇共一千一百余字，未分段落；按其內(nèi)容可以分為五部分[4]；有說理有例證，是一篇完整的醫(yī)論。

2.1 駁斥無病服藥有益無害的俗諺

“諺曰：無病服藥，如壁里安柱，此無稽之說，為害甚大。”所謂壁里安柱，是墻里面打柱子，常人認為更牢固而已、有益無害，就如現(xiàn)在不少人覺得吃藥(尤其吃中藥)沒壞處，有病治病、沒病預防，常備常吃、多多補養(yǎng)，這種觀點被羅天益直言直斥。

2.2 食物五味不可偏嗜過用

具體論證從食物開始：雖然大多平和無害，但食物依然有五味入五臟，也會“過則生疾”。依據(jù)《素問·至真要大論篇》中言“久而增氣，物化之常，氣增而久，夭之由也”。李東垣《脾胃論》中亦說“五味口嗜而欲食之，必自裁制，勿使過焉”。可見食物亦有少許偏性，如果獨嗜某種，日積月累也會傷身，或因服用“不時”“不節(jié)”而致病。

2.3 藥物更有偏性，沒病不能服用

食物尚有可能積久成偏而致疾，何況自古稱“毒藥攻邪”的藥物呢？藥之起效皆為以偏糾偏，以藥之偏性，糾正疾之偏性。但對于健康人本來基本平衡的身體狀況，藥物的陰陽偏勝往往反而導致失衡，傷及臟腑和全身。文中引用古今說理諫言，“藥乃攻邪之物，無病而可服焉？”“陽劑剛勝，積若燎原，為消狂癰疽之屬，則天癸竭而榮涸。陰劑柔勝，積若凝冰，為洞泄寒中之屬，則真火微而衛(wèi)散。一味偏勝，一臟偏傷，一臟既傷，四臟安得不病。”“藥勢有所偏勝，令人臟氣不平。”“夫藥以攻疾，非朝夕常用之物。”“非人五臟所能禁。”反復論述強調(diào)“藥以攻邪，無病不可餌”，沒病不可服食。

2.4 無病服藥之害實例若干

服補之風自古即有，至金元時尤盛行，追求益生反而受害者眾多。文中列舉了古文獻記錄的七例和“目見者”四例，包括韓愈《故太學博士李君墓志銘》中“以藥敗者六七公，以為世誡”，計有“工部尚書歸登、殿中御史李虛中、刑部尚書李遜、刑部侍郎建、襄陽節(jié)度使工部尚書孟簡、東川節(jié)度使御史大夫盧植、金吾將軍李道古”，還有羅天益身邊的實例，包括僧閻仲章服火煉丹砂、鎮(zhèn)人李潤之服搜風丸、張秀才聽方士之說服四生丸、劉氏子臘月晨飲涼水等，種種傷身致病，最終有得救恢復，也有無法挽回而死，“皆無故求益生之祥，反生病焉，或至于喪身殞命”。段尾引用易水醫(yī)家張元素之言給出結(jié)論：“潔古老人云：無病服藥，乃無事生事。此誠不易之論。”

2.5 申明養(yǎng)生之道

前文從各個角度駁斥了謬論和錯誤做法，篇末再申明養(yǎng)生正道。“人之養(yǎng)身，幸五臟之安泰，六腑之和平。謹于攝生。春夏奉以生長之道，秋冬奉以收藏之理。飲食之有節(jié)，起居而有常，少思寡欲，恬憺虛無，精神內(nèi)守，此無病之時，不藥之藥也。”是說養(yǎng)生要珍惜臟腑安泰和平的健康穩(wěn)態(tài)，飲食有節(jié)制，作息有規(guī)律，順應天時，內(nèi)守精神，才是不藥之藥，養(yǎng)生之法。

2.6 《藥誤永鑒》其他篇目中的類似病案以為延伸例證

除了《無病服藥辨》篇中論證之外，在三卷《藥誤永鑒》中還有兩篇病案包括了詳細病因病程，正可為《無病服藥辨》作更詳實的佐證。

一則是《主不明則十二官危》篇講的城令張君，本來很健康，因身體肥壯就預服涼藥，卻導致生病傷了正氣，最終因體虛感外邪而死。描述了張君身體豐肥精神康健，某太醫(yī)見其肥盛，謂“若不預服涼藥，恐生熱疾”。張君從之，服三一承氣湯，下利三十余行，之后漸添腹痛、不欲食、痞滿、困倦、胸膈閉塞、刺痛、腹脹等諸多不適。羅天益診其原本氣血周流、神氣沖和、身體太平，可惜“君自戕賊，沖氣敗亂而致病如此”。雖以四君子湯甘溫之劑，補脾安胃等方法調(diào)補月余見好，然而“病氣雖去，終不復正氣，未幾三旬中風而死”。

另一病案見《戒妄下》篇，也是一個健康人無病服藥而致重病的。真定鈔庫官李提舉“體干魁梧、肌肉豐盛”，僚友認為肥人多風證，勸其應服“搜風丸其藥推陳致新化痰”，李從其言，“每日服之，至夜下五行，如是半月，覺氣短而促。至一月余，添怠惰嗜臥、便白膿、小便不禁、足至膝冷、腰背沉痛、飲食無味、心胸痞滿、時有燥熱、健忘、恍惚不安。”之后數(shù)易醫(yī)皆無效。羅天益診斷認為，其人之前身體康強、五臟安泰，卻妄以小毒之劑，日下數(shù)行，疏積已去，仍推陳下行，是《金匱要略》中云“不當下而強下之，令人開腸洞泄便溺不禁而死”。各種癥狀表明了氣血精神的衰微，故“治雖粗安，促君命期矣”，最終至秋而死。

這兩篇病案，都是本來身體健康平衡氣血充盈的，卻因認識上的偏頗混亂、擔心生病而預先服藥，反而損及正氣、致病致死。《內(nèi)經(jīng)·靈蘭秘典篇》有云“主不明則十二官危，形乃大傷”，是講心神乃人身之主，內(nèi)心不明不定則委于左右，“安危不察，損益不分，妄加治療以召其禍”。中醫(yī)一個核心觀念是以心役物，神馭氣塑形，心神意識主導生命的運作[5]；當人的心神不定，有錯誤的認識，就會有偏誤的行為，影響身體健康，甚至戕害自身。這樣以求生之心行致死之事“可痛也哉！”文中痛惜之情見于筆端，再三感嘆“既往不可咎，后人當以此為明鑒”。可見，正確的健康觀念多么重要。

3 對未病而治和養(yǎng)生之道的反思及總結(jié)

讀過詳盡的醫(yī)論說理和病案實例可知，無病服藥、未病治療，可謂畫蛇添足、弄巧成拙。那么未病要不要治？正確的“不治已病治未病”，在未病階段要怎么做呢？

3.1 “治”的字義辨析

治，是治理、管理、處理之意。《玉篇水部》“治，修治也”，《廣韻至韻》“治，理也”，本意是治水，引申為統(tǒng)治管理等義。如“治國無法則亂”(《呂氏春秋·察今》)、“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孟子·滕文公上》)、“伯樂善治馬”(《莊子·馬蹄》)；又如法治、人治、自治、根治、治道、治軍、治酒、治產(chǎn)、治市、治禮等，治的對象不同，即管理處理的對象不同。只有治“病”之說，處理疾病，才是治療之意。而當管理處理的對象是“未病”之時，這個“治”即是要管理人體的健康穩(wěn)態(tài)，并不是治療，當然也不能用治療的思路和方法。

另一方面，這個“治”是相對于“亂”而言的。所謂“天下大治”，治是有序平衡穩(wěn)定的意思；亂則是失衡無序。社會有“亂世”“治世”，在人體亦然，“治”是有序平衡的健康穩(wěn)態(tài)，疾病是失序失衡的身體狀態(tài)。因而，有病時的“治”是治療，是撥亂反正重建平衡，無病時的“治”則是管理身體，是維持有序平衡。可見“治未病”中的未病而治，不是治療而是養(yǎng)生。

3.2 未病而治是養(yǎng)生，是正道持中、保持平衡

所謂“中則養(yǎng)，過則病”，《內(nèi)經(jīng)》言“生病起于過用”(《素問·經(jīng)脈別論篇》)。中醫(yī)重視“正道持中”以達到平衡、適度。以中道平衡而言，健康是走中道、不偏廢，而維持平衡，疾病是臟腑氣血偏失，是身體的失衡狀態(tài)。而通常所說的健康—體質(zhì)偏向—亞健康—疾病等[6]，是從平衡到失衡這個連貫過程中的不同階段。治未病在治療方法上“未病先防”“既病防變”“先安未受邪之地”等，是在整個連續(xù)過程的各個階段，通過精確辯證而把控病勢病程、盡量糾正偏失而導向平衡穩(wěn)定。

而藥物為攻邪糾偏之用，常言毒藥攻邪、是藥三分毒、以毒攻毒等，是以藥性的偏性糾正身體狀態(tài)的偏頗。那么在健康狀態(tài)下服藥，并無外邪可攻，反而攻伐自身正氣。以中道平衡來講，健康無病本是平衡狀態(tài)，服用藥物反而打破了平衡，于是導致了疾病，甚至傷損致死。所以，沒病吃藥是傷害健康。身心本來康健平衡，少做傷身耗神之事，就是養(yǎng)生之道。

具體來講，養(yǎng)生是要注重衛(wèi)生保健、營養(yǎng)均衡、身體鍛煉，保持不失衡不得病。如《內(nèi)經(jīng)·上古天真論篇》云：“虛邪賊風，避之有時，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nèi)守，病安從來。”即避免外邪沖撞，內(nèi)在心神氣血飽滿，自然達成平衡穩(wěn)定的健康狀態(tài)，又怎么會生病？這才是治未病的真意。而日常養(yǎng)護的要點，則如《無病服藥辨》篇末申明的，以日常持久的微調(diào)、趨向并保持平衡健康狀態(tài)，避免導致偏勝失衡消耗的各種做法，養(yǎng)生才不會傷身，才真的有益生命。

3.3 應大力普及中醫(yī)治未病的正確認識，維護民眾健康，避免醫(yī)療浪費

如今民生普遍富裕，健康需求廣泛，健康觀念卻仍混亂；無病服藥反而傷身的做法，更應引起重視和防范。在古代，無病服藥求強身反傷身的錯誤只有官宦人家才有條件發(fā)生，而在民眾普遍富裕的當代，越來越多平常人家都有可能因錯誤認識而傷害健康浪費醫(yī)藥，這是中國歷代社會都沒有過的，可謂新時代的挑戰(zhàn)。

因此，需要大力推廣中醫(yī)“治未病”的正確認識，防止普通大眾僅從字面理解為“未病治療”，更應著重宣傳中醫(yī)用藥是以偏糾偏、平人應以養(yǎng)生維持平衡的觀念，進而避免傷害民眾健康和醫(yī)療費用無效激增等社會問題。古代醫(yī)論和病案給出了非常精辟的闡述和提示，今天仍具有重要現(xiàn)實意義。鄭重對待這份警示并加強推廣“治未病”的正確觀念，是當代中醫(yī)人應該擔負起的責任。